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大亮,七八位乡亲们聚集在大勇的门口,在寒冷里抄着手,跺着脚,并且不停地敲着大勇家的门。大勇披上棉衣慌慌张张地从家里走了出来。当大勇看到那么多的乡亲们挤在门外,不由得心里一惊,脸上挂满了疑惑,问道:“是不是出了大事啦?”大勇话音一出,几乎在场的村民同时像鸡啄米似地点起了头,脸上都浮出了惊吓之色。

大勇不假思索地又问:“出了什么大事?”一位村民身子籁籁地抖着走到大勇的面前,面带惧色,用颤抖的声音,说:“井里发现了死人。”

“哪口井?”大勇说话的语气变缓了,忐忑不安的心情像下山坡似地由紧到松。大勇心想:“死个人有什么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呢?”大勇想的并不是没有道理。大饥荒都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了,谁家又没有死人呢?

“村东头——的那——口枯——井。”一位村民用吓得发抖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回答,几乎语不成句了。

大勇万分好奇,从容地说:“走,一起去看看那口枯井,到底是谁死在里面?”

另一位村民几个小快步来到大勇的身边,惶惶然地小声说:“大队长,我们不敢看,太吓人了。”

“有什么好怕的?死人又不会闹鬼。”大勇感到今天的乡亲们一个个怪里怪气的,难道喝了狼汤中了邪?大勇说完甩开了流星步朝着村东头走去。

别忘了,大勇曾经是一位八路军战士,冒着枪林弹雨,从死人堆里走出走进不知道多少次,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只见大勇在前挺胸前行,村民们抖抖瑟瑟跟在其后。

李家庄的村东头有一棵比豆腐磨盘还粗,比李家庄的岁数还老的大槐树。大槐树的旁边有一口比谷垛子还粗的枯井。据说自从有了李家庄就有了这口大井。为了怕行人走路不小心掉入井里,不知道是谁在井沿上还横着数块醒目的青石板。不过,青石板之间有一尺宽的间隙,有几次喝醉酒的村民还真就糊里糊涂地掉到这口井里,哇哇叫了一晚上也没人知道,都是等到第二天太阳高照,村里的老人坐在这棵大槐树下乘着凉,聊着天,下着象棋的时候,才隐隐约约听见井里的喊叫声。这才把消息传出去,让村里的年轻人用绳索把井里的人拉上来。

大勇来到那棵大槐树下,一回头,差一点没有笑出声来。跟在他身后的那些村民见了这口枯井就像见了猛兽似地吓得往后倒退。看到乡亲们反常的举动大勇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乡亲们今天到底怎么了?胆子如此的小。”大勇想着想着人已经到了那口枯井前。大勇脑子里仍然想着村民们今天的表现,百思不解地摇着头。他草率地趴在青石板上朝着枯井看了看,就感到脑子嗡得一声,霎时间,脊背冷如冰,凄惨悲怆,抓心的痛苦和对生命的绝望像一把把闪着寒光的利剑迎面扑来,令大勇无法招架。大勇的精神世界一下子挎了,他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真是惨不忍睹啊!这口硕大的井里已经堆满了死尸,一个摞着一个的,层层叠叠。这些死者都是自己熟知的乡里乡亲,都是年龄在五十岁以上的老人,都是皮包骨头瘦得不能再瘦,还做出了各种各样死亡前挣扎的惨状,让人看了心里发毛,手发麻。大勇突然想起来了。就在几天前许多村民都在哭着喊着找自己丢失的父亲或母亲,描述的情况都差不多,都说家里的老人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家门后再也没有回来。原来他们不想成为自己儿女的负担,或者他们不想被活活地饿死而选择了体面的投井自杀。

大勇突然想起了村西头那口比鬼子炮楼也细不了多少的枯井。他擦去了眼泪,扭头往村西头奔去。那些村民跟在大勇身后,无声地哭着,不停地擦着眼泪。大勇到了那口枯井旁边,砰得一下,人跪在了井旁边直发呆。原来这口枯井里也堆满了尸首。

大勇站了起来。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象疯子似地跑到乡亲们面前大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一位年老的村民吓得发抖,走到大勇面前哭哑着嗓子说:“我们也是今天才刚刚发现。”

这时候,大勇旁边的村民越来越多。一时间,嚎声四起,哭声一片。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众乡亲们挥着泪呼拉一下都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盯着大勇,说:“大队长,求求你了。给乡亲们指条活路吧!你如果再不想办法搞点粮食什么的,用不了一个月,咱们李家庄整个庄子的人就要死绝了。”大勇赶紧走上前把乡亲们从地上拉起来。大勇看着面前这群骨瘦如柴弱不禁风只有一口气的乡亲们,把眼泪擦了擦,咬着嘴唇狠狠地说:“我今天就去县里要粮食去。县里不给粮食,我到地委。地委不给粮食,我到省里。”

