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花第一次做火车是大勇带着她做的。这火车真快,跑起来咣叽咣叽直响,叫起来像响雷,没用一天的功夫就走出了几个月走不完的路,一觉还没有睡完就从山东南部自己的家乡依山旁海的日照县来到了山东北部大勇的老家伴着黄河而行的惠民县。那天贵花真长了见识,她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好东西。从那以后,她逢人就夸火车跑的快,连最好的快马也赶不上。把那些乡亲们给听得直吐舌头,都说当时贵花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个说书的。有时候,贵花静下来就想这火车为什么跑的这么快呢?是不是吃人参果长大的?后来大勇告诉她火车是外国人发明的,不吃粮食吃煤。贵花听了后竟然钻起了牛角尖,好奇地歪着头想着:“有鹰勾鼻子长大胡子的外国人真能,给火车造了这么一个好肚子,连煤都敢吃。”

这是贵花平生第二次做火车,还是像窃贼似地偷偷坐的,虽然心里也怕,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但为了活命也只能这样。很多事情都是被逼着做出来的。贵花从小到大从来不骗人,不做损人利己的坏事情,这次偷坐火车是她一生中做的第一件怀事。贵花看到身边的儿子在火车上睡得香喷喷的,人便无奈地笑了,心想人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为了生存可能都会做坏事情,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叫做穷山恶水出刁民吗!

这次坐火车贵花对它产生了新的认识。她感叹道:“原来火车是追着风跑的,力气竟然比天大,拉起五六十辆满载货物的车皮仍然跑的比风快,跟没事人似地也不气喘。”贵花想要是李家庄有辆火车就好了,凭它身上这把子力气,用不了两下就把李家庄的地全都给耕了。天再旱也不怕,呜呜叫两声的功夫,火车能把所有的地都浇上水。贵花心里盘算着等到收成好了,有钱了,让大勇向村民们集资也买上一辆,钱不够就买辆小的,到那时就不怕天旱了,也不怕黄河发洪水,李家庄的人年年都有饱饭吃了。贵花又想出了很多好主意,都是关于如何把粮食种好,如何填饱肚子的。她正在乐着,有人把她从梦里摇醒。她这才感觉到嘴唇又渴又干又涩,口中仿佛被火炉子烤着。她使劲吞咽了几下,感觉嗓子眼仿佛干得像一碰就断的枯木。她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眼前有几个大脸不停地晃动,便伸懵懵懂懂伸出了手,嘀里嘟噜着:“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是吃糖吃多了吧!起来!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在贵花耳边大声地叫。

贵花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她惶然挤了挤眼睛,急急地再看过去,一位年轻的铁路警察和几位工人已经把她和儿子李心团团围住。贵花在心里喊了一声不好,惊慌失措地把身边的儿子摇醒,两个人籁籁地颤抖着站了起来,呆如木鸡似地低下了头。

年轻的警察火火地瞪了贵花和李心一眼,恶狠狠地说:“你俩胆子倒不小啊!偷东西竟然偷到了火车上。快点下车,跟着我到派出所说话去。贵花和儿子缩着身子,全身宛如刚从冰水里出来一般抖动着。她俩下了火车后,像犯人一样在那位警察后面跟着。

几位工人在旁边悄悄地议论:“最近火车上经常丢东西,竟然是她俩干的。真看不出来啊!”

“是啊!看她俩瘦得像抽大烟似地,居然能爬上飞快的火车,人真不可貌相啊!”

“就是啊!李元霸听说过吧!人家骨瘦如柴竟然能举起千斤大锤,是隋唐演义中的第一条好汉呢!”

贵花听了后,心想:“坏了,他们一定会把别人干的坏事加到我头上。”贵花一边走一边扭头四处寻找那三位孩子。贵花哪里知道,那三位孩子在贵花和李心在火车上酣睡的时候,早已经满载着甜到心里的冰糖跳车而逃了。

贵花还发现眼前的这个火车站比邹平县的大多了,光铁路就有几十条一排排的,猛地看上去就像古筝上的琴弦。铁路两边都是望不到边的红砖红瓦的平房,里面竟然还插着过分惹眼的高楼。贵花又看了看脚底下,这个火车站真阔气,路是大石板砌的,站台大的赛过家乡的打麦场,上面还行着大大小小的汽车。贵花看在眼里高兴地笑了,眼眯得像一条闪光的丝线。她心想:“这一定是青岛。不怕了,俺弟弟在解放军里做大官,到了派出所让弟弟来救俺。”

