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二天下午二点,在火葬场举行良渚遗体告别仪式。大巴车乘满了人,还有两三辆轿车紧随其后。大巴车上有些人我不认识,甚至我感觉还有二三个形迹可疑者,他们鬼头鬼脑窃窃私议,时刻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不知怎的,一种无形的恐惧笼罩着我,仿佛有几双危险的眼睛形影不离地伴随着我。我发现朋友们也似乎料到了危险的存在,他们不管是在车上,还是在火葬场不是默默无语,就是说些不着边际、与良渚死亡无关的话。大家都不敢直面人生,公开道出对车祸的怀疑,甚至有人索性谈起了股票。良渚塞进焚尸炉,化为一堆骨灰、一团轻烟之后,只有一个朋友触景生情说,良渚不惜福,提前到了世纪末。他的致命伤是,精明而不老练,中庸而不圆滑。他那做“孩子王”的欲望,才使他乐于与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后生为伍,结果遭了殃。不过,有这么多文艺界人士给他送葬,痛哭流涕,耐心地等待他的骨灰出炉,他也够荣耀的了。
为了给良渚撑面子,由报社电视台有身份的朋友主持告别仪式和朗读悼词。礼堂气氛肃穆,灵柩前面摆满了花圈,两旁挂着“这一转身等多少年?这一回头忍多少泪?”
殡殓于冰棺里的良渚脸部变了形,他戴着假发,头部硕大,嘴唇肥厚,像个大头娃娃,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穿着平生喜爱的深蓝色西装,白衬衫外面系着红领带,下面套着一条黑裤子和一双棕色皮鞋,不过手上却少了一枚大方戒。我看了他一会,忽地发现他眼皮动了一下,接着慢慢睁开了双眼,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我,我惊得灵魂出窍,禁不住“哎哟”了一声。待我回过神来,重新审视他的眼,他的眼皮又闭上了,就像没有睁开一样。
默哀三分钟时,唁客肃立哀乐阵阵,“常山是你安息的怀抱,清风,明月,松涛,鸟语,与你朝夕相伴,更有浅唱的山泉不倦地为你驱赶寂寞……”到场者听到良渚姐姐的悼词引用了弟弟的诗词,无不感慨万千、嘘唏泪滴。在瞻仰遗容时,我发现除了蜻蜓一身白裙,还有一个女子也是一身白裙,她们满脸泪痕并肩肃立在冰棺前,立了很长时间,迟迟不愿与良渚告别,后来一齐鞠了三个躬。事后听人说,原打算叫老王讲几句话。他说我怎么上台,我又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些什么。
老王通知我们五点钟到纺织厂吃豆腐饭,说准备了四十桌。朋友们多数去了。豆腐席跟良渚三年前的喜酒一样丰盛,菜肴也差不多,既有冷盆又有热炒,热炒源源而上,半小时后桌面中央就堆成了一座小丘。整个豆腐席似乎只多了一盆豆腐和少了两包香烟几瓶酒而已。吃到中途,不可思议的事情又发生了。请看我当天回家写的日记:
冤魂出现了,出现于纺织厂食堂。
良渚无孔不入,也许他此刻就在我们中间,听我们讲话,听犹大们编谎话。他冷静地看着犹大和局外人,以及他的朋友。阴阳相隔,咫尺天涯,可是他却了如指掌我们的心态和犹大的诡计。他既然在吃豆腐席上,以蝴蝶的面貌显示自己的存在,那么他自然有可能在任何时候呆在我们中间。良渚在豆腐席上是以飞翔的姿态出现的。那只蝴蝶黑底蓝斑,中间点缀着黄色的圆点。它犹如一个精力充沛的社会闲散人员,悠闲浪荡地飞进纺织厂食堂,高度之低伸手可捉,它俯视着我们这些贪食又贪生的人群。在其中的三桌酒席上它绕着圈子逗留了很久很久,它知道这三桌酒台上有他正直的朋友和可恶的内奸。他不会放过那些小人,更希望正直的朋友仗义执言。有几个朋友认为蝴蝶是良渚的冤魂,当场洒酒于地,以烟作香对天祭拜。