回到家后,大勇就把到县里要粮食的想法说给了贵花听。贵花听了大勇的建议同意得直点头。自从喝了狼汤,吃了狼肉后,贵花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过像样子的东西了,哪怕几块地瓜干也行。她天天喝野菜汤,人已经瘦了两圈。眼前的两个孩子也比她好不了多少,饿得一天到晚哎哟哎哟的呻吟,要不然肚子疼得嘴巴咝咝响,人越来越瘦,干鸡似地。

大勇把带的几件衣服用包袱包好,临出门时,贵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金戒指递给了大勇,说:“到城里把它卖了,买几斤玉米面回来,给孩子们熬碗粥喝。”这个戒指是贵花陪嫁的嫁妆,本来是给儿子留着的。现在有口饭吃比什么都重要,金银财宝也只是身外之物。

那天下午大勇带着李家庄乡亲们的委托上了路。他饿了就吃一把路边的野菜,渴了就喝小溪里的冰水或洼地上积的雪水。一路上他至少路过四五个村庄,每一个村庄都和李家庄一样一副败落的景象,到处充满了哀婉凄凉,空气中飘游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酸腥味。过去,人没有进村子狗就开始狂吠。如果大白天天气好,几乎每家门口都有行走觅食的鸡鸭,树梢上各种鸟儿不停地蹦来蹦去,要不就仰起脖子没完没了地唱歌,房檐下成群的麻雀也不示弱,像急雨一样飞进飞出,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街上总是有闲人晃动,说笑不止,树底下还有人目不转睛地下棋,旁边的人弓着腰像研究作战地图似地观棋不语,大娘大妈不是坐在小扎凳上,依在门口纳鞋底,就是手里拿件衣服缝缝补补,有的大嗓门一放开声音像铜锣,笑声似闷雷。现在可好,村里的大街小巷静得像无风时的湖面,深山幽静的老林,又恰似被一场大火烧过一般。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几乎所有的树没有了皮,所有的动物都跑没了影。有的村庄偶而能见到一两个瘦如干柴的人形,而有的村庄则死气沉沉,没有一丝一毫的活气,仿佛整个村子的人都死光了似地。许多门前挂着为死人吊唁的白纸,空气中仿佛游荡着孤魂野鬼,令人森然可惧。村外的路边到处是被人挖过的痕迹,田野里的野兔子见不到了,成群的小鸟无影无踪了,爱管闲事的喜鹊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连乌鸦那令人心烦的呱呱叫声也变得罕见了。田头上到处是新土堆起的坟堆。更可怕的是大勇在路边还不时地看到被动物吃过的人的尸骨。

如果凭着两条腿,大勇走到天黑也走不到县城。当大勇走在县里唯一的一条宽大的用煤渣和石子铺成的大马路上时,大勇便对着来来往往的汽车不停地拼命招手大喊大叫。终于,有一位好心的司机把汽车停了下来,招手让大勇上了汽车驾驶室。聊天后才知道司机师傅也是位复员军人,解放战争时期参加的解放军,还参加过朝鲜战争。两个人都当过兵,对部队那些事都了如指掌,因而越聊越投机。司机师傅一高兴把大勇一直送到县政府门口,分手时还送了大勇两个玉米饼子和一个七八斤重的南瓜。大勇舍不得吃,用包袱包了起来,准备都带回家。

大勇曾经多次来过县政府,对县政府大楼已经熟路轻辙,连传达室的师傅大勇也认识。所以,大勇有点放肆,像视察工作的大干部似地大摇大摆就往县政府大门里面闯。没想到被人高声断喝:“你给我站住。”大勇扭扭头看了看,还是往前走。“看什么看,说得就是你。”大勇变得认真起来,急忙抬头向喊声望去,一位生面孔的把门师傅,倒背着手已经走到大勇的面前。他上下打量了大勇一番,看到大勇满身披挂着破衣烂衫,先朝着大勇不无轻蔑地嘿嘿一笑,说:“这里是县政府,不是人人都可以进的地方。出去!出去!要饭也要找对了地方。”

大勇不听便罢,一听火冒三丈,瞪起怒目,道:“你说话嘴里给我放干净点。要饭的就不能进县政府了?再说了,我是有要事找你们县长的,不是什么要饭的。”

生面孔白眼往天上一翻,神气地把手一伸,说:“找县长?把你的介绍信拿来给我看看?”

