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还是在孟家庄的那条坑坑洼洼槐树皮样的泥土大道上,大海依然蹬着那辆三轮车缓缓而来。不同的是车上的孟老爷子永远地睡去了。他面无血色,面部肌肉僵硬,嘴和两眼紧闭,头柔软而安静地依附在孟慧的怀里。几天前还是那么漂亮,那么生气勃勃,那么有女人味的孟慧一夜之间憔悴得犹如六十多岁,脸上已有几分龙钟之色的老太婆了。她那原本炽热的目光呆滞了,她那白里透红,人见人爱的笑脸染上了一层黯淡的铁灰色,上面还残留着嚎啕大哭后泪迹未干而形成的图形,给人一种昙花落败后的凄凉和无奈。此时,骑三轮车的大海和在车后面紧跟着的大山正处于悲恸欲绝后的忧哀中,要不然他俩的眼睛里为什么会溢满了泪水?为什么一颗颗圆滚滚的泪珠会不时地悄然而下呢?

就在这时,养成早睡早起习惯的老支书突然从一条胡同里闪了出来。当他看见了躺在孟慧身上的,小时候曾经在一起玩耍的孟老爷子之后,身体宛如黄蜂蛰了似地猛然颤抖。他心里全明白了,脸上立刻浮出了几分同情,几分无奈和几分惭愧。他嘴巴张了几下又闭紧了,像做了亏心事一般扭过头,又消失在胡同里。

当这辆三轮车缓缓地来到二叔家的时候,二叔家的大门是开着的。不知道为什么,大树枝桠上的那些成天又闹又吵的鸟儿们突然静去了,一只只歪着小脑贷凝视着车上车下忧愁的人们。就连二叔家中养得那几只平时见了生人便远远躲开的老母鸡也郁郁寡欢地穿过了豆角的支架,把自己那两双漂亮的爪子轻起轻放,来到正在慢行的三轮车旁边,扬头注视着孟慧怀里的孟德祥,嘴里还咯咯咯小声哼起了悲曲。就在这时,二叔带着满脸焦急之色从大门里出来。当他看到了车上的哥哥时愣住了。片刻后,二叔指着他的哥哥,胆战心惊吞吞吐吐地问道:“侄女,你爹怎么样了?”

“叔——,”孟慧一声委屈的,令人心碎的哭叫闪电般划过了阴霾的天空,“我爹他死了!”

二叔这么强悍的汉子,突然双手抱住了头,蹲在了地上,像个娃娃似地嚎啕大哭,他的哭声竟然震得大地不停地抖动。二婶听到了二叔的哭声也心知肚明了。她一边哭一边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当时,这一家那个惨啊!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串串眼泪从天而降。

当二叔擦去了眼泪,咬着牙关,驾轻就熟地朝着孟家庄庄里走去的时候,满脸泪汪汪的大山和大江把大爷轻轻地抬进屋里,又轻轻地放在了床上。孟慧坐在孟老爷子的身边守着,人呆呆得简直像木头人一样。

此时的二叔为了自己的哥哥能有个好的去处,豁出自己的那张老脸了。他低三下四地找到了他那些昔日到家中白吃白喝的几位酒肉朋友。孟三木匠就是其中之一。当初他拍着胸脯对二叔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要你孟德安有难处,我孟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是,当二叔求着孟三帮忙为自己的哥哥打一副薄木棺材的时候,孟三突然捂起了肚子,吱哇乱叫地喊起肚子疼。二叔不得不辞别了孟三,来到了曾经和他拜过把兄弟的钱四家中,准备开口跟他借钱。也不知道钱四从哪里听到了风声,躺在床上装病不起,二叔问东,他答西。二叔心灰意冷地摇着头,心想:“我不借钱了,借几块木板总行吧?”于是,二叔又去了他昔日的酒肉朋友的家中,没想到照样吃了闭门羹。二叔没办法,只好去老支书那里求救。当老支书知道二叔是为孟老爷子而来之后,便望洋兴叹地抖了抖手,说:“老弟啊,不要责怪我不帮你,不懂人情世故。在现在这种形势下谁敢哪?你知道吗?现在谁要帮助地主就等于帮助阶级敌人啊!”后来,二叔才知道,幸亏他的成分被定为上中农,如果他被定为地主或富农,他的那些酒肉朋友估计连家门都不让他进呢。

二叔回到家中后,便不停地垂头丧气,急得在家中团团转。他总不能用个草席子给自己的哥哥送终吧?就在这时,善解人意的孟慧猜出了二叔的心思。她慢步走到二叔面前,小声说:“二叔,不用了。”

二叔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侄女,刚要开口,孟慧又说:“我爹说了,他要求海葬。他还提到了虎跳涯。”

