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们呆在病房走廊至午夜四点钟,苏州的医学教授乘车来了,很快决定第二次手术。我们在病房外的走廊里等到天亮,手术也没有结束。听值班医生说,死马当活马骑,生死存亡难以预料,一切都看病人造化了。

手术到上午八点钟才完成。良渚能否度过危险期,仍是未知数。良渚躺在病床上看上去仍是老样子,但实际病情严重恶化。他昏迷不醒,手脚也不动弹了,呼唤也没有知觉。他父母站在他身边束手无策,他姐姐在旁边流着泪。架子上的瓶装药水仍在起劲地滴嗒着,医生手忙脚乱地量血压、测心跳,但对它的作用,到了下午有几个人满怀信心呢。老王来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说再去一次车管所就走了。王夫人呆在病床边袖手旁观,呆了一会也走了。良渚妻子两眼红肿悲伤过度也显得有点麻木不仁。医生私下里说,照目前看来,病人说不定变成植物人。即使痊愈,也有癫痫的后遗症,随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下午五点钟,良渚病情严重恶化,眼球固定瞳孔放大,心跳减慢,每分钟从九十逐渐降到三十二十,仪器心电波几乎成直线,探查动脉也不抽动,肌张力也消失了。护士把家属亲友都赶出病房,几个医生急救忙得团团转。我从病房走廊里望进去,病床摇晃不止,良渚的身体不住地发抖弹跳,我猜想,他们也许在采取电击心脏的手段抢救良渚。但在我眼里,似乎这一切都是做给病人家属看的,证明他们虽无回天之力,但尽到了责任。

良渚原先工厂里的师傅悄悄对我说,叫我同几个朋友随他到良渚家准备。我此刻非常明白“准备”的意思,这意味着良渚的末日到了。

五点半我们乘车到良渚家。“汪汪汪”,围墙里的黄狗死命地叫。良渚家独门独户,是一幢二层楼楼房。铝合金钢窗,外墙贴有马赛克瓷砖,估价三四十万元。外表的辉煌吸引了小偷几次光顾,据良渚说,前前后后损失钱财近万元,结婚前贼骨头仍光临了一次。走进客厅,墙上贴着的“双喜”剪纸仍闪烁着鲜红的光彩,我进去首先撕掉了它,碎纸纷纷扬扬飘落于地,我一时百感交集。不禁想起了三年前良渚盛大的婚礼。

那天良渚置办了四十桌酒席,每桌六包喜烟,都是红双喜红塔山红中华。王总经理亲自到每桌的客人面前敬酒敬烟。我们边吃酒边唱卡拉OK,有的人还在台上跳起了迪斯科。餐厅主管对新郎说,喜宴从没有这么热闹。一般喜宴到晚上七点半席终人散,而你们八九点钟还兴致勃勃。

喜酒结束,我们又到良渚家闹新房,说闹新房,并不是到新房嘻嘻哈哈,而是赌钱,赌沙蟹。良渚也喜欢赌,搓麻将、斗地主、赌沙蟹无所不能样样喜爱,但今夜由于身份限制,他只能在旁观战。我记得那夜六亲聚会宾客满堂,赌友之多,楼上楼下开了两桌。由于酒精作用,有钱的朋友不顾实际放肆地“偷鸡”,以炫耀自己的魄力和实力,而狡猾的一钱如命的我,死命地“捉鸡”,以珍惜每一个赚钱机会。那夜赌得真是激烈,长江后浪推前浪,前客失利让后客,后来嫌沙蟹不爽气,没法全体作战,索性两桌并一桌,“跑马”“扎二八”。钞票一张张一把把的在桌上飞来飞去,真是挥金如土货币贱如手纸。午夜一点,良渚仍毫无倦意在旁观战,恨不能披挂上阵。要不是母亲提醒,他简直忘了还有一个新娘此刻在等待着他。

我知道良渚内心没有这个新娘,这是一门淘金式的婚姻,但我不知道他如何将诗人的理想和平庸的现实结合起来,性格差异、文化悬殊,他夫妻之间交流,以什么作为话题呢?良渚私下里也默认这门婚姻的性质。说我老狐狸,明察秋毫。眼前的婚姻足以证明,良渚穷怕了,害怕一穷二白,害怕白手起家,甚至甘愿牺牲与蜻蜓的情份,跟一个形同陌路的富贵人家的姑娘结合。

