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送我插队

我籍贯苏北海安,出生在江苏常熟。父亲早期职业是黄包车夫,据说为了逃避国民党抓壮丁才逃到江南干了这营生。在我出世时,党和政府不忍心车夫作牛马,让他改行当上了装卸工。他一生勤劳刻苦如移山的愚公,跑跳板健步如飞,一直大汗淋漓于扛包的第一线。用他的话说,每天流的汗,可以让你洗个澡。不过由于嗜赌,许多汗白流了,流到别人的口袋里了。懂事后,我一直为他惋惜,可惜人微言轻,不能纠正他的缺点。父亲绰号“唐僧”,意思是他的肉好吃,谁都可以吃,吃了长生不老。至今还有人向我提起这个绰号,以此怀念他过去轻松赢钱的运气,可想他的赌技了。每发工资,从父亲的脸上,我能猜到他的口袋是否干瘪,虽然我不知道是债主还是赌徒没收了他的钱财。父亲只要发火,我更能确定他又山穷水尽了,便赶紧溜走,借口出门挖野菜剥树皮,以免引火烧身。父亲生性不会察颜观色,又常居功自傲,认为技术过硬,搬运货物如庖丁解牛,所以也无缘担任能多拿几个钱的班组长。在我看来,他一生最大的成绩:在不卖血的前提下(要知道当时装卸工卖血成风,他们总是在关键时刻卖血,发工资前夕卖血),喂饱了自己,附带养活了他的几个儿女。其中虽然由于各种原因死了一半,可是也活了一半。这一直让他引以为傲(不是指存活率)。他曾说,你现在就没有本事,像我一样养活四个儿女。

上山下乡开始,学校开了动员大会,军宣、工宣队齐上阵,坐镇到班级,包干到组,包干到人。试图一夜之间,人人主动打报告写申请,要求上山下乡。大势所趋,每个同学都表明了态度,写了插队申请,有人还咬破手指签名以示决心。在这期间,连居委里的小组长,那个佩着治安红袖章的老太,也探头探脑来了我家几次,试探我家的动静,观察父母的表情。居委主任还用小恩小惠来贿赂我的父母,比如补助布票棉胎之类,还有一二百元现金什么的,又许诺我的妹妹今后到工厂当学徒。我想这也许是早期的“综合治理”。父亲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未经我同意,爽快接受了居委会的全部优惠。现在想来,他的笑容也许是庆幸自己驱逐了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皮囊。当时我并不反感,相反也很高兴。因为与其在家徒四壁的环境下苟且,与弟弟共睡一榻,喂床上那不计其数的臭虫,并随时遭受父亲喜怒无常的打骂,还不如到广阔的天地里有所作为,这样至少我可以获得自由。

插队那天,父亲不是送君送到大路旁,而是亲自送我到离城二十里的生产队,他笑眯眯地把我交给了“向阳花”。嘱咐我好好干,不要牵挂家,牵挂长病于床的母亲。说这话时,我记得我们都没掉一滴泪,也不知是因为感情粗糙,还是男人有泪不轻弹。临分手,父亲给了我五块钱的给养。之后,他就拿着挑行李的扁担走了,走得很轻松,走得很潇洒,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逐渐消失在陌生的田野上。

现在,这五块钱,还有那养育之恩,我以每月五十元支付,因为母亲去世,父亲退休即患高血压,中风瘫痪于床已有三四年了。

江苏/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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