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爱或被爱着,那么,你已经被捆绑起来了。

“捆绑”不一定粗暴,可能很温柔,是“温柔一刀”。

我说的是真爱。有一种“爱”,是逢场作戏的风尘女子对于初出茅庐的小青年的爱。她把“爱”字挂在口上,一天到晚“我爱你”,轻轻巧巧用浮言来触摸他、俘虏他、缴他的械。或者像人贩子,他们卖了你还成功地让你帮他们数钱。这样的“爱”,分明是一种阴险、是陷阱,不说也罢。

我想说说真爱、挚爱。这样的爱也是一种绳索,捆绑别人也捆绑自己。譬如你的妻子,她爱你,把全部身心放在了你身上,时间一长她累得不行你也紧张。最后她想通了,放你归山,于是满街都是离了婚的人。这样的事情谁没见过呢?

有些爱却难以“想通”,譬如父母对子女。小时候,他们牵着你的手教你走路,长大了他们用目光送你,再然后他们指望你搀扶他们。他们老了,对自己的子女有要求,这很正常。但有时你感到压抑、甚至窒息。太多的爱使你直不起腰、迈不开步。“父母在,不远行”,这是老皇历了。事实上,你表面上远行了,你洋装穿在身,依然是赤子心。他们放心不下你,就像常春藤放心不下小树。在这种情况下你开始消化不良。除非有朝一日他们永远地去了,你大失落但从此轻松。这以后,你把慈爱的目光投注到儿子身上。

我是一个注意传统的北方人,也就是说,我有一定孝心。与我同龄的南方朋友早已而立,我却依然是吃妈妈的奶,精神上。举了例子: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别人想离婚就离婚,想同居就同居,我却不能洒脱。我结婚,是因为我不能老当光棍。我没有那个权利。不结婚,我的日子就太孤独。最重要的是,在父母眼里我就“不幸”、或者是“没良心的家伙”。父母是债权人,儿子是债务人。债务人的身份,使我难以率然“创意人生”。

不久前,甚至有这样的插曲:母亲看了我写的一篇文章,惴惴不安地提醒我纠正。为什么呢?她说文章提法似乎跟最新下发的文件不一致。她要我保持一致,要不别写算了,反正领导也没安排写作任务。我一下子冒火:“妈,你越管越宽了。我交什么朋友你要管,我写一篇什么文章你都要管……”她一下子感到吃惊、很不解。

事后我想,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母亲觉得她有精神上“生杀予夺”的权利?

“不,说到底你是自己没出息。”南方的朋友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羞愧难当。跟出身在南方的他们相比,我确实没有什么出息。论事业、论精神,我都羡慕他们。有时我纳闷:未必,他们是石头缝里蹦出的孩子?像孙猴子一样逍遥?有进,我觉着这是一个普遍的“学术问题”:北方的父母和南方相比,哪一个更爱自己的孩子?是的,我说的是“更爱”。(当然,这个南北比较的问题,也可以用“东西文化比较”的方式提出:东方的父母跟西方的父母相比,那一边更“爱”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这样提问很矫情,真正的问题在我自己。我应反求诸己,而不应把它上升到“文化”的高度。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假爱难防、真爱也难当。鲁迅说中国人最多“兽爱”,我觉得自己同胞感情丰富,异常丰富。现在,街上流溢着爱者的眼泪,使我不能不想起“鳄鱼的眼泪”,并一再回味那位著名的反法西斯战士说过的一句话:

“人们,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

2000年10月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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