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冰雨越下越大,沟里的积水越来越多。没多久,积水已经浸到了贵花的额角的发梢,用不了多长时间积水就会漫过贵花的鼻孔,这表明如果贵花不在极短的时间内醒来,生命难保。就在这关键时刻,一辆轨道车从北朝南缓缓驶来,车上坐着两位年龄差别很大的铁路工人。他俩身穿深绿色的铁路制服,外披黄色雨衣,雨衣上的帽子把脸颊裹成了椭圆,冰凉的雨水沿着帽子的边缘向下流出了一条条晶莹剔透的细线,宛如一串串流动的玉珠。年龄大的那位在前面手抓操纵杆,双目凝视着前方,把握着轨道车的速度。几尺长的铁撬和大铁锤等工具在轨道车上磕头碰脑地显着精神,圆圆的边缘有凸起的闪着寒光的大铁轮子在轨道上潇洒自如地转动着,并发出了清脆响亮有节奏的咚咚声音。这两位男子是师徒俩,师傅姓蒋,年龄有四十多岁,晃动着不高不矮粗壮的身材,由于天天在室外工作,风吹日晒的,紫色的宽脸膛上过早地被岁月雕就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刻纹。徒弟姓单,刚刚二十岁出头,虽然个头和蒋师傅相仿,若显单薄的身体比他的师傅瘦了整整一圈,看到他东张西望一脸好奇的样子就知道是位初来乍到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小伙子,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还给他增添了几分学生的思文。

就在这辆轨道车从贵花和李心所在的沟边一闪而过的瞬间,沟里两团黑黑的东西迷迷糊糊地映进了小单的视角。平时对任何事物都抱有好奇心的小单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竟然惊得噤若寒蝉。他满脸惧色忙对蒋师傅说:“师傅,你回头看看,沟里趴着两个人,不知是死是活?”蒋师傅立刻拉紧了刹车把,伴着轨道车突然的减速,蒋师傅站起身来回头仔细观望,果不其然,不远处的水沟里趴着两个人,一动不动的,仿佛死去一般。好心的蒋师傅急忙拉下了倒车把,轨道车徐徐来到贵花和李心的身边。蒋师傅把轨道车刹住,慌然跳到地上,跑过去把贵花的头从水洼边扶起,用手指摸了摸贵花手臂上的脉搏,僵硬的目光松软了,严肃的面容上浮出了几丝苦笑,他宽心地自言自语道:“人还有气。”与此同时,小单也扶起了李心,就听到李心嘴里哼哼唧唧发出着声音,显然人还活着。蒋师傅叫了声小单,并使了个眼色,又朝着贵花努了努嘴,意思是过来帮个忙。小单心领神会。他先把李心拖到了沟沿,扭头来到师傅的跟前。蒋师傅心如铅重,说:“快!帮我把她抬到车上!人还活着。”接着师傅抬着贵花的头,徒弟扯着贵花的腿,像对待价值连城的文物一样,把贵花轻轻地抬到了轨道车上,接着又把李心轻轻抬放在贵花的旁边。上车后,小单的屁股在轨道车的座位上还没有坐稳,心急的蒋师傅就开起了轨道车,使得它像一只飞行的箭,唰的一声射向了远方。

没多久,轨道车缓缓地驶入前方的小站。蒋师傅非常熟练地把轨道车停在了与铁路主干相连的支线上,并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出乎意料地找到一辆三轮车。

蒋师傅从三轮车上下来后对站在轨道车旁边发愣的小单一摆手,便一个箭步登上了轨道车。他小心翼翼地把贵花抱起,转身又放在站在地上的小单的手中。小单抱住贵花转过身去走了几步把贵花轻轻地放在三轮车上。就这样,他俩以接力赛的方式分别把贵花和李心抬到三轮车上。蒋师傅心急似火烧地把三轮车蹬得快如汽车,不一会来到了位于小站旁边的蒋师傅的家。