良渚结婚前两天晚上,蜻蜓在朋友的掩护下,曾去了良渚家,良渚的父母看见了她,很惊奇但没说什么。我们一起坐在书房里,坐了好长时间。蜻蜓起先挺尴尬,眼神充满了无奈和醋意,又似乎有些眼泪汪汪。她心不在焉翻阅着良渚的书籍,酸溜溜地说,唔,看起岑凯伦小说来了,挺诗情画意的呀。良渚春风得意地说,不是我的,是人家的陪嫁,你也愿意做陪嫁吗?想破镜重圆吗?蜻蜓狠狠瞪了他一眼,脸色顿时苍白了。

良渚死后,听小花说,良渚抛弃蜻蜓,跟小王领了结婚证,蜻蜓一气之下同一个拉小提琴的好上了,还公然在良渚面前晃来晃去。良渚很受刺激,把蜻蜓骗到他们所租的房子,出手就是两记耳光,又揪她的头发,撕她的衣服,脱下皮鞋打了她七八记屁股。一边打一边嚎叫:“我没有情人,我的情人只在太阳里生存。”过了一会又哭了,说你毁了我,没想到你堕落到如此地步。我真后悔当初带你到城里来闯荡。你应该在村里养猪养羊做农活,只配在乡下吃苦,跟笨头笨脑的乡下人一起过日子。你这贱货!你没奶子没屁股,有啥本钿,还要惹骚。蜻蜓也哭了,说对不起你,你原谅我,我再也不做对不起你的事。蜻蜓说虽然这么说,不过事实上,她曾对小花说,他有权利结婚,我就有权利轧姘头。我听了这话很吃惊,这说明良渚尽管同别人结了婚,他仍然是蜻蜓心目中的丈夫。

现在回想,良渚当初为什么欣赏施影雷的情诗,他曾说过失恋的滋味,施影雷都以诗的形式表达出来了,以下就是这首诗的全文:

为你送行

一串足迹一串细语/恋情抑抑扬扬随你而去/雪在飞/风景美丽得有如空虚/在流过泪的地方唱一支嘹亮的歌/为祭奠已往/从笑声中寻找忧伤/如今我历尽风霜的爱依旧芬芳/天一般荒芜的地/地一般苍凉的天/你失去了时间/我失去了感觉/兴许别离是一种幸福/这是冬天/我们注定要面对这无望的冬天/尽管心与心趋向寒冷/梦所剩无几/

良渚书房正中放着他历年的获奖证书。大红本子有十多本。这恐怕是他文学道路上的全部收获了。我记得有个马屁精(就是我),还装模作样地拿起来翻看。说不简单,真不简单,良渚是我们这儿很有影响的青年诗人。这句评语,或者说恭维,没想到三年之后竟成了他讣告上最高的评价。

8

良渚的遗体到家六点半。我们事先整理了他的客厅。将所有东西尽量移至室外和他的小房间里。这包括音响设备、沙发麻将台和两幅油画。婚后,良渚一有空闲最喜欢搓麻将,有时搓到天亮,和岳父和友人和邻居,为此派出所光顾三次,要不是看在王总经理面上,说不定呆一夜,罚款一二千。良渚搓麻将输赢大小无所谓,不过就是喜欢搓。兴致好的时候,不管人多,硬是抢坐到桌上,以至于麻将瘾十足的岳父只好在旁观看。有人说,从这儿可以看出老王对女婿的容忍和喜爱。还有人说,老王对女婿的习性略有知晓,他宁愿女婿搓麻将,一天到夜搓,也不愿他去舞厅。有一次,老王见女儿抱着外孙闷闷不乐看电视,而良渚又像往常那样不在家里,生气至极,接连找了几家舞厅,把女婿叫了回来。

客厅里有个吧台。我真不明白良渚为何要在家里设立吧台,他家又不是咖啡馆。吧台里面除了一箱啤酒,和数不清的名酒瓶子,还有数不清的儿童玩具,其中有汽车坦克机器人。我用了两只蛇皮袋才将它们全部搬运了出去。从玩具的众多,可以看出良渚对儿子的喜爱。后来在书房整理遗物时,我在一张纸片上又看到他对儿子的深情,那张纸上书写了几十遍“徐之坚”他儿子的姓名。

良渚遗体到家时,门口乱哄哄的,他躺在担架里活像一个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不知怎的,那只黄狗此时停止了喊叫。它乖乖的缩在窝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我们手忙脚乱做辅助工作,比如洗杯子烧开水搬桌椅。峰云告诫,朋友的帮助不要惹人注意,千万不能反客为主。

