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徐良从写字桌的抽屉里拿出了那张右派候选人名单,怀着一种苦涩和忐忑不安的心情,迈着不情愿的慢步子,借着幽幽的灯光来到三楼张付书记家。他只敲了一下门,就见有着妇女主任身材,留着齐耳短发,说起话来大大咧咧的书记太太边吆喝,边开了门。她只看了徐良一眼就大叫了起来:“老张,你看谁来了?”然后,有点受宠若惊地呼着徐良的名号,说出了一串过年的话:“徐厂长,快进来!快进来!我刚才左眼跳了一下,原来是您大驾光临啊!”徐良脸上立刻闪出应酬的干笑。人刚进屋,张付书记就从里屋笑着迎了出来。当他看到徐良胳膊里夹着公文包和笑中闪出的几丝莫然之色就猜中徐良一定有要事和他商讨。他马上把徐良引进了他的书房,然后故意用严肃的目光瞥了一下张太太。张太太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慌然把门带上。

徐良坐在椅子上后,悲怆地“唉”了一声,说:“我今天见到余书记了。他要求我尽快把咱厂的右派候选人名单给他。我刚才反复掂量了一下,有几个人我吃不准。你帮我珍啄一下。”徐良说着从文件夹里拿出张付书记给他的那张表格,送到张付书记的眼前,指着一个人的名字,说:“这位是咱厂里业务最好的工程师,提的意见都是冲着我来的。不外乎建议我在技术方面多听听工程师们的意见。似乎还够不上右派的标准。你说哪?”张付书记随和地点了点头,说:“就把他从名单上拿下来吧!”徐良又指这另一个名字,说“这一位……”就这样,他俩你一言,我一语,一直研究到深夜。

时隔还没有一天,徐良又出现在局长办公室里。当余书记看完了造纸厂右派候选人名单后,眉宇间突然拧出了揪然不乐的埋怨之色。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了徐良,说:“这是昨天你走后,你们厂的职工给我的。”徐良不看便罢,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这封信里歪歪扭扭地列出了一大串的名字,在每一个名字底下还简短地记下了此人的所作所为,显然这是一封打小报告的信。这封信字里行间错别字连篇,一看就知道此人的文化水平并不高。

后来,经过徐良反复追问,余局长才告诉他,写这封信的是一位进造纸厂还没有半年的新职工孟喜。再后来徐良知道他就是差一点把孟老爷子打死的孟大头。

原来孟大头认识马强以后,借着烈士儿子的名义参加了革命。又在马强的推荐下进了造纸厂当了一名工人。

余局长是马强的姐夫,经马强介绍孟大头认识了余局长。昨天,徐良前脚从局里出来,孟大头后脚就进了余局长的办公室。孟大头的一位朋友最近从老家来,给了孟大头一包鱼干。孟大头舍不得吃,为了巴结余局长,特地给余局长送去。为了给余局长留下工作积极的好印象,孟大头还把自己搜集到的一些材料写成信递给了余书记。这封信亏着落在了余书记的手里,如果落到了别人手里,造纸厂打成右派的人数至少有五十位。

就是因为孟大头的这封信,逼得徐良不得不委托张付书记到厂里进行调查。这下子可忙坏了张付书记,他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找有关人员谈话。虽然孟大头信里写的大部分是捕风捉影的事,的确有几位技术员在背后当着许多工人的面发过对厂领导不满的劳骚,因而不得不被包括在右派候选人之中。就这样,徐良三进青岛市轻工业局,总算在打右派之事上过了关。

上次丁雪大难不死被救了过来以后,在学校老师的介绍下认识了在大学教书,比丁雪大八岁的严老师。虽然严老师个子不高,鸡胸驼背其貌不扬的,但人非常善良,正直和诚实,对丁雪好得无法形容。所以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好,勾肩搭臂地在众人面前进进出出。不了解真相的人总是在背后说得沸沸扬扬的,为丁雪惋惜,说丁雪在社会上随便找一个也比这个小老头强,大家都怀疑是不是最近丁雪智力出了问题,是不是由于上次的失恋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让这个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让这个丑八怪趁机拣了个便宜,抱得美人归。有一位暗恋丁雪多年的英俊小伙不服气,天天缠着丁雪用尽了心思,在别人眼里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气派。谁曾想,丁雪对这位俊小伙的多情总是婉言谢绝,到最后气得看都不看他一眼,那个架式仿佛货比货要扔似地。

人们怎么会知道,丁雪在那段失恋的日子里人倍感孤独,最需要的是别人真心的关怀和爱护,在这一点上严老师对丁雪无微不至关怀和细如游丝般的体贴恰恰打动了丁雪的心。她感觉到和严老师在一起总是那么的舒心和欢畅。严老师每次讲的故事,说的话,丁雪听了以后都有一种过电的感觉,先是麻麻的,然后就进入了心里,久久不能散去。所以丁雪和严老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仿佛严老师是她心累的时候可以依靠的沙发,是心灵的避风港。丁雪渐渐地还发现严老师不但聪明至极,而且非常幽默。他像开心果似地在丁雪情绪最低谷的时候总会唤起丁雪开心的一笑。就这样没多久,身心俱疲对生活有些绝望的丁雪竟然爱上了他。孟慧结婚还不到半年,丁雪和严老师就成了家。两人随后就住进了大学分给严老师的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里。丁雪和严老师的新家离严老师工作的大学和丁雪工作的中学都不远,并且座落在山坡上。在那里环境优雅,天天都能看到碧蓝的大海和天空,一到春时到处是鸟语花香,把这小俩口子一天到晚美得都找不到方向,仿佛生活在童话故事里。

没想到在这次反右运动中,严老师竟然莫名其妙地被打成右派。虽然他处事谨小慎微,反右的大手仍然牢牢地抓住了他,他仿佛成了被藤蔓缠绕的树干,想逃也逃不脱。把严老师打成右派的理由现在说出来许多人都不会相信。但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严老师是在一名非常有声望的旅美归国教授极力推荐下来到这所大学任讲师的。这位教授爱中国已经超过了爱自己。解放后,他为了报效祖国,放弃了在美国优越的生活条件和丰厚的工作待遇,不远万里回到了中国,致力于教育事业。在大鸣大放时期,这位教授从好的心愿出发,给共产党提出了应该内行领导外行等建设性意见。没想到就是这些意见在反右时被定性为右派言论,他因此被打成了右派。那些经常和他来往所谓的弟子们包括严老师在内因而受到了牵连,不分青红皂白统统被打成了右派,这真是怨得让人哭笑不得。从此以后,严老师那些往日的好朋友们见了严老师不是躲着走,就是头一沉不予理睬,使得严老师在私下经常伤心流泪,对未来的生活表现出万分的焦躁和绝望。人一生中最怕的是被人们孤立,众叛亲离。共产党所谓的反右运动就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在心灵上狠狠地打击和折磨那些有正义感,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多亏了丁雪爱的呵护和情的关怀,才使得严老师从低谷里慢慢走了出来,逐渐地变得坚强,敢于面对现实,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有时就在想:“不为了别的,仅仅为了身边的这位美女我也应该鼓起勇气,好好地活下去,以苦为乐,以耻为荣,更何况这些耻都是莫名其妙强加在自己身上的。

孟慧知道后,对丁雪一家的遭遇非常同情。她所能做的就是经常到丁雪家走动。她要让丁雪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她孟慧一直是丁雪的朋友,海枯石烂心不变的那种。孟慧在关键时刻所做的无疑给丁雪和严老师带来了万分安慰。

另一件可悲可泣的事儿则发生在远在北京的叶华和曹静身上。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