蒋师傅还没有进门,就冲着屋里的人大喊:“老婆子,你快把咱家的床整理一下,再烧上开水,来人了。”只见从那座红瓦红砖不大的平房所拥有的,唯一的漆着朱红色大木门里闪出一张女子的大脸。她看到了三轮车上拉着两位穿着寒酸的一男一女,心里扑通一声,哀婉地说:“又拉回两位,可怜那命苦的人啊!”这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蒋师傅的结发妻子。蒋师傅的徒弟们都称她为蒋师母。

蒋师母除了个头比蒋师傅矮一寸外,身材和蒋师傅相仿,也是圆滚滚的身材,也长了一张大脸,大眼睛上是黑黑的浓眉,脸颊红润,宽鼻方口,和蒋师傅的长相颇为相似,一脸的夫妻相,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唯有一样不同,那就是性格。蒋师傅是慢热型,少言寡语,而蒋师母却是大大咧咧快言快语一点就着。两人的性格一上一下,一快一慢,互补的简直天衣无缝。

在这个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小小的火车站上,蒋师傅负责检查维修周围的铁路,而蒋师母除了负责检票以外还负责管理车站上的卫生。在大饥荒期间,蒋师傅出外检查铁路状况的时候,不知道救回多少个奄奄一息的灾民,所以,蒋师母对三轮车上躺着的贵花和李心二人已经习以为常。她急忙转身回屋,像受过专业训练一样把外屋的大床上铺上防水的油布,把水壶里装满水,又在炉子里加了两大块闪着紫光的煤块,就听到忽的一声炉火腾起。就在蒋师母给炉子添煤烧水的期间,蒋师傅和小单已经把贵花和李心抬到床上。蒋师母熟门熟路找到了暖水瓶,并把暖水瓶里的热水倒进脸盆里,再把毛巾浸热,用手拧干后轻轻在贵花和李心脸上擦了一遍。然后再把家中仅有的一点红糖用开水冲了两碗糖水,慢慢地喂给了贵花和李心。没多久,贵花和李心先后睁开了眼睛,黑眼珠子又恢复了以往的鲜活灵动,脸色渐渐从白灰到红灿,人也能小声说话了。蒋师傅看在眼里,锁成结状的眉毛才渐渐舒展开来,嘴角上开始有了点笑意。经过和贵花短暂的交谈后,蒋师傅知道了贵花心中的苦衷。

好人有好报。据说大饥荒过去以后,蒋师傅隔三差五地收到大小包裹,里面不是花生就是当地的土特产。那些被蒋师傅救过的人们只能用这种方式略表心中的感激之情。

蒋师母用手摸了摸贵花身上那件湿乎乎的破棉衣,禁不住摇头晃脑,她对着自己亲爱的丈夫摇头苦笑,故意灰着脸用打是亲骂是爱的口气对蒋师傅说:“去,你俩先找个地方躲一躲。”蒋师傅心照不宣对老婆点头笑了笑,拉着小单出了家门,把门紧紧关上。

之后,蒋师母先帮着贵花脱下了棉衣棉裤,给她那赤裸裸的身体上盖上了被子。又腾出手来帮着李心脱他的棉衣。当蒋师母脱李心棉裤的时候,李心抓住裤子扭扭捏捏不肯松手。蒋师母故意用大嗓门唬着他,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小鸡鸡吗?还羞得不让人看。”

贵花在旁边用微弱的声音,说:“心儿,听大妈的话。穿着湿的衣服会长病的。快脱下来。”

李心此时臊得红了脸,绯了额,他正犹豫不决慢慢地往下脱裤子,手脚麻利的蒋师母双手抓住李心的棉裤腰猛地往下一扒,嘴里说着:“给我下来吧!”李心的棉裤瞬间已经被退到了脚跟,那只小鸡鸡软绵绵的,还一幅怕生的样子不高兴地左右摆动。刹那间,窘得李心用双手把它遮得严严实实,像穿了一件小的出奇的皮裤头。