13
晚上,一些担心以后说不清的朋友提议清理良渚的遗物。他们的理由是一些书籍、陶罐,还有书画是他们的东西,趁大家在场,及时清理为妥。我同意当场交割,因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虽然良渚尸骨未寒。我认为正因为良渚尸骨未寒,所以更应该及时交割,趁他的灵魂仍然逗留在书房里,不要让他误认为人家黑了他。
我们在书桌上又发现了良渚书写的纸片:“这一转身等多少年/这一回头忍多少泪”,还有他一张收藏的文物清单。这仿佛都成了他告别尘世的遗言,虽然我至今没猜透这两句话的意思。但很明显这是有感而发,他也许受到威胁,也许在某一个漆黑的夜里被人打了一顿,而被迫签订了城下之盟。从周华所说的情况来看,这很有可能。面对不测事件,他是否决定屈服,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安慰自己,如果是这样,他清楚知道屈服的后果,也就是“忍”与“泪”。
我倾向于良渚的屈服。因为我从赌沙蟹中看出了良渚的懦弱。这种懦弱是以一种谨慎或者狡猾的面貌表现的。良渚的赌性:没有80%的把握,他不愿决一死战。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你的大牌。只要你牌面有A,哪怕是K,不等你下赌注,他就打烊,决不与你正面冲突。如果他手里有了好牌,有了“顶头匹”你就遭殃了。他以软弱的面貌出现,像狐狸似的引你上钩,赌注越下越大,使你进退两难欲罢不能。
清理良渚书房里的遗物时,蜻蜓出现了。大家很震惊。是小花陪着她来的。蜻蜓穿白色长裙,眼睛红肿,一看就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掉了泪。小花悄悄告诉我:蜻蜓早就想来了,只是觉得不便。今天她在我家哭了很久,说是她害了良渚。良渚前几天莫名其妙动员她私奔。蜻蜓说,往事不复返,我们的姻缘完了,现在私奔有啥意思。她走进书房一瞬间,朋友们都肃然起立,我也跟着起立,我明白只有蜻蜓在大家的心目中是良渚的妻子,大家才会肃然起立。不过清理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幸好良渚有一张文物清单,因此清理十分顺利快速。各取所需之后,书房很快恢复了平静。蜻蜓在角落里默默抽泣,小王呆立在那儿看着蜻蜓抽泣,不知她何许人也。蜻蜓哭了一阵子,走出书房,下楼走进灵堂。良渚父母看见蜻蜓,变了脸色,但没有阻挡她。我生怕意外,急忙跟着她。
蜻蜓凝视着良渚的遗照和骨灰盒,在灵位前抽泣了很久很久。小花和我都不劝她,任凭她眼泪的流淌。小花说,让她好好哭吧,眼泪流尽了才舒畅。蜻蜓的眼泪不会白流,你看良渚在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相会在缠绕。良渚宽容大度看空人生,他会谅解朋友所有的过错,即便是叛卖和背信弃义。照片中的良渚剃着平顶头,脸无血色无光彩,两只眼睛也无神,额骨头上有着一层阴影。后来,三官对我说,你有没有注意那张照片,我真想不到它是前几天拍的。我还以为死后拍摄的呢。你看他毫无精神,一看就知道他的魂早就没了,早就离开了他的躯壳。周华说:可不是,半个月前,见到良渚,我的朋友也对我说,怎么这个人一脸晦气,像身体有啥毛病。