二叔听了侄女这句话,心里全明白了。还是大哥看得远啊!现在许多人家的祖坟都被那些红卫兵挖成了大坑,尸骨无存,更何况你孟德祥了。就算你孟德祥能被顺顺利利地埋在土下,不出三日那些心狠手辣的红卫兵不给你暴尸才怪呢。只有那心胸开阔的苦涩的海才能容得下孟老爷子,容得下那些身受折磨,含怨而死的苦命的人们。

次日清晨,全家出动。二叔和他的三个儿子用门板抬着穿了一身新衣服的孟老爷子,后面跟着孟慧和二婶,来到了虎跳涯。

虎跳涯其实就是与大海相连的石岗子,是由一块块巨石,鱼鳞样层层叠叠拔地而起,犬牙交错而成的。在这面积有七八亩地大小的石岗子上,碗口粗的松柏,白榆和刺槐处处可见。它们扎根在石缝的泥土中,坚强不屈地挺拔在巨石之上。还有那一丛丛见缝插针的野花野草,依石傍树地逍遥自在,谈笑风生。当然也少不了调皮的虫儿,尤其是蚂蚱,一有风吹草动,便雨线样四溅。令游人刮目相看的是这座庞大的,风光秀丽的石岗子一延伸到海边便锋芒毕露地形成了八九米高,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并以成牛角的形状,毫不客气地强行伸进了大海里。一到涨潮,汹涌的海浪不停地拍打着石壁发出了震天的轰鸣,而退潮时,大海便摆出了小桥流水般悠闲的风姿,并把金黄色的沙滩拱手相让。这个牛角状的石涯就是远近闻名的虎跳涯。

当孟老爷子在临终前说出“虎跳涯”这三个字的时候,孟慧就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孟慧知道父亲一生最爱大海,尤其是虎跳涯下的大海。孟慧怎么能忘了哪?当她下地会走路的时候,父亲就带着她到虎跳涯去玩。涨潮时,父亲抱着女儿席地而坐,两眼凝视着波浪滔天的大海,不停地讲着关于海龙王的神话故事。他告诉女儿,在大海深处有金碧辉煌的龙宫,里面住着海龙王。他还告诉女儿等他老了,不能动了,就去龙宫里住。退潮时,父亲就跟小孩子一样嘻嘻地笑,拉着孟慧的小手就往虎跳涯两边那一望无边的黄橙橙的海滩处跑,还不停地跳着,嘴里竟然哼起了家乡的歌谣:“大海啊,大海,我梦中思念的它,苦涩的海水养着数不完的鱼虾,你怀抱着明日手揽着月,你宽阔的胸怀就是我心中的家。”那时候,大海富得流油。水一退去,海滩上到处是大大小小横冲直闯的螃蟹,沙子里埋着大小不同,花纹各异的蛤蜊。大海螺在沙滩上露着背脊,竹节蛏从沙洞里探出了脑袋。那时候,父亲和女儿都赤着脚,缓步走在柔软似绸的沙滩上,让海水的清凉播动起心中的激动,让欢快的浪涛在双脚和小腿上轻轻拍打出心中对幸福的想望。那时候,父亲手把手地教着女儿如何抓螃蟹,如何挖蛤蜊,又如何用盐巴粒子逗蛏子。那时候,在退大潮的时候,父亲还领着女儿到虎跳涯下徒手抓生蚝……

孟慧想着想着人都醉去了,嘴角竟然拧出了梦的色彩.就在这时,虎跳涯到了。

当二叔和三个儿子把孟老爷子抬到虎跳涯时,正逢涨大潮。浪涛不住地拍打着涯壁,把苦涩的海水送到了孟老爷子的身边。此时,耳边风儿飒飒,仿佛在向人们哭诉着孟老爷子的不幸。天上乌云滚滚,它遮住了初升的太阳,也在大海上投下了一片片悲伤的暗影。当二叔和孟慧在前,三个兄弟在后,工工整整地站着,面对大海的那一刻,树儿低下了头,鸟儿失去了鸣,就连虫儿也噤了声。二叔用一种混浊哽咽的哭腔对着大海,对着天空,大声说道:“大——哥,永——别了!”接着是孟慧的哭叫:“爹,你——慢走!”紧接着是三兄弟的叫喊:“别了,大——爷!”声音落下,四周寂静。二叔和孟慧同时颤巍巍地推动起门板。不久,就听道扑通一声巨响,孟老爷子和床板被苦涩的海水紧紧地抱住。就在此时,突然狂风四起,海浪涛天。再往水里看过去。孟老爷子已经无影无踪了。二叔,孟慧和三兄弟同时跪倒在地,一时间哭得痛哭流涕,哭得两眼红肿,咽喉干涩.

