我要走了,我不想等到一个白色的乌鲁木齐。虽然那意味着我会看不到古尔邦节的麦西莱甫、吃不上在严寒中吱吱冒着热气的肉串,也再不能到老巴扎广场附近的那家维族餐馆去要一份拌着葡萄干的金黄抓饭,慢慢享受异域的黄昏,至于店家奉送的那碗自制冰酸奶也将成为酸甜的回忆……但我必须离开,美好的日子越临近,我就越紧张,因为我不知道它是否如我在想念中的那般美好,在没有纳格拉激昂鼓声的斋月里我听到的是那个寂寞文明的悲泣。我将要离开那座城市时,我决定买几件带有宗教印记的东西回去。不管我有多汉化多西化,在我的心里总有一个安拉在最后的关头把我呼唤。与这里空气中的龃龉不同,在故乡这样的龃龉是稀薄的。

严厉打击“伊斯兰解放党”

在一个权势者提倡营造幸福幻觉,而对疼痛和耻辱加以选择性遗忘的时代,以文为业的人应该写点什么,应该为人类奉献何种思想,在写与不写的进退之间,我的心常摇摆。在乌鲁木齐的那几个月里,这颗心就曾剧烈地动摇过。乔治·奥威尔说过:在专制时代结束之后二百年,散文不会产生。他的话简直就是我要说的大不敬的话,一个习惯了顾虑重重、如履薄冰的灵魂怎么会写下自由散漫的文字?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这篇文字仍旧不能算作真正的散文。所以,文人总是会讲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这是他为人所轻的原因。只有不畏死如司马迁,才能做到不虚美、不隐恶。那是一种极难企及的标高,中国两千年再无出其右者。

这种选择上的两难,我是常常困惑的。

好在挑选礼物没那么困难,我可以清楚地表明自己对伊斯兰的偏爱。

当日,我初见这片土地就如犹太人生来第一次见到耶路撒冷那段残破的城垣一般。

二道桥街头走来走去的维吾尔面孔几乎让我幸福得落泪,一时间,我出现了时空错乱,感觉自己终于回到了祖先传说中的国度。

二道桥是纹在这个没有多少历史的省城(乌市不就是迪化吗,1884年中国在西域建省之前,它不过由一处驿站起家)身上的一小片阿拉伯花式的刺青,野性、随意,不愿被纳入体制,它的天空由十几座清真寺的尖塔撑起,是乌鲁木齐唯一值得我赞美的地方。

我的礼物只在那里才能寻到,它们是我从那里带走的一丝灵气。

(一)叶尔羌小刀

那是一种被装饰的很华丽的刀子,几乎丧失了它的实用性。在我看来,它体现了维吾尔的一种民族性:崇尚美,在生活的细节之处张扬着不屈不挠的审美情趣。出自叶尔羌者还有很多,据说张承志去清真寺礼拜时就喜欢戴一种名为叶尔羌花帽的帽子。叶尔羌有着维吾尔人最后的汗国,维吾尔的十二木卡姆(木卡姆为阿拉伯语借词,意为大型音乐套曲)出自叶尔羌汗国的宫廷,当地人一直守护着十二木卡姆的编制者阿曼尼莎汗王妃的麻札,视同圣墓,她的身边还有她小儿子的坟茔,她正是因生此子死于难产,母子二人生死相依。最后的叶尔羌汗伊斯梅尔的去向被人们附上浪漫的色彩,说他前往阿拉伯朝圣,一去不归,以此掩饰这位不幸的君王于1678年被掳的命运:民间的意志让这位汗王只是失去了地上的王国,而得到了去天上王国的荣耀。最近登上央视民歌大赛舞台用他们火一般的歌喉唱了一番的五位刀郎老艺人,同是来自叶尔羌两岸。是的,叶尔羌是一条河,我将她与华夏人的黄河等量齐观,不是吗?她们同样以自己并不丰沛的浑黄乳汁养育了一个民族,她们是平等的。

(二)刻着经文的铜茶壶

刻着经文的铜茶壶

当一个民族把自己的宗教渗透进枝枝叶叶里,成为文明的本身。那么,这种宗教是可以被毁灭的,却无从被剥离。

新疆作协的刘亮程曾写下这么一段伤感的话:“我把自公元十世纪起伊斯兰教传入新疆,视为西域大地上两千年来发生的最重大事件——它直接改变了当地民族的心灵。而现在,无论我们付出多么巨大的努力、多么持久的耐心,到头来能够改变的也只是人们的生活环境。”(《无法说出》)曾经的沙湾农人、汉人刘亮程已爱上那块大地上的原住文化,这在他的散文集《驴车上的龟兹》上一览无余。因为相信他的人品,所以我也愿意相信他的话,即使这种笔法有太多诗意而掩盖了刺目的现实。

那壶周身金银相间、美不胜收,那卖壶的维族丫头比壶更美。

我已说不清自己漫步在苏碧怡大厦中时是被壶吸引了,还是为她停住了脚步。她身着一袭绉花黑丝袍,头搭盖头,站在微暗、柔和的柠檬色灯光下,花枝俏丽,不由令偶见者怦然心动。很多异族美女神秘、优雅、清瘦的脸庞挂着冷傲的冰霜,像寒梅,她是温和的。我尊重并捍卫梅的精神,但仍存亲近之意,那不是恶意也无非份之想。