当夜,我和峰云将朋友的礼金都交给了小王,并交代了一些朋友所承认的债务。她收下时说谢谢你们,欠款和良渚生前所说的差不多。隔了一会,她掏出一张银行凭证。那是一张四万元的收据,领取日期8月25日。她问我们那笔钱哪儿去了。那语调仿佛是我们吃黑了。我很吃惊,要不是知道她生性老实,说话只会直来直去,肯定要对她说,你又没有叫我们代管良渚的现金。峰云说,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良渚从没在我面前提起过。
四万元成了悬念。良渚提这笔款子派啥用处呢。我想起了良渚欲与蜻蜓出逃的事。莫非这笔钱成了他俩的经费,放在蜻蜓那儿。峰云说,这不可能,良渚十分谨慎,不轻易相信人,这么大的数目,他不可能寄放在别人那儿。如果真的这样,事到如今蜻蜓也不会承认。我问,也许他用来息事宁人,摆平那些地痞。峰云说不可能,如果提款是为了求和,也就不可能再出现这幕悲剧了,除非他们得寸进尺。
回家路上,我问三官这笔钱究竟哪儿去了?三官沉思了一会,说有可能钱在调解人手中,也有可能在良渚父母那儿。我说为什么?他说,良渚很可能将钱放在抽屉里备用。派啥用处,我们不知道。不过,出了事后,他父母聪明的话,有机会抢在媳妇前面,打开儿子的抽屉。我说不可能,因为整理遗物打开良渚抽屉时,我在场,里面有一张一万元存折,还有一千元现金。如果良渚父母拿了,这存折和现金也就不在里面了。三官说,这么说,这四万元钱有可能在那些地痞手里。假如这样,我不理解,他们得到了四万元,为什么还不放过良渚?除非他们掌握了良渚外强中干的弱点,和了解了他的家境,知道他是赫赫有名的王总经理的女婿。
14
第二天遇到峰云。峰云面色苍白,神色慌张地对我说,有人威胁他,叫他老实点,不要乱说乱讲。他分辩,对方说,现在不少人知道路面上没有刹车的痕迹,只有察看过现场的人才知道。你不说谁说。峰云说,情况如此险恶,万不得已,他只好远走高飞。我问:谁威胁你?峰云说,名字无关紧要,不说,你也能猜出来。峰云又说,出丧那天,已经有朋友叫他去了一家茶楼,叫他警惕点。他看见一个陌生人,就在远处注视着他。
良渚死后第四天,就是我在兴福寺碰到良渚魂灵的第二天,我同小花来到了蜻蜓的住处。我把兴福寺所发生的事都告诉了蜻蜓。我问她四万块钱在你哪儿吗?蜻蜓否认。她说小花也知道,良渚不肯相信人,怎么会将四万元钱放在她那儿。况且她拒绝了同良渚出走。我盯了她一眼,觉得她的眼睛清澈透明,一点儿也没有做贼心虚的样子,就相信了她。
接下来我说:“现在你不妨谈谈良渚……”蜻蜓说:“人都死了,还谈什么?”后来她经不住我的恳求,犹豫了一阵,说,大多数情况我都和小花讲了。他死了,我很伤心,很遗憾,现在也没有记恨他的理由。我们从小在一起,一起学摇船偷西瓜,也是他带出道,带我到城里来。我们同吃同住,可以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当初他的确是真心爱着我的。我认为如果当初他遵守诺言,我也不会找那个小提琴手。我是彻底失望才这么做的。我没想到他这么自私,与人结婚,又要我跟他永远保持关系,至死不分离。他甚至说,与人结婚就是为了钱为了我,没有钱,爱情就是建立在沙滩上,为了我,他宁愿牺牲自己。我不同意,我说,假如这也算是牺牲,这肯定是快乐的牺牲,我真希望我也有这样一次牺牲。他哑口无言。后来叫我看鲁迅的一篇小说,说没有物质,爱便是无根之木。我说,我们可以奋斗,可以开店打天下,现在的处境反正比过去好得多了。我们当初连房租都付不起。他说可以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嘛,有捷径为什么不走呢?我没理睬他,我们好几次就这样不欢而散。后来他径自结婚了。婚后还说,男人最大的梦想,就是妻妾成群。既有金钱又有女人,何乐而不为。有几趟他刚起床就口口声声说:我没有情人,我的情人只在太阳里生存。我很伤心。分手后,我筹资开了爿鲜花店,生意不错,渐渐摆脱了对他经济上的依赖。不过,我们的关系一直藕断丝连、时好时坏,有时几个月都没来往,我真以为他从此不来了。但是,他仍然在某一个黑夜里厚着脸皮到我这儿来。有一次,我屋里有人,不能开门,他一面威胁,一面踢门,把门都踢坏了。有几次来,他还要叫我给他洗脚。天长日久,我知道他唯有苦闷家里受了气,才到我这儿来。