遗体起先没有放在客厅,而是放在小房间的一张床上。有人先给良渚擦身子,后来小张帮着良渚的师傅给他穿衣服。良渚软软的给他俩扶起来,失去支持的头颅软塌塌的晃荡在胸前,背脊弯成一个弧形。从背后看来,良渚恍若活着从床上坐起来,他伸出双臂让他俩穿上白衬衫。良渚原来的平顶头光秃秃的,上面仍然缠着血迹斑斑的纱布。他的身子白嫩无比胖得滚圆,根本看不到皮肤内骨头的形状,腰也显得特别粗壮。在我印象里,良渚身材颀长瘦削,可三年来他身上竟一下子多了几十斤肥肉。

清洁遗体换好寿衣,那小床上的蚊帐给他俩拆了下来,并卷拢了放在一旁。这时,只见一个陌生人(估计是良渚的亲戚)悄悄闪了进来,他拿起蚊帐,二话不说直冲屋外。我也跟着奔出去,看他有何勾当。走出屋外,眼前白光一闪,“哗”的一声,卷着两根竹杆的蚊帐就飞到了良渚家的门墙顶上。它横跨着,一头朝着天空,一头指着地上,稳稳地骑在瓦楞上。唯有一块帐子布角垂在空中,随风飘摇着。这时候,又听见“呜”的一声,一只仿若受伤的野猫从某一黑暗处奔了出来。它窜过一个人的裤裆,在我面前跳上了院子里的水泥台,又跃上一米多高的围墙,没停顿片刻,便飞似地越过了邻家的屋顶消失在夜空中。慌急之中,这只猫儿还撞翻了水泥台上的一只茶杯。

晚上十点钟,李四海还没从南京回来。我简直对这个朋友失去了好感。老王问了几遍他的去向,似乎对这个人物十分注意。被他安排值班的朋友们耿耿于怀,他们说,明明志愿的值班变成了被动的值班,人情都给他抢去了,真是买了鞭炮给别人放。他们又说,既然这么忙,那又何必争当“联合国秘书长”,四处拉夫派粮?

朋友的埋怨,证明他们不了解李四海。说真的,他身上明显有着根深蒂固的领袖欲名利欲,不谈他的言行举止,单从他的油画就可看出。他的几幅代表作,都以他为中心,不管他如何变形,万变不离其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肖像。画中人既想做画符的跳神,肩负耶稣的使命,又想做学运的头儿,担当救国救民的重任。不管脑壳扎着一块红布,激情洋溢挥指前方,还是头上戴着用麻将酒杯口红镜子组成的皇冠,骄奢淫逸坐拥美女,也就是说,不管他身边围着一群虔诚的善男信女,还是围着一批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他都无所谓,他只要部下,只要成功。为了成功,做生意开五金店也行,搞艺术办展览也行。描国画“燕雀林泉仕女”也行,绘油画《毛主席去安源》也行。

在良渚这群朋友中,我算是年纪最大的,或许看在年纪的份上,威信还不错,我当机立断说,从现在起,由姚峰云作主,我们一切听他安排。大家表示同意。

八点钟亲属朋友们接到凶讯纷纷来了,有不少人来自于良渚的老家。外面站满坐满了人,客厅里哭声一片。老王坐在门口十分镇静,不时与前来吊唁的打招呼,不时打手机。一个朋友向老王建议,天气这么热,遗体容易腐烂,外县有冰棺出租,并告诉了他电话号码。老王听后。马上与对方联系。对方报了价码,每小时租金十元,运费外加。老王很耐心地讨价还价,说利润当然要给你们的罗……不过你们也要照顾我们罗,不能趁人之危罗。对方不屈不挠,结果价格还是由对方说了算。这讨价还价的两分钟,使大家对老王有了看法,有人说,这就是“人一走茶就凉”,还有人说,这就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大家不明白家大业大的总经理为何在这节骨眼儿讨价还价,此刻小家子气很掉他的身价,也显得不合时宜。然而我却看出了老王的用意,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过在亲友面前发泄了对女婿往日的不满。我设身处地认为,与其良渚患癫痫成了植物人,让小王做活寡妇,还不如他命归黄泉来得干脆。老王的讨价还价令人深思。如果真像我所猜想的,我不明白良渚为何与岳父的关系如此一团糟。吃水不忘开井人,良渚通过婚姻的中介获得富贵,他理应安抚老王才是,安抚一个农村出身的总经理要费多大精力呢。不过是安慰好他的女儿,陪陪他聊聊天搓搓麻将,生日送一份礼物而已。良渚与其在我家消磨时光下象棋,还不如跟小王谈心陪她上街。老王此刻真是十分冷静,他又在问姚峰云:“那个吕新辉呢?他哪儿去了……‘小飞虎’车子里面的切菜刀是怎么回事?有人说良渚用刀砍人。”后来他又扬言要报案,不过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他不是关注女婿的死亡原因,而是想从车主那儿得到赔偿,因为他说,总要安慰安慰死者家属吧。显然老王已从车管所了解了一些情况。