“还真长成形了。”蒋师母给李心盖上了被子同时忍不住笑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人都有这么个玩意。你大妈我见得多了!”就这句夸张的话逗得贵花咯咯笑弯了腰。

那天,蒋师母把家里舍不得吃的小米拿出来特地给贵花娘儿俩做了一锅稀饭。

贵花和李心多亏了没有患什么大病,主要是由于饥饿,过度的劳累和长时间身心的憔悴,使得她俩的体力和精力透支到了极限,再加上寒冷的突然袭击,人便支撑不住垮了下来。在充满温暖的房子里,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特别是喝了冒着热气的小米稀饭,贵花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许多。李心年轻活力旺盛,身体恢复的更接近完全。蒋师母经过和贵花唠着家常才知道,原来她俩是老乡,巧的是蒋师母的家乡是马家店,竟然与李家庄隔河相望。当蒋师母得知贵花的苦衷后,禁不住喟然长叹,眼圈不知道红了多少次。蒋师母叹着气对贵花说:“唉!这一两年逃荒的人非常多,许多灾民拉到小站上没多久就死去了。有的灾民病情严重不得不派人把他们送到十几里路以外的县医院,许多在半路上就去了天堂。我们这个小站人手不多,工作任务又繁重,还要帮助奄奄一息的灾民,有时候真是力不从心啊!”

贵花听了后心里为之一沉,说:“那些死去的灾民如何处理啊?”

“唉!也只能打电话让县里派车把那些死人拉走啊!”蒋师母说的同时咬着牙关无奈地摇着头。

蒋师傅住的房子有里外两间套间,那天晚上,贵花和李心睡在外间,蒋师母则睡在里屋,而蒋师傅因贵花娘儿俩在家里不方便,一夜没回家,估计在他那几位徒弟的单身宿舍里凑合了一夜。

第二天的早晨正当朝阳把春天的温暖洒向山东大地的时候,贵花早已经醒来。经过蒋师母不厌其烦家人般的照顾和在暖暖的床上一夜的养精蓄锐,贵花感觉到又有了力量。在蒋师母醒来之前,勤劳淳朴的贵花已经帮着蒋师母清扫了房间,打扫了门庭,水缸里打满了井水,把桌子擦的锃锃亮,并且把李心叫醒,让他穿上烘干的软绵绵的棉衣棉裤,并洗了一把脸。

贵花坐在椅子上脸板板的,她在耐心等待蒋师母醒来,好和她告别,好让她们的生活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贵花从心里感谢自己的救命恩人蒋师傅,蒋师母和小单。贵花心想就是让她做牛做马也难报此恩。但贵花现在一无所有,她想早离开这里一分钟,少给蒋师母添麻烦就是对蒋师傅一家最大的报答。她想好了还是要不停地往前走下去,一直走到青岛,找到自己的弟弟徐良。但贵花太高看自己了,就凭她和儿子李心现在的身体状况,走出去用不了多久很可能重蹈覆辙,让自己和儿子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把自己自投罗网到灾难沉重的万丈深渊里。

就在贵花胡思乱想之际,蒋师母一觉醒来发现窗外一片光明。她心里叫了一声不好,慌然穿衣起床。当蒋师母睡意未消地走到外屋才发现家里已经被贵花拾到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贵花和李心早已经穿好了衣服整装待发。蒋师母不得不大着嗓门埋怨道:“怎么现在就准备走了?瞧你俩现在的身体至少要在我这里住上两天。”

贵花青着脸,说:“大姐,你和大哥救了我们娘儿俩的命我们都不知道如何报答,怎么还好意思再麻烦你们?我俩现在就与你告别,去青岛。也请你转告大哥一声。”贵花故意把嘴嘟起,眉毛拧着,以表示已经下了决心,不能改变。

“不行!妹子,你现在这么弱的身体怎么能经受的住长途跋涉呢?这里离青岛至少有五十多里呢。”