临走时,蜻蜓给我一本书,是顾城的《英儿》。她说良渚最喜欢看这本书,你看上面他划了无数的道道杠杠,写了不少批语。
15
良渚死后一星期的日子里,李四海不是晚上突然打电话,就是突然到我家来,不过,他每次来总有借口,不是打一篇文章,就是借一本书。我怀疑他在变相的监视我,这不难理解,他害怕我串连首先发难。那天他来打字,又主动引出话题,提出他的看法:“如果吕新辉真的动坏脑筋,他难道不考虑后果?”我心存戒心,含糊其词说:“算了,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还提这事干吗?”“随便谈谈。”“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他只认为一次普通的敲竹杠,朋友财大气粗足以承受。老实说,你学生没有正常收入,很容易撒烂污六亲不认,从拉皮条发展到合伙敲竹杠并不太难。”
有天在吃晚饭时,李四海打电话来,说他买些熟菜到我家来吃酒,我托辞拒绝了。按我俩交情,我没理由拒绝。他不仅送我油画,而且生日时曾请我上饭店。我在他家也吃过好几顿酒,有价廉的啤酒黄酒,也有昂贵的皇朝葡萄酒,可以说他待我不薄,也可以说,我同他交情比良渚来得深。老实说,除了喜酒,良渚就没有请我去饭店吃过一次。这次为良渚的死亡,我与李四海如此疏远,真是出乎我意料。
李四海种种不正常行为,包括他后来动员别人到我处先付钱,后做印刷样稿,引起了我的警觉。后来有人告诉我,当良渚父母听到儿子有关死因的消息,企图报案,又是他屡次上门说服他们。说人死不能复生,良渚的面子要紧,他干的事你们也知道了。他对我也说过:“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我起先认为李四海为了帮助学生摆脱困境,或者担心良渚的案情牵连到他的隐私,影响他的声名,才一力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如果真这样,情有可原。然而后来的蛛丝马迹都告诉我,事情或许并不这么简单。我想了好多好多,我甚至怀疑李四海没有去南京,一直在暗处遥控指挥。假如他真的去了南京,他回家不管是半夜,还是下半夜,还是清晨,他第一件事就是到良渚那儿。然而他没去,直到上午九点钟我才看见他的踪影。我也怀疑他这段时间在探听消息,为自己准备退路。我一直想到吕新辉故意将良渚领进伏击圈,这是不容置疑的,虽然我不了解此事的内幕。在那个关键处我徘徊了好久好久,不禁为自己大胆的推理假设感到羞耻和吃惊。那种推理那种假设,我怀疑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哪里还好意思形诸于笔墨?“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让死者安息吧,让活着的人偷生吧。
16
隔了一段日子,峰云通知说,良渚家属打算在9月28日这个吉日提前“落葬过五七”,请良渚的朋友参加落葬仪式。
那天我去了良渚家,到场有十多个朋友,其中有峰云、周华、三官、陶勤。李四海没来,吕新辉也没来。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彼此心照不宣。