十点钟,李四海仍没从南京回来,冰棺却从外县运来了。所谓冰棺,其实是个通电的卧式冰箱,四周镂花,棺盖透明,用有机玻璃制成,里面装有闪烁的彩灯,挺沉重的,四个身强力壮的农民连拖带拉,好不容易将其运进灵堂。良渚安置在冰棺里就像睡着了一样。

到了写讣告的时候了,我建议由仁平沈宏合作完成,悼词也由他们完成,因为他们都是诗人,出道先于良渚,十分熟悉他的履历。峰云赞成。半小时后,我看了他们拟就的文字,文字简短语气庄重如同公文,廖廖数百字如同一杯白开水,大失我所望。不过,我知道31岁就离开人世的人的讣告确实难写,能写什么呢,总不见得说他腰缠万贯,每年有六万店面租金收入吧,还说他有一辆光阳摩托车,一只大哥大,以及书房藏有清朝状元张謇、三朝帝师翁心存、翁同和父子的墨迹,还有颜文梁的画和各色瓷器。社会所欣赏的这一切,只能在讣告中统统抹掉,只能写上“热爱祖国文化传统,坚持业余创作,十多篇诗歌散文在各地报刊杂志电台发表获奖,曾担任市文协会员、文协理事,是个较有影响的青年诗人”。三官说,社会就是这么荒诞,你所得到的,众人所羡慕的,就是上不得台面。如果他以前没写诗,你说讣告能写什么?有个诗人下海发了财,踌躇满志,竟然说,平生最后悔的就是写诗。我真不知他不写诗,日后讣告能写上什么。事实上,近年来良渚没有写诗,只是致力于收藏文物。可以说是个收藏家,虽然是个没有成名的收藏家,然而讣告又不好称他是个文物收藏爱好者。

朋友们陆续来了。我见状对峰云说,我们成立治丧小组,你负责收取朋友的礼金,以免水土流失。大家沉浸于悲痛之中,大多数都送了一百元,有一个下岗朋友,还有一个眼看也要下岗的朋友,形势所迫,也硬着头皮送这数目,我和三官劝住了,只收了他们五十元。我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不要石头朝山里载。峰云一一登记在册,并指派某人明天买花圈。

9

良渚不是死于车祸,而是死于谋杀的观点在朋友之间悄悄传播。

我问陶勤对此事件有何看法。陶勤说,从事件的疑点上看,样子像“设局”。我吃了一惊。我知道所谓的“设局”就是有计划的谋害。我的常识,血腥的手段都发生在中国历史和外国电影小说中,比如《玄武门之变》、《无声的行动》、《国家利益》、《教父》和《天使的愤怒》,这些作品都记载描述了人类数不清的罪恶。我想不到血腥就发生在身边。他说,良渚肯定得罪了有组织的黑势力,至少得罪了社会上的散兵游勇。敲诈还是复仇,具体原因不清楚。菜刀放在“小飞虎”车子里,可以设想车主有可能是同伙,同伙以此为他开脱责任,也有可能他们为了行动方便,临时雇佣了车主。也可以设想那些团伙企图制造流氓斗殴的假象,甚至可以诬称他们行凶的那把刀子是良渚的,他手持凶器欲有所为。但是说地痞有意谋杀不大可能,谋杀不能带来利润,争风吃醋金钱纠纷,毕竟不是血海深仇,撞断他一条腿、弄断他一只胳膊倒是有可能。良渚命薄被撞死,出乎意料,也许命中注定。良渚父亲证明吕新辉打电话召唤良渚吃酒,酒店又在吕新辉家的对面,这说明了吕新辉有极大的嫌疑,说不定是个牵线或者内应。良渚被撞后,现在有个说法,他曾对吕新辉说了几句话,这些内容我们不知道,吕新辉死都不承认良渚说了什么。有人说,良渚牙齿撞坏了怎能说话?这似乎也有道理。现在说吕新辉是奸细也有证据:良渚撞伤,他如果在现场,对方就没有机会将菜刀扔车上,现在菜刀在车子上,他就有嫌疑,而且他身上一无伤痕,这些都是他没法解释的。还有良渚究竟是怎样到医院的,也不清楚。吕新辉说,是出租车送医院。我看也说不准,也有可能就是那辆“小飞虎”,当然这无关紧要。我认为,很有可能这次吃酒,良渚只以为是普通的朋友相聚,而毫无戒心进了人家伏击圈。因为他身上一无防身武器,而且没有得力的朋友保护。有人看见,良渚黄昏时曾在他家附近悠闲地看人家吵架,这些都说明良渚赴宴毫无心理准备。事实上,良渚最近和李四海吕新辉打得火热,吕新辉肯定知道良渚最近的私生活,和这次事件的大部分细节。