“看看嘛。”生硬的汉话从她齿间说出,听起来是那么娇憨有趣。

我走进她的那爿冷冷清清的小铺,之前,我就想买一把壶回去,新疆的茶让我留恋。下车伊始,朋友就请我吃正宗的拌面,拌面的滋味还吃不惯,那壶散发着玫瑰香气的茶却萦怀难忘。后来,我写诗赞过:第一次饮下维吾尔人的玫瑰茶/就嗅到死去玫瑰转世的芳魂/但让我终日啜饮/却不能/那个以不死的双脚跳舞的民族/我无法成为你的一员。

与她在一起,我都不好意思打价了。付款后,我问她壶侧身的那段繁复的阿拉伯经文是什么意思时,她倒笑眯眯地反问我:“你不认识的吗?”

她大概早就注意到我头戴白织帽的样子了,可我和她一样啊,虽执着于宗教,却始终立于教门之外不得入堂奥。

那壶伴我远走异乡,我的故乡,它的异乡。它寂寞地立于博古架上,再没被用来做茶具,时过境迁,我已无品茗的雅趣。只是我还记得独守一间小铺的她,并因此常想起一句描摹美人的旧句子:个人风韵天然俏,入鬓秋波常似笑。她那眉眼有几分像。

用茶作拟,南国西子是清茶,她是一杯用叶尔羌河水烹制的浓浓红茶。

(三)晨光

与虚有其表的国际大巴扎相比,山西巷附近由那些兜售小商品的维族人自行组成的路边市场倒像真正意义上的“巴扎”。每当有机会去那一片儿,车到南门,我就换做步行。只是我这面孔的人在那一路上有些显山露水,其实,我更想像一个风尘仆仆的南疆汉子刚到乌市就直奔那里、挤入那灰蒙蒙的沉沉人流中,那样的念头一掠过脑际,我就有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

人群中有高声叫卖的男人,也有一语不发的沉默女子,手中都擎着货,不过三四件,毛袜、衬衫、夹克、牛仔裤……是一些做工粗糙的低档货。看起来,来赶集的密密层层的人们好像要多过这里的货物似的。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市场时,触目惊心到不能接受,后来一夕而悟:那不就是匮乏的贫民世界中的真实吗?

兜售小商品的维族人自行组成的路边市场

从著名的热比亚大厦到苏碧怡、阿布力孜大厦,这条路上的风景,我谙熟于心;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到戴着礼拜帽健步如飞,我的心态越来越像从小就在南门那些后街老巷长大的新疆回族,白帽是我身份的表白,也是我的护身符,只偏安在老城的一角。

重要的是感受,在我的那群远亲之中,我可以鲜明地感受到我的宗教,她穿在人们的花衣之上,吃进肚腹之中,表现在自家楼宇渴慕天方的形制上,活在男女老幼不变的信念里。真主眷爱那片土地,所以让那里的宗教生活化,生活也宗教化。我流连此方,无怨无悔地让自己沾染那里的气息,也有学习之意。学习如何在生活中平衡艰难与坚毅,输诚于天命与人道,而非不义的坚船利炮。

我就曾在阿布力孜大厦的一处柜台前流连,那里摆卖着各种将生活宗教化的器物:绘有经文的挂钟、雕有圣寺的怀表以及软的、硬的、丝织的、金属的大大小小、五色斑斓的饰物。当我即将远离这里的时光之际,就有了这样朦胧的意识:能带走一块表也好啊。

我看了多次,最终选下一块黑底金字的石英钟,接待我的是一位蒙面的女人。噢,她几乎无法说出一句汉文,这令我反添对她莫名的敬畏。

我问她,这上面写的是阿叶提吗?她的眼睛之中闪现出惊讶的光,连忙点头。当我继续询问阿叶提的含义时,她赶忙回身找来一个老板模样的维族男人,然后,用急切的语调说:“他,哈菲兹!”这是一个盛产哈菲兹的民族,古兰经的音韵流动在他们的血液里。

他连说带手势地告诉我,那是第93章。

她先前报给我的一定是底价,以致老板收钱时有点失望有点无奈。

当我在故乡翻开自己的古兰经,欲弄清那片神秘的如画文字时,当我如今千里回首时,正是天道立秋,一片肃杀的愁楚。

绝望的人却发现这章经文直指自己此刻的心结,那古老的声音令自己心生羞惭与感动,他说:

凭清晨时光

和宁静的夜作证

你的主何曾舍弃你,他也从未厌弃你

你的后来一定好过先前

你的主一定会赏赐你,你将因此而满足。

他不曾发觉你是孤儿而保护你吗?

他不曾见你迷茫彷徨而引导你吗?

他不曾发现你生计匮乏而令你富足吗?

所以你不要苛待孤儿,

也不要赶走乞丐,

要宣扬你主的恩典!

(完成修改于2008-10-21)

2008年10月21日星期二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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