良渚的姐姐看见我,把我叫到一旁。她说:“经过调查,确证那天有两桌地痞吃酒,特地对付弟弟。他的牙齿很可能是给打掉的,不是用拳头,而是用啤酒瓶,因为拳头不可能打掉那么多牙齿,再者嘴唇上粘有玻璃碎屑。凤凰饭店里的顾客亲眼看见弟弟满嘴是血,从里面逃出来,后面有十多个人追他。目击者说,像老鹰捉小鸡围住朝死里打。即使车子不撞,也要给他们打死。弟弟撞倒在地,那些人逃之夭夭,吕新辉也走了。他孤零零地躺在大街上,也不知有多长时间。吕新辉根本没有报案,是过路人报的案。隔了一会他才出现现场。据了解,吕新辉那天吃酒也有女人陪着他。弟弟的致命伤来自于车子,还是来自于啤酒瓶,也是天知道。”我恍然大悟。这时我吃准那四万元在那些人手里,因为只有喝到了蜜糖,有了活动经费,地痞才可能组织这么多人马,兴致勃勃地再接再厉。如果真这样,这个数目不会少,也许是四万六万,很可能超出良渚的心理承受力。
大家乘中巴车随良渚的亲属一起来到山脚下。墓地座落于常山半山腰,草木葱茏风景秀丽,各色野花点缀其间,一条羊肠小道直抵他的墓地。我没想到良渚的墓修得如此美好,面积有五六平方,四周苍松翠柏,上面蓝天白云。石砌围栏,水泥铺地,正中竖着两块花岗岩石碑,一块刻着良渚和妻子的姓名,另一块刻着良渚父母的姓名。我很惊讶。不是惊讶良渚父母健在就修好了坟,而是惊讶为父母立碑的人,却先父母离开了世界,而是惊讶年纪轻轻的小王、完全有理由再嫁的小王,将来仍然与良渚葬在一块。从本地的乡土风俗来看,老王为人处世可谓克己复礼无可挑剔。因此老王走到我面前敬烟时,我感动得握住了他手,我说我代表朋友谢谢你,你真了不起。老王说:“没什么,坟总要修得象样一些,价钱又不贵,开价一万三,后来看我面子算了八千。”周华见我眼睛湿润,悄悄说:“你立场太偏,小王也是人,即便不谈家境,她理所当然也应该获得幸福,然而她却成了良渚的牺牲品。你看她百年之后与良渚同葬一穴,感到满意。面对这种残忍的风俗,你居然不置一词,你可想到这块墓碑将成为小王一生最大的阴影。此刻,你看看小王吧。”我抬头望去,小王一身重孝,形销骨立,满脸憔悴不像人样,正在良渚的坟上点纸。火光熊熊,纸灰如片片蝴蝶随风翻飞,徐徐落在良渚的骨灰盒上和她白色的衣服上。
良渚的母亲正在墓前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诉说:“心肝啊,你好坏不分,死得不明不白啊!心肝啊,你死了,死无对证啊!让那些坏人逃之夭夭啊!心肝啊,你一死,叫爷娘怎样帮你讨还血债啊!心肝啊,你死得好苦啊!心肝啊,你叫爷娘今后依靠啥人啊!心肝啊……”
周华感慨地说,现在社会上沸沸扬扬,都在谈论这场所谓的车祸,可以说,这次谋害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据说市公安局也略有知晓,不明白受害家属为何不报案。是不是因为获得了三万元车祸赔偿费而心满意足了?我们没有坚持朋友的准则,真是有愧于良渚。
我说:“假如当初良渚丢掉面子、放下架子,将真情告诉我们,总有对付的法子,或报告警方,或请人谈判,或以毒攻毒,事情肯定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出了问题他不与朋友商量,则意味他好福享尽在劫难逃,据了解,他每年的六万店面租金起先都是丈人负责收取,今年6月15日他第一次收,就出了事,你说这意味着啥?卦签上说,他当风点灯病犯阴,也就是说他的毛病即使不贪名不贪利,也贪色。再加上自身不谨慎……良渚的父亲和丈人应该报案,报案就水落石出。他们顾念女儿的前途、儿子的名誉,或者其它什么东西不报案,我们无可奈何。再说,峰云已受到威胁,人心惶惶,我们不得不三思而行。说实在的,良渚生前未曾有恩于我们,我们缺乏复仇的动力。杜甫说:‘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我想想也有道理。”