我们说这话时,以峰云为首不少朋友在良渚家的路口团团围住了吕新辉,十分严肃地盘问着他。吕新辉几乎支持不住了,他说:“他们冲进包厢,问谁叫良渚,良渚应声而答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说,‘知不知道你白相的女人是谁的?你好大胆,吃尺寸到我们头上来了。’”吕新辉又莫名其妙地说:“不信你问李老师,李老师那天凑巧没空,有人请他吃酒,否则也来吃酒。李老师明天回来,我刚和他通过电话。”“那把菜刀从何而来?你看见谁放在车子里?”“天丽酒家的。”吕新辉脱口说出了这句话。天丽,在吕新辉家隔壁。凶手怎么从天丽酒家拿到凶器?姚峰云冷静地说:“这么说,凶手原先不在凤凰酒家,是从马路对面奔过来的?”吕新辉哑口无言。不管吕新辉怎么申辩,怎么抵赖,大家都认为这次事件并不像吕新辉所说的“偶然”。大家冷冷地盯着他,几乎吃准他是个王连举甫志高。吕新辉似乎有点受不住,可是他仍然伪装镇静,问大家他要不要进去吊唁,明天要不要送一条五彩被面。有人说,你没做亏心事,可以进去可以送。

一小时后,我碰到峰云,他将上述情况告诉我。我说:“李四海预先知道这次聚会,又不在现场,这里面有文章。节骨眼去南京,至今不露面,又没法联系,说明什么呢?”峰云没回答我的疑问,似有难言之隐,或害怕什么。他接着说,他同别人乘出租车去了凤凰酒家现场察看。良渚洒在地上的血迹清晰可见,血迹就在人行道和机动车道的交界处。出租司机回答他:这么开阔的路面,撞人不大可能,因为司机能看见行人横穿马路。司机有个职业习惯,任何时候路面出现异常,那怕突然窜出一只鸡一只狗一只猫,都会出于本能急刹车。所以突然横穿,地上都应该有急刹车的痕迹,可是这儿路面没有粗黑的轮胎印。这一明显的事实证明了车主有极大的同伙嫌疑。峰云说,良渚横穿马路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想躲到吕新辉家避难,二是凶手三面围困网开一面,菜刀步步紧逼,他只能狂奔横穿马路。我说,如果这样,小飞虎开车撞人需要精确时间,它是如何计算良渚出逃的?站在旁边的周华插话:如果马路对面有人了望作暗示,撞人仍有可能,即便有误差,它也不过是迎面撞,或者追着撞而已。马路这么开阔,晚上车辆稀少,汽车离人行道这么近,出这样的车祸,令人不可思议。

事件这么险恶,我真不明白良渚为何应邀独自到凤凰酒家。唯一解释是,良渚太无聊太信任吕新辉。后来有人说,那段日子,良渚整天和吕新辉金佣土混在一起,甚至晚上就住在吕新辉家里。他们讨论艺术,共同制作中国画。吕新辉作画,良渚题款,金佣土盖章。是为了赚钱,还是为了消磨时光天知道。

至晚12点,我回去,峰云他们留下来守灵,讲好明天我守灵上街贴讣告。

10

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为良渚的英年早逝而叹息,心里琢磨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社会上的地痞,是由于女色还是由于金钱?我估计是女色,只有女色才会惹起人家这么重的杀机,良渚只有在女色上才会犯致命的错误,当然人家也可能为了金钱,因为金钱同样也能使人铤而走险。