好心的蒋师母不愿意让贵花和李心再遇到什么不测。她涨红着脸,不容分说上前就抢贵花臂弯里的包袱,而倔强的贵花抓着死死地不放。两人相持了半天,蒋师母感觉出贵花的决心已定只好松开了手。蒋师母用遗憾的口气,硬硬地说:“既然你们要走,也要在我这里喝一碗粥吃了饭再走。并且按照我说的走。否则你俩别想走出这间屋子。谁让你和我是地地道道的老乡呢?”蒋师母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贵花只好让步。她脸上浮出了几片笑云的同时点了点头。

为了让贵花母子早一点动身,执行自己心里想出的计划,蒋师母心想抓紧时间做饭,别耽误了她娘儿俩的行程。就在蒋师母刷完了锅,往锅里加水的时候,手脚麻利的贵花早看在眼里,她挽起了袖子帮忙生火,不一会灶下燃起了干草和干树枝,贵花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似地把风箱拉得哒哒响。随着从烟筒里冒出炊烟丝丝缕缕,没多久一大锅的地瓜面粥做好了,七八个地瓜面饼子也蒸的滚烫。蒋师母专门拿出来大碗,给贵花和李心每人盛了满满一碗的地瓜粥,又把地瓜面饼子硬塞到她俩的手中。

就在贵花和李心吃饭之际,蒋师母用假笑隐藏着内心的烦躁和不安。她不停地开门探望,心里骂道:“这个死老头子,天都大亮了怎么还不回家。”蒋师母看到贵花娘儿俩吃饭吃得差不多了,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这个死老头子又疯到哪里去了?”蒋师母正在不知所措之时,蒋师傅低着头匆匆走进了家门。蒋师母见了自己的老头子心里笑呆了,却把脸上肌肉拧得硬硬的,她话中带刺地说:“怎么现在才回来?不知道家里有客人吗?”

蒋师傅笑而不答。从蒋师傅那双神秘的眼睛里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准有好事。

做为多年的夫妻,蒋师母察言观色就能猜到自己的丈夫在想什么。她把脸上硬硬的肌肉松得似棉花,压低了声音,说:“她俩急着要走,你有办法了?”

蒋师傅胸有成竹幽幽地说:“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晚回家的。她俩不是要去青岛吗?现在外面停的一列货车再过一个多小时就要驱动前往青岛,”蒋师傅看了一眼正在吃饭的贵花和李心,嘴尖出了得意的样子,“我和车上的师傅说了,有两位要搭车,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嗯!这还差不多。这列火车停在哪里?”虽然蒋师母的心已经软着陆,她还是要把事情搞得一清二楚。

“就在咱家门口。”蒋师傅用手指朝门外捅了两下。

这时候,贵花和儿子李心已经吃完了饭,贵花还把用过的碗都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摩拳擦掌准备和蒋师傅和蒋师母告别。蒋师母把贵花拉到屋外,用手指着眼前停着的一列火车,说:“过一会,这趟火车就开往青岛。你大哥已经跟火车上的压车师傅很熟,已经嘱咐过了。你俩就放心地上火车,任何一个车厢都行,门都开着。”蒋师母脸上浮现出了神秘的色彩,“这趟火车直达青岛,一路上是不停的。所以等火车停了,青岛就到了,有人会送你俩出车站的。”

贵花听完蒋师母讲的话后,对蒋师傅和蒋师母千谢万谢,就差一点跪下了。贵花临告别蒋师傅和蒋师母之前,两眼含着感谢的热泪,让儿子李心给蒋师傅和蒋师母一人磕了一个响头。然后,贵花感激地差一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狠狠心一扭头拉着李心就登上了一节车厢。

果然,过了没多久,这辆火车轰轰隆隆地启动了,之后便不停地加速,而贵花则含着感激的泪珠,从车厢门缝里看着她的恩人们,伸出了告别的手不停地挥舞着。是啊!受人滴水之恩都要涌泉相报,别说救命之恩了。要不是蒋师傅,蒋师母和小单的搭救,贵花她娘儿俩的命早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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