17
我写到这儿,也就是键盘敲击到这儿时,突然听到“啪”一记,好大的响声,我吃了一惊,发现响声是从电脑机箱里发出的,空气中好象还有一股烟味。不过屏幕没有出现异常,黑色的底板上仍然显现着绿色的宋体,字体端正,排列也十分整齐。主机风扇也仍嗡嗡地转动,电脑运行似乎良好。我停止写作,观察了一下电脑,和旁边的彩色打印机,并仔细检查了电压和插头,一切都正常。这响声这烟味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是主板温度过高变形翘裂造成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这时,“嘀铃铃”。我拿起话筒“喂”,只听见“嗡嗡嗡”的电流声音,对方没有回音,我又耐着性子“喂”,仍然是“嗡嗡嗡”,不过一会儿,便听见“咯嗒”一声,对方电话挂断了。这让我想起了峰云对我说过的一件事:良渚死了一星期,他的寻呼机曾出现良渚的手机号码。他以为良渚家人来电话,马上回电,结果听到娇滴滴的女人声音:“……请稍候再拨。”后来连打了两次,同样如此。事后问家属,他们也很惊奇,说良渚死后从没用过那只手机。
我放下话筒,不久就听见“咄咄咄”三记有节奏的敲门,随即又是三记有节奏的“咄咄咄”。“谁?”门外没有回音。我一看时钟已是晚上九点,妻儿早已上楼睡了,是谁这时到我家来?怎么一点儿也没听到脚步声?我记得过去这时候,只有良渚这个不速之客来。我耐心地贴着门板,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好久也没有听到什么。我小心翼翼打开大门,“哗”的一声,一股冷风裹挟着灰尘扑面而来,我不由眯缝了眼,随即只听见“乓”的一声,我身后的另一扇门关上了。是一股猛烈的穿弄堂风。房间里的日光灯也似乎暗了一下。我走出大门,四下察看,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只听见由西向东渐渐消失的摩托车声,一盏孤零零的路灯若明若暗,依然吊在我家门前的电线杆上。
惊魂未定,走进大门,我又听见“呜噜呜噜”,一阵熟悉的象棋悔棋时的响声。我大吃一惊。屏幕上的文章不见了,WORD6.O文字处理软件的格式栏和工具栏也不见了,上面赫然显出一个圆大的“悔”字,占据了五分之三屏幕,白底黑字,摇摆不定。良渚的两个老对手“沙和尚”和“猪八戒”竟然躲在那个“悔”字的背后,若隐若现只露出两张脸。盘面上的棋子七零八落,红黑交错,是一局盘根错节的象棋残局。
一只看不见的手乘我不在,关闭了WINDOWS状态中的文字处理软件,并启动了DOS状态下的象棋软件。我惊慌失措不敢走近电脑,就像那儿附了鬼魂。过了一会,那“悔”停止了摆动,“沙和尚”消失了,“猪八戒”却呆在原来象棋软件指定的左上角。而棋子则急促地飞动,南来北往,穿梭于楚河汉界,还不时发出“嚓啷嚓啷”刀剑般撞击的“将”的声音。真是一转眼功夫,棋子就各就各位,摆出了一盘象棋开局的模样,甚至棋盘右面的“悔”字下面,又出现了“50”那个起始数字。
良渚在兴福寺显灵后,我疑神疑鬼的,曾考虑删除这个他所喜欢的象棋软件。我认为删除了,他的幽魂就没有来我家的兴致,但又担心删除惹他生气,让他觉得世道险恶人情淡薄我不够朋友。左思右想,我迟迟没有下手。可他今天来了,肯定是他来了,不然有谁有此神力有此兴趣摆出这副象棋呢?