良渚婚后的生活方式,实在不可思议。大概因为录像厅承包基数不近情理,他放弃了工作,待业在家。当然蜻蜓也随之失业了。他整天无所事事,睡到上午十点钟,晚上磨黄昏窜人家,不是跳舞搓麻将,就是下棋吃老酒。他的酒量虽至多一二瓶啤酒,可他就是喜欢三五个人聚在一起,共进午餐共进晚餐,调调情唱唱卡拉OK以度时光。他自己也说过,现在死了也不冤枉,反正人总是要死的,而死亡的日期又不确定,只有抓紧时间享受人生才无愧于一生。

他生活来源主要靠丈人为他搞到的一爿服装店面,一年租金六万元。我曾经对他说,良渚你现在躺着不干,我做一世,那怕写一百万字,做一千万张名片,积累所得也不过是你的九牛一毛。良渚笑笑说,我没办法,你说现在做什么生意?不做不蚀,一做就蚀本。今年忙了半年装潢生意,拖欠累累所得无几,还不如在家里看书练毛笔字。

他唯一得到朋友肯定的是,钻天打洞收藏瓷器字画。他说这些东西值得投资,因为它们保值。为了翁同和一本小楷墨迹(究竟是否真迹,仍见仁见智),他欲擒故纵费尽心机,前后用了三个月时间才以最低价格搞到了手。良渚的确有投资观念,几年前就炒过股票,可是运气不佳,八百点进场,一直套牢,步步补仓,至三百三十点才绝望割肉,可是割了肉股票就上去了。联想他生活的际遇,为此他相信宿命论,为此看《金钢经》,和佛教界的人士来往。我记得今年,他听说我有算命软件,预测十分灵验,特地来抽签。他默默祷告双手合十以烟作香,用鼠标点击了观音菩萨面前的竹筒,棕色的竹筒摇了十多下,他虔诚地敲击了一下空格键,一根竹签从竹筒中腾空而起,随后落地,金光闪闪,在地上弹了两下,接着飞升幻化成一张黄纸,纸上内容如下:

第九十七中签 六出祁山

当风点灯空疏影,恍惚铺成镜里花。

破碎河山待收拾,怎知只是幻浮槎。

富贵在天,贫穷是命。

不用求谋,皆是天定。

此卦当风点灯之象,凡事虚名少利也。

此签:家宅祈富,自身谨慎,求财得利,交易慎重,婚姻中平,六甲有惊,行人杳,田蚕六畜损,寻人无踪,讼亏,移徙守旧,失物凶,病犯阴,坟改。

注解:诸葛亮回到成都后,三年按兵不动。这年,建兴十二年春二月,亮又对后主(刘禅)说要第六次出祁山,统率全军攻打魏国,天文官劝他不可出兵,恐有不利,公坚持要出,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回出师果然不利,诸葛亮病死于五丈原。

看了这签,我俩吃了一惊。因为是中签不是下签,所以只理解为六出祁山,劳而无功,今后不必为了功名利禄劳心劳力。没想到“当风点灯”里面隐含着杀机,隐含着血光之灾。细细想来,这根签多少影响了良渚的思维轨迹和生活方式。良渚后来的所作所为,也许与这根签都有莫大的关系。

陶勤后来说,“当风点灯”不就是天命难违?良渚家里老是被偷,已证明了“失物凶”。六出祁山这一签,良渚是不应该掉以轻心的。只怪我们肉眼凡胎,没有能力及时点醒他。

11

良渚遗体到家第二天清晨,我接到李四海电话,他首先抱歉打招呼,我没好气地说可以免了,关键时刻找不到你,现在权力已经转移,一切听姚峰云安排,你何时守灵听他支配。他爽快答应,又说今天我陪良渚一整夜,以尽朋友之情。

上午八点,我与三官到良渚家写贴讣告,金佣土也帮着誊抄了两张。他眼睛红红的,一句话都不说,似乎仍然为自己的临阵脱逃而内疚。

九点钟左右,李四海才出现了。我脸色一沉,李四海急忙堆出笑颜,解释去南京的原因,并递了一支烟。李四海自知理亏,又了解我喜怒哀乐形于色的弱点,所以曲意逢迎,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过了一会,我就气消了。

