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偏爱时代。“时代”成为他们历史、文学、传记书籍中频频出现的词汇。《创造美国财富的经济巨人》书中,随处可见这样的句子:“小农时代过去了”(贾尼尼),“石油时代已经来临”,“今后是国际投资时代”(摩根),“小商时代结束,大企业时代来临”(洛克菲勒)……。联系历史上美国人常常挂在口头上的“改革时代”、“觉醒时代”、“镀金时代”、“爵士乐时代”诸词,给人这样的印象:不仅个别创造美国财富的“经济狂人”具有引领潮流的洞见和胆识,整个美国社会都具有追新逐异的浓厚兴趣。美国人,正象一个不安分的小伙子,躁动不已,东奔西突,充满野性和活力。

传统中国则世故得多,也沉稳得多。五千年的阅历使他们很难认为世上还有什么新鲜物事。普通百姓津津乐道“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手心”。历史学家从“五德更始”讲到“公羊三世”,难脱《三国演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定式。《桃花源记》有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表面上对时代变迁惘然,实际透露出对桃源中人的憧憬。秦汉呵、魏晋呵,无非是王旗变幻,哪里谈得上推陈出新?“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刘禹锡),或雅或俗的诗句,道尽了古老中国人的心灵。而洋人(好象是黑格尔罢)则一语中的(同时不免有所偏颇)下了断语:中国是一巨大的空间实体,长期以来时钟停止了走动。

现在的情形自然大不同。我们学了社会发展史,知道猿猴变为人,知道当务之急是“走出中世纪”,实现“现代化”,成为“现代人”。“现代化”、“现代人”表达的主要不是时间认定,而是人们的自我意识。人们想把持自己的生命,创造真正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讲,“时代”的启动及其种种表现令人高兴。不过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我们是那么喜欢豪言壮语,一门心思“大跃进”。比起侧重器物发明、工具利用的洋人,我们的时代感更宏阔远大,更激动人心,同时也就云里雾里使人不得要领:在部分学者那里,“时代感”化为一种上下五千年、沧海变桑田的智力欣喜。动不动就从旧石器到新石器,从农业文明到信息社会,从前现代到“后现代”……“浪潮”一浪浪涌来,让人眩晕。说实在的,这些概念在西方有它的土壤。而在中国,总嫌少些根基。没有对象的概念翻新,很容易沦为“能指”游戏。——原料不够,只好空城迎敌,点豆成兵。“名成八卦图”,出奇倒出奇,毕竟空欢喜。

在普通百姓那里,“时代”、“年代”之类更成了“正确”、“时尚”的代名词。象当年流行一时的革命口号,这些“说法”长驱直入,无须做任何澄清和自我辩解。大概,这也是一种“品牌”吧,跟“金利来”领带和高级打火机一样,表明拥有者的某种身份。某日开电视,见一位白领丽人(大概是影视界“新星”)在那里侃侃而谈:“我喜欢饰演女强人这类角色。因为我觉得妇女受了几千年压迫,现在解放了。现在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来不及转换频道,我不禁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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