我想起了陶勤的话。他说:“良渚与戴安娜死在同一天,有人说,他必然抛弃尘世的恩恩怨怨,追随她同到天国共度蜜月。可我认为,戴安娜早有主儿,良渚仇恨满腔,目前色情不占他的主导地位,他不可能被她所迷惑,他的灵魂很可能仍然游荡于城市上空。你看他临死时拳头握紧、一只眼开一只眼闭,鲜红的舌头伸出嘴唇,这不就是死不瞑目吗?按他的性格,他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案情不水落石出,凶手不捉拿归案,他是不愿上天堂,更不愿下地狱的,你说他留下来干啥?”我迷惑不解地问:“干啥?”陶勤不动声色地说:“你还装聋作哑,找你,找你这类朋友。他拿仇人没法子,只好找人为他鸣冤。在兴福寺,他显灵于你,这证明了我的观点。”一阵寒噤,我说:“他有啥理由找我,找我还不如找你,我既不欠他的情,又没伤害他,他没理由找我。他整天寻欢作乐与酒色之徒混在一起,吃花酒洗桑拿浴,化钱如流水,我又没分到一杯羹。他宁愿花钱玩女人,花钱去拯救所谓‘改革的受害者’,那些做生意亏了本的人。老实说,我出版小说集,经济困难,暗示过他,他也无动于衷没赞助一个铜板,还讥笑我‘为蝇头小利耗尽一生心血的人’。我根本没义务为他两肋插刀鸣冤叫屈,让那些酒肉朋友为他复仇吧。”陶勤笑呵呵地说:“我们等着瞧吧。”
空气中突然充满了一股味道,不是电线烧焦的气味,便是香烟燃烧的烟味。突然藤椅像放上重物似的,也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一本书,就是那本放在写字桌上的《英儿》,也突然掉在地上。我捡了起来,发现翻开的那两页每行几乎都划上了红杠:
“她淡褐色的小身体在阳光下又陌生又让人惊疑,同时又那么亲切波动着,一点不教人恐怖。我想拿一点东西给她铺在身子底下,她轻柔地躺落在树丛里,在我离开的时候,一动不动,她喜欢我把她抱起来,丢在那;我把她肆无忌惮地剥开。
头一次在阳光下这样看一个女孩子,在阳光可以透过的灌木丛里。惊讶使我的渴望几乎停止了一刻。这时我好像不认识她了,不认识她,东方女孩子式的小身体。淡浅褐色小巧的敏感的乳尖,微微茂盛起来的下体。她的衣服褪在一边,我为她褪去衣服的时候,她顺从地抽出肢体。白色的内衣,小身体丰润细致,到处都充满女孩子的情趣。我等待的时候,她的引诱柔软地起伏着,渐渐地接近了。荷花一样地开放。她渴望着我微微的暴力,这使她激动。在野外在没有人的山上,在树丛中,在阳光下,她也肯定没有过这样的时间和渴望。一个久已回避的恐惧暴发出来,变成强烈的欲。我新奇地走进自己的欲动,充满了狂野的激奋。轻轻触及了之后,就旺盛起来,胀得茂盛起来,像所有的树木一样。那时我的心那么静默,我看着她起伏,如同海水。我静静地看着天空,看着草后摇曳的树木,那些小小的草交错在蓝天之上,把我埋着。“
在此段文字的右边,良渚写了几行字:“我没有情人,我的情人只在太阳里生存。要么就此下沉,要么去寻求一次灵魂的再生。”
棋局显现在电脑屏幕上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猪八戒”还是那个老样子,大大的耳朵,圆圆凸出的鼻子,一副可爱相。我打开一瓶啤酒,祭洒于地,双手合十说:“良渚,你深明大义读书明理,我不欠你的情,也不少你的钱,你不要装神弄鬼的,专拣软的欺,我有高血压,半生一事无成,孩子年轻还没结婚,说不定我明天就要下岗,你不要与我过不去。苍天在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这就是‘当风点灯’,你或者认命,或者找仇人找阎罗。”
我喃喃自语了一番,空气里的烟味好象更浓重了,是我所熟悉的“555”牌烟味,良渚老是喜欢抽这种牌子的烟,每次离开我家,总是在桌上放一只“555”牌空壳子,我儿子第二天一看到那个烟盒,就知道昨晚良渚来了。“我无能为力,良渚,你不要纠缠我,你有啥要求,你说。”房间里静得很,没有回答,但是藤椅又“吱咯”了一下。灯光似乎也暗了一下,接着就亮了。“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给家里,以你的名义。在漆黑的夜里打个磁卡电话,肯定能让你父母姐姐如梦初醒,明白你的冤情。