贵花想到这里竟然挺起了胸,仰起了头,倒背起了手,像个腰缠万贯的大佬甩开了四方步,一走三顾地尾随在年轻警察之后。

年轻警察回头看了两眼贵花,心里偷笑了起来,“你看她满不在乎油头滑脑的样子,不但是个惯犯,很可能还是个贼头。这一个多月来,上级三番五次要求把这伙小偷抓住,可把派出所的人给搞苦了,”想到这里,年轻警察得意地摇着头,沾沾自喜,认认真真地看了贵花一眼,“嘿嘿!这次总算抓了一条大鱼,就等着上级的表扬吧!”青年警察想到这里竟然像夫唱妇随似地也欢喜地甩起了四方步,两只眼睛也眯成了一条闪光的丝线。

贵花看到年轻警察笑脸颜开的样子,心头上飘着的那层恐慌的烟云淡去了。她竟然满不在乎地叫起在她前面带路的那位年轻警察了:“这位大兄弟,你把那三个孩子抓到哪里去了?”

“孩子?什么孩子?”警察仿佛从梦中醒来一头雾水。

“就是和俺娘儿俩在一节车厢上的那三位孩子!”

那位警察忙停下脚步,像有重大发现似地,对贵花说:“我说车厢上怎么到处撒落着冰糖呢,原来你们还有同伙。”

“不是同伙,是孩子。我们不认识。”贵花急得有点面红。

“哼!人脏俱获还撒谎!回到所里给我老老实实地交待。”

这位警察把贵花和李心带到车站派出所的一间屋子里,然后转身把门带上走了。屋里只剩下贵花娘儿俩。这是一间有十个平方米左右长方形的屋子,正对面有一张写字桌,桌子的前后各有两把椅子,屋里两边各有一张条椅。写字台的后面的墙上挂着毛泽东和刘少奇的画像,笑眯眯地看着贵花。屋子一侧的墙上贴着两幅标语,用黑漆在红纸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贵花四面张望了半天有点累了,拉着身边的儿子刚坐在条椅上,听见有开门的声音,吓得又站了起来。一位比贵花大几岁的警察满脸带笑地走了进来,用手朝贵花和孩子上下扇了扇,意思是让她俩坐下。贵花把屁股刚放在板椅上,这位中年警察动作快,一闪身已经坐在写子桌后面的椅子上。

中年警察眯起了笑面虎的眼睛,平声平气地说:“你俩是哪里人啊?”

“惠民县李家庄的。”

“叫什么名字?”中年警察一边问,一边在本子上记着。

“俺叫徐贵花,旁边的是俺儿子,叫李心。”

“嗯!还是母子两人做案。”

“什么是做案?”贵花不明白警察在说什么。

“做案就是偷东西吧!说说偷了几年了?”中年警察用手掌托着下巴凝目看着贵花。

“没,没有偷几年。这是第一次,”贵花鼓足了勇气,“我们也就是饿得没办法到火车上吃了一点糖,没有拿,也不应该算偷。”

“哼!还到火车上吃一点糖,简直是强词夺理!”中年警察用手使劲拍了一下桌子,刚才那幅笑面虎脸突然变成了吃人的脸,两只眼睛瞪得大的像煤球,还呼呼地往外冒火。吓得贵花全身一哆嗦,脖子猛缩入肩。贵花立刻想到了弟弟,她刚想说出弟弟的名字,转念想了想,不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把弟弟的事告诉别人,否则没准能连累上他。

中年警察看到了自己刚才说话的效果,心想:“看来撬开她的嘴巴是早晚的事。再加点猛料。”他想到这里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左手叉着腰,右手往墙上一指,气势汹汹地说:“知道墙上写着什么吗?”

贵花认识的字不多,她摇了摇头。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中年警察越说声音越高。

贵花听到过着几个字,意思是和缴枪不杀差不多,这还是大勇告诉她的。贵花站了起来,非常严肃认真地把两只手举双手举起,说:“我缴枪!我缴枪!”

中年警察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他朝着贵花一摆手,平静地说:“这就对了。不是交枪,是交代罪行。”

此时的贵花口渴的实在忍不住了,嘴唇的皮肤开始裂开,口腔粘膜干得像牛皮纸,从嘴角到嗓子眼疼得像被刀子一点一点地切割。她灵机一动,说:“你让俺交代罪行俺都交代。不过在交代之前俺要喝水,俺肚子也饿了。”

“这个好办,这个好办。”中年警察说着就快步朝屋外走去。

中年警察果然说话算话,不一会,由两位年轻的女警察为贵花和李心端来了吃的喝的。贵花看着心里就乐开了花。这饭菜比家里吃的不知道要好出去多少倍。吃的有玉米面窝窝头和炒白菜,喝的有鸡蛋汤,还有一大壶的开水。贵花埋起头来这一顿吃,鸡蛋汤就喝了三大碗。贵花打着饱嗝的时候就不停地想同一个问题:“为什么李家庄的人们吃野菜,这里被抓起来的人竟然能吃到粮食,还能喝上一碗鸡蛋汤?”贵花哪能知道这就是山东省在大饥荒时所发生的一个省区内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现象。

等贵花吃饱了喝足了,中年警察又回来了。他瞧着贵花,说:“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老实交代了吧!”