抽了半支烟,李四海掐灭烟头说,你陪我进灵堂望一下良渚。我点点头。拨开拥挤的人群,待我俩走进花圈摆满的灵堂,谁想到,李四海就“扑通”一声,双膝着地,自言自语,接连磕了三个头。惊得我都呆了。因为不要说我至今没有磕头,而且我也没看到有哪个朋友朝躺在冰棺里的良渚下跪,他们只是表情沉痛,朝良渚的遗体肃立默哀而已。

十点钟后,我犹豫了一番对他说,和你说几句话。他嗯了一声,随我走出灵堂走往一个僻静处。我开口就说,“希望你自重自爱,不要为了贪图享受而损害朋友。”我边说边注意他的眼神,发现里面突然闪出一丝惊吓或者说狡黠的光。我知道李四海十分机智,但是他的眼神往往泄露他的天机,只要他不正眼看人,眼珠子动一动,不马上回答问题,你就可以确定击中了他的要害,或者说涉及了事物的实质。我加大力度说,“现在有人议论你同良渚的关系非同一般,大多数晚上他在你家度过,最近常在一起吃酒。一个身强力壮的朋友不明不白命丧黄泉,你心境如何?你想不想同我谈谈其中的内情?你对你的学生──吕新辉有何想法?”李四海听了急忙分辩:“与我无关。我怎么知道内情?不过有一点可以告诉,他通过吕新辉认识了丽华歌舞厅一个舞女。那女的和他玩了几次,后来不理睬他,他恼羞成怒去舞厅砸场子。”我问:“何谓砸场子?为何不理睬他?”李四海回答,“那女的正在陪客人跳舞,他公然命令她过来陪伴,说‘你今后要不要在这儿混饭吃?’吕新辉的姐夫是丽华舞厅的守门员,事后他对吕新辉说,要不是看在他份上,丽华歌舞厅的老板早就叫他动手了。不理睬的原因,你知道良渚玩女人从来都不肯花钱。”“这么说来,吕新辉是个拉皮条货色,这次谋害与他有关罗。”“我不这样认为,也没有这么说。”李四海否认,并且对吕新辉的所作所为不置一词。我说:“他给你提供‘自然资源’,大家都知道。”

良渚同女人在一起不肯花钱,我认为极有可能。在我看来,良渚并非出于吝啬,而是认为用金钱贿赂女色算不上胜利,算不上男子汉。他曾说过:“征服是一种需要,被征服也是一种需要。”以这种逻辑出发,两性关系就成了互惠互利,而不是双方的买卖。我想,即使花费,良渚宁愿买服装化妆品给女人,也不愿现金支付,因为这符合诗人的性格。哪个诗人承认以钱财而不是才华征服了女人的心呢?我猜想那舞女服务过后,无论现金还是物品都没得到,才不理睬他。三官同意我看法,说:如果真这样,良渚为了寻欢作乐,应该花钱;如果为了寻找爱情,就应该寻找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而不应该向那些荡妇浪女靠拢。再说,他既有妻子又有蜻蜓有什么不满足的?不过三官还说,李四海的话也不能全信。所谓“砸场子”,就是推翻桌椅摔碎杯子无理取闹。照李四海所说,良渚好像没这么严重。良渚究竟有没有说那句话,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光听一面之言,也不能确定。我说:“‘你今后要不要在这儿混饭吃?’这句话很像他的语气。良渚曾对我说,有一趟他去美容厅‘面摩’,店主收他五十块,他说:‘店要不要开下去,不想开,你就收!’人家不知他背景,又怯于脸上的横肉,只收了十块钱。后来他常去,混熟了,每次都收他十块。”

“是谁邀请吃酒?”我问李四海。他眼乌珠一转,说不知道,只是说吕新辉打电话叫他吃酒,他没空,所以没去。“在场的那个女人是谁?”“就是那个舞女。”“她怎么在现场?是谁叫她去的?”李四海说不知道。我说,“我认为那个舞女纠集了流氓,或者被黑社会所控制,他们借题发挥敲竹杠,或者想通过谈判讨还床上工资,你以为如何?”李四海哑口无言。我说:“你肯定认识那个舞女,也许知道她的姓名,也许她同良渚曾到过你家,说不定你网开一面,也说不定你们是‘连襟’。”所谓的网开一面,意思是李四海与人方便,提供交欢的场所。连襟则意味两人共享一个女人。这种现象在我们这个朋友圈内不是没有发生过,虽然是无意的,这种怀疑因此也不能算是捕风捉影。李四海连连摇头,说“不能瞎讲,你不是福尔摩斯,无根据的猜测实在吃不消。”