当然这时候打个电话给仇人也不错,也足够让他们心惊肉跳灵魂出窍。说不定精神崩溃,连夜到公安局投案自首。我随便你,听你吩咐。相信我,我会模仿你的嗓音,你的话语简短有力,容不得人半点解释,声调抑扬顿挫,富有煽动诱惑力,我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不知怎么,这时我想起了《人鬼情未了》这部电影,还想起了《王子复仇记》,我一下子明白汉姆雷特装疯卖傻的原因。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房间里依然没有任何回答。棋局岿然不动,一只代替鼠标的手仍然停留于红方的帅字上。
良渚平时下棋老是喜欢悔,不是悔一步二步,而是五步十步,甚至二十多步,每悔一步,那“悔”字就不断地摇头晃脑,一边摇晃,一边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那噪音常搅得在旁边的我不能正常看书。有一次,我问:“怎么啦?三思而行,不要老是悔。一失足成千古恨,走错一步棋,就要霸王别姬走麦城。”他笑笑说,“悔,迫不得已,谁愿意悔!厚着脸皮悔,这局棋就不算输。不悔,就输定了。”我说,“你与其悔还不如认输,重开一局。”良渚说,“重开一局就是第二局,悔了,还是在下第一局。”
到九点半,棋局仍是显现在屏幕上。我恐惧至极,恨不得关机置之不理。但又怯于良渚平日的威势和那满脸的横肉,不敢贸然从事。此刻,我确信他就在我的面前。我低声下气地说:“算了吧。我明白你用意了,你是从来不求人的,你肯定不是寄希望于我报仇,而是希望我在小说里仗义执言。如果真这样,我同意修改全文,以朋友的角度,为你涂脂抹粉树碑立传,写成一篇《新红与黑》,至少写成《落棋无悔》,决不评定你这位当代的‘于连’活得毫无意义,死得毫无价值。当然我有个要求,希望你在天之灵,帮助我作品顺利完成、顺利发表。”
说完这话,藤椅又“吱咯”了一下,电脑突然一片漆黑,过了二三秒钟,屏幕出现一道算术:4-1 = 3,静止了一会,像闪电似的亮了几亮,那一瞬间,变形的“4”与“1”,就像《李家宅基》油画上的“墓碑”,而脑满肠肥的“3”,却像一个头大肚皮大的矮胖子。我忽有所悟,觉得油画的名称颇有些蹊跷。闪电之后,随着就是微软视窗的图标,计算机成功地进行了一次热启动。
这道算术令人费解,“4”的含义我明白,“1”大概是指那张一万元存折,如果真这样,“3”就是失踪的数字了。我想,我倾向于钱给那些地痞们掠夺了去,他现在亮出这道题,也许提醒我钱的去向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从啤酒瓶凶狠的一击上看,疯狗似的弱肉强食上看,他们也不像得了三万元。钱哪儿去了?是塞在某一个猫洞里,某一块地板下,还是给中间人吃黑了,还是借给了某一位有急用的朋友?哪个朋友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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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落葬不久,市报刊登了一则快讯:
10月8日沪宜公路发生一起特大交通事故,丽华歌舞厅经理顾兴仁等四人死亡,无一幸免。
经我市公安交警大队事故处理部门现场勘查及调查取证,驾驶员兼丽华歌舞厅经理顾兴仁系酒后驾车,负事故部分责任。据查,顾兴仁在城郊北路凤凰酒家与其女雇员宋惠仙共饮四瓶四年陈黄酒后,同她和另外两名雇员董超、薛霸一起到无锡参加某公司开业典礼,车速每小时一百公里,途中,为避让一辆横冲直闯的“光阳”摩托车,而撞倒了黄泉河桥栏杆,车毁人亡,不幸发生了这起特大交通事故。肇事的摩托车手逃之夭夭,目前正在缉拿之中。此人身高一米七十、男性、体格魁梧,因戴红色头盔,面部特征不详;他身穿深蓝色西装,系红领带,下身黑裤子棕色皮鞋。请知情者及时举报、提供线索,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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