贵花满脸带笑,说:“警察大哥,你让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说真话了。”

“如果说真话,俺这次真是第一次爬火车,也是第一次偷糖吃。如果说假话,你说什么俺就承认什么。你写个单子俺保证按手印。”

警察像遇到难题似地把脸一沉,又问道:“你那三个同伙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我没有什么同伙。”贵花说的语气非常坚定。

“怎么没有同伙呢?你不是跟警察小张提到过车上还有三个孩子吗?”

“嗨!你说的是他们。我和他们不认识。是他们三个先上的火车,我们才跟着上去的。”

中年警察听了贵花讲的话以后,满脸飞出了怒色。突然,他想起来什么,急忙看了看手表,然后生气地指着贵花说:“你们等着,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们。”他走出门外叫了几个警察过来,说:“我要到局里开会,你们先把她俩关起来,明天接着审。”

那天,贵花和李花被关在小屋子里以后,晚饭竟然还有吃有喝的。贵花吃完了晚饭心里就犯嘀咕:“没想到被关起来的滋味还真不错,至少管饭,有吃有喝的,比在家里等死强多了。”这顿晚饭虽然把玉米面窝窝头改成了地瓜面饼子,虽然没有鸡蛋汤,也比贵花一天到晚吃野菜强。那天晚上贵花打定了主意。

次日上午,贵花和李心又被带到那间屋子里,审问她的除了那位中年警察外,又多了一位慈眉善眼,看上去平易近人的老警察。以后才知道中年警察是派出所的付所长,而那位老警察是所长。

在这次审问的过程中,贵花一反常态,配合的好极点,凡是警察让她承认的她都承认,问她有没有同伙她也点头,火车多次被盗的事情她也揽了下来,说都是她干的。

老所长非常老练地笑了一下,对贵花说道:“这么多火车盗窃案都是你干的吗?”

“都是我干的。”

老所长用尖锐的目光在贵花的脸上狠狠地敲打了一遍,狡猾地哼了几下,又问道:“那么你给我说说上几次你在火车上偷的是什么东西?”

“这——这——”贵花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老所长马上把话题一转,突然点破了迷团:“你是不是家里没东西吃,不得不出门要饭?或者为了生存不得不走亲访友?”

贵花一听,脸唰地一下红了,晶荧的泪珠一颗颗从眼角处慢慢地滚落了下来。贵花低下了头,点头称是。

“那么你为什么把你没有干过的事情都承担下来呢?”

“贵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警察大哥,你就算是俺犯的罪,把俺们抓起来吧!“

“为什么你要这样呢?”老所长感到万分奇怪,第一次遇到有人自愿到监狱里受罪的。

“因为被关起来有吃有喝,这样我们娘儿俩就能活命了。”贵花猛然仰起了头,脸上挂着泪迹,不卑不亢地说。

老所长听了后,眼睛蓦地红了起来,心想:“多么可怜的娘儿俩呀!”老所长压下了心中的伤感,说:“你有什么亲戚家可以投奔的吗?”

“有!有!”贵花说着把早先徐良给她的信从怀里掏出来递给老所长。老所长看来后半天默默不语。最后,他朝天大叹一声,说:“你走错了地方。这里是烟台,不是青岛。”老所长看了这封信以后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娘儿俩爬火车的原因了。

那天,贵花知道青岛离烟台有五六百里路后,便苦苦哀求着老所长把她娘儿俩送到监狱里面,还说让她干什么都行。逼得老所长反过来求贵花,说派出所是不能随随便便把没有犯罪的平民送入监狱的。不过,老所长还是把贵花好好地说了一顿。老所长说再怎么有难处也不能随随便便爬火车,偷吃国家的冰糖。老所长还说念着你们俩是初犯,口头教育一下今天就放你们走。贵花走出派出所大门之前,老所长告诉贵花到青岛最好是坐火车去,这样省力又省时间,他还特地给了贵花玉米面做的窝窝头,用报纸包着,有七八个呢。

老所长怎么知道贵花身上只剩下四块多钱,根本买不起去青岛的火车票呢?从贵花的角度上讲,她总不能告诉老所长她买不起去青岛的火车票的实情,给老所长出难题吧。当老所长建议贵花买火车票去青岛,贵花只能点头应着。

贵花别了老所长后,望着眼前漫长的路突然有了个好想法,她对自己说:“何不把身上带的钱买成去青岛方向的火车票,钱不够可以少坐几站,下车后再想办法,实在不行就走着去。”贵花想到这里心里有了希望。她拉着李心真奔车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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