大勇往口袋里一摸,心想:“坏了,忘记到公社开一张介绍信了。”大勇急中生智,把他的党证和复员退伍军人证递给了过去。

生面孔打开了大勇的党证,心里大吃一惊,乖乖,面前的这位叫花子竟然是位老党员。

他又看了大勇的复员退伍军人证,不看则罢,一看倒吸一口冷气,心想:“人不可貌相啊!没想到眼前站着的这一位还是一名老八路。和我们严县长的资格也差不多,”生面孔抬起头来在大勇的脸上身上又敲敲打打了一遍,心里又想,“这种人还是不要惹,看他的来头很可能是严县长的老战友或者老部下。”想到这里,生面孔把眼睛转了转,主意有了。他马上用一脸的假笑换下了刚才那极不礼貌的表情,还装腔作势急忙上前握住了大勇的手,亲切地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你找哪一位县长?”

“严县长。”大勇见这位师傅客气了许多,便把语调软了下来。

“你需要我陪你到县长办公室吗?”生面孔殷勤地问道,心里就在想:“还真让我猜对了,是找严县长的。”

“谢谢!不用了。我知道怎么走。”大勇说完礼貌地对生面孔点了点头,迈开大步往大楼里走去。

这里毕竟是全县的心脏,政府要地,大楼里进进出出的人们多得像赶大集。大勇急步来到二楼的县长办公室,门也就是敲了几下,张秘书便笑嘻嘻地迎了出来。大勇和他认识,两人说了几句过年的话,还握了手。大勇开门见山,问道:“严县长在吗?”

“正在里面开会,”秘书用手往屋内指了指,又神秘地说,“估计会要开的很晚,要不你明天再来?”

“我还是在这里等吧!”大勇走这么远的路不但要和县长见一面,并且做好了要不到粮食不走的决心。

秘书点了点头,找了张椅子让大勇坐下,还给大勇倒了一杯热开水。

大勇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太阳西下,严县长才开门送客。等几位客人一走,大勇就急火火地出现在严县长的眼前。大勇刚要开口,严县长拉着大勇的手就进了里屋,让大勇坐在沙发上,说:“饿了吧?”大勇也不客气,急急地点了几下头。严县长马上吩咐张秘书到楼下食堂搞点饭菜。严县长也是一位老八路,论参加革命的年数和大勇差不多,所以对大勇多敬重了一分,而且,大勇的老首长是省里的干部,那年到县里视察特别嘱咐严县长关照一下大勇,所以对大勇的敬重又加了一分。其实论资格,大勇也能像严县长一样搞个一官半职的。为什么落得成了一位村民,主要是大勇心里放不下贵花,解放战争还没有结束大勇就闹着复员回家,耽误了大好前程。

严县长的好心大勇心领了。但大勇又不是来吃饭的,他是为村里几百户人家要粮的。大勇顾不上那么多了,奔着主题而去,对着严县长哀求道:“严县长,你救救我们李家庄四百多户人家吧!给我们拨点粮食吧!我们现在家家户户都没有粮食吃,正饿着等死哪!”严县长听了以后满脸的为难之色,用同情的声音,说:“唉!我们这个县和相邻的几个县一样都属于省里的重灾区。我们也知道现在村村都缺粮,家家都断了顿。刚才我们几位县领导开会就是为了解决粮荒问题。”严县长摇了摇头,又说:“现在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全省到处都缺粮,我们也正为此事犯愁呢。”

大勇听了后,心里急了,问道:“照这样说县里没有粮食给我们了?”县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我们李家庄一千多口子只有等死了?”大勇开始急了。

县长紧闭着嘴,手托着下巴不语。

“县长你给个话啊?是不是让我们去死?”大勇几乎是哭着说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今天就不走了,死在县里算了。”大勇不能这样回到李家庄,他如果空手回去没脸见乡亲们。

“大勇啊,你先别急,让我想想,”县长突然想起来什么,眼睛一亮,说:“有一汽车的酒糟,你们要不要?”

“要!怎么不要!”大勇家过去就用酒糟喂过猪,好用的很。在没有东西吃的情况下,那可是好东西,比野菜好多了。“

县长拍了拍大勇的肩膀,松了口气,说:“好!这车酒糟就是你们李家庄的了。”今晚你就在这里吃晚饭,然后让秘书小张领你到县招待所住一宿,明天你就跟着那汽车回庄里。“

大勇不容分说伸出大手就把县长的手紧紧握住,长时间不松开,眼睛里早就堆满了感激的泪水,都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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