后来他说:“出事前一夜,良渚在我那儿闲聊,临回家依依不舍的,说再吃一根告别烟,再吃一根告别烟,说了两三遍告别烟。这时候金佣土来了,良渚很高兴地说,‘你才来,我们告别烟都吃过了。’最近他买了一只手机,末五位号码:79735(谐音:吃酒吃煞吾),可不是,鬼使神差,他吃酒吃出了灾祸。我认为,这一切都是不祥之兆。”

我想不祥之兆有着呢。昨天晚上,周华在良渚书房里看见别人送给良渚的一幅油画,也说这是不祥之兆,说不理解良渚为何喜欢这幅名叫《李家宅基》的画。画面一片漆黑,其中只有几块孤零零的长方形和正方形的色块,淡淡的蓝色,里面还渗着些许黄色和白色。它淹没在黑色之中,就像黑夜坟地里的墓碑,被一片莫名的光亮照得闪闪发光。联想良渚最近心血来潮,同施影雷去了一次地处甘露、荡口的老家,更觉得有一股不祥的力量在左右着良渚。影雷说,良渚年纪轻轻就有兴趣寻找自己的祖居、徐家的血地,让人难以理解。他或许在寻找自己的归宿,自己的墓碑。他一生寻寻觅觅左冲右突,一直没有找到自己位置,一会儿在艺术世界,一会儿在金钱世界,他一直在理想现实之间摇摆,爱情嫖娼之间摇摆。

老王请了道士,灵堂里唢呐阵阵,道士们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我怀疑他们是些假道士,因为他们没有统一的制服,因为听邻居说道士中有个苏北人,曾在附近捡过垃圾。

下午二点,老王心血来潮问我:“吕新辉呢?怎么不见吕新辉?车管所说,是良渚用刀砍人,这是流氓斗殴。我要报案,不能让良渚含冤而死。你们既然是朋友,你应该叫他来讲清原因。”我连忙说,“我是良渚的朋友,不是吕新辉的朋友。这个人在我们周围出现不过半年,他是李四海的学生。”老王说,“那么你通知李四海叫他来。”我无法,只得去李四海家。他家大门紧闭,不过楼上的空调开着。不管按电铃还是使劲敲门,都没有回音。后来李四海知道了,对我说,他睡着了,听不见电铃和敲门声,你有急事应该打电话。我怀疑他和吕新辉也许在里面密谋策划着什么。当然有可能他又在制造神秘,因为他平时就喜欢故弄玄虚。记得有一次拜访,揿了很长时间门铃,里面也没动静,我以为他不在家,打算离去时,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他不发一言,皮笑肉不笑站在门后,我着实吓了一跳。我真不知他在睡觉,还是玩女人,还是一门心思在画油画。

待我回到良渚家,听沈宏说,法医刚来验尸,发现良渚手上有刀伤,伤口不深。我估计老王报了案,或者为了明天火化去领死亡证,司法机关前来例行公事。

晚上八点钟我回家。第二天听守灵的周华说,出事前几天,良渚曾到他家,发现他表情失常,脸上有青紫的痕迹,样子象打架过,或者是被人打了,他问良渚,良渚竭力否认,但说不出受伤原因。周华说,出事前一夜,良渚又到他家,坐了两小时,谈了很长时间有关文物鉴定的心得和民国轶事,重点谈了蒋介石与陈洁如、宋美玲的关系。临走时,他第一次吐露心声,说婚姻不如意,几次想离婚。周华还说,良渚的丈母昨晚十点钟在良渚灵前乱哭乱喊。我问:“她喊什么?”“她坐在矮凳上,一边折着纸钱,一边朝着冰棺,哭着说‘我女儿瞎了眼,嫁给这种男人!要啥没啥,一个穷鬼,没有铜钿,没有工作,一天到夜游悠浪荡嚼白蛆,只顾自己到舞厅白相,从来不和我女儿出门玩……’唠叨了很久,大家面面相觑,也没人阻止。突然,才三岁的良渚儿子大声叫,‘我要发脾气哉!’没说第二句,便冲上去‘啪啪’打了外婆两记耳光,十分嘹亮,大家都呆住了,一齐盯住小孩那张凶恶的、活像他父亲的脸。良渚丈母就此没有再言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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