孟老爷子走了。他带走了女儿孩提时的梦,带走了女儿对他满满的爱,留给女儿的却是无休无止的怀念。

两天以后,当孟慧浑浑噩噩从青岛长途汽车站走出来的时候,她简直像梦游一样。她记不清这两天她是如何渡过的,记不清是谁把她送到日照县长途汽车站,记不清她是如何上的长途汽车,也记不清这一路上她看到了什么,吃的喝的又是什么。她当时只有一个信念——回家,回到她青岛的家,回到她的丈夫和孩子身边。

接下来,孟慧又糊里糊涂歪打正着地又坐上了前往青岛造纸厂的九路公共汽车。

这趟公共汽车的终点站位于青岛市市北区边缘的一个小镇。当时,这个小镇并不大,主要由两条走向完全不同的柏油马路组成。在这两条大马路的旁边除了座落着许多工厂外(比如农具长,轻工化学长,酒精制造厂,卷烟厂等),也有一排排方形或长方形积木块模样,排列有序的,三到五层的职工宿舍楼。这个小镇在这两条马路十字交叉处一下子热闹繁华起来。在这个十字路口,以及和它相邻的大街小巷,除了行人的数量突然增加以外,还拥挤着各种各样的建筑物。其中,不但有新建的百货大楼,而且还有规模不小,临时搭起来的帐篷组成的集市,还有银行,邮局,饭店和各种各样的杂货店。就连区政府也来凑热闹,把办公大楼也建造在离这个十字路口只有几百米远的地处。而孟慧乘的这趟公共汽车的终点站就位于区政府大楼的旁边。

在中午时分,载着孟慧的那辆公共汽车喘着粗气,哼哼唧唧地到达了终点站。十几位旅客鱼贯而下,孟慧手拎着大提包夹在其中。当孟慧跟着人群走出了公共汽车的停车区,这十来位旅客就像一把黄豆撒在了麦陇里,眨眼间便消失在人群中。

当孟慧发现眼前的这个小镇竟然变得不认识的时候,她那萎靡不振的情绪被不胜惊奇所代替。在短短的几天内,这个小镇竟然变得像过年一样热闹。马路旁边的街道上插满了大大小小,上面写着大黄字的红旗;墙上贴满了红白相间的大字报;耳朵里充满了从大喇叭里传来的革命歌曲;身边挤满了熙熙攘攘骂骂咧咧的人群。除了人多得不可思议之外,人的精神面貌也变得出奇地怪,也就是说都穿着千篇一律的深蓝色中山装或草绿色军装,胸前都佩戴着毛主席像章,其中,有的大如烧饼,有的却小似分币。有许多人的手臂上还带着醒目的红袖套,手里拿着红皮的毛主席语录。

孟慧一个人站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处前后左右看了半天,终于辨别了回家的方向。青岛造纸厂位于这个小镇的一角,苦涩的大海的旁边,从公共汽车终点站到造纸厂的家有二里地远,步行需要二十多分钟。

孟慧刚想甩开大步往回家的路上走,她突然发现右脚上的鞋带开了,并且随着步行,自由散漫的鞋带还不停地磨擦着地面,脏兮兮的让人看了难受。于是,孟慧紧走了几步,躲在一棵高大的白桦树后,弯腰系鞋带。她刚把鞋带系好,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阵阵口号声,并且声音越来越大。她好奇地扶着大树站起身来,抬头望去。好吗,就在这一瞬间,路边已经排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她不得不踮起了脚尖,巧妙地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中找到了一个缺口,让眼光越过了人群。

这时候,在大马路上,一眼望不到边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孟慧这个方向走过来了。在黑压压的人头上到处飘扬着大大小小的红旗,从远处看去,恍似一片火海。在这一片火海下不停地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同时也闪出了一片拳头,并随着口号声的消失而消失。在这一波波海浪般的口号声中头两个字和最后两个字经常重复,那就是“打倒”和“万岁”。当几百人的游行队伍在孟慧的眼前走过的时候,孟慧的注意力便放在了后面跟着的一群松松垮垮的人们。孟慧第一眼看到的是跨着八字步,神气活现的孟大头。孟慧心里格噔了一下。当孟慧看见跟在孟大头后面的竟然是自己的丈夫徐良,她禁不住“哇”地叫了一声。她下意识地急忙用手掌把嘴堵住,一股气愤,悲切,疼痛和无奈拧成的百感交集的情感宛如点燃导火线一般,从头顶闪着火花直奔脚底。多亏了当时到处都是口号声和叫骂声,孟慧的这一异常反应才没有引起周围人们的注意。只见徐良低着头,弓着腰,迈着小碎步。他头戴一顶用白纸粘的,有二尺长,锥形的高帽子,胸前挂着比徐良的胸脯还宽出一倍的大木牌子,上面用黑字写着“打倒走资派徐良”,腰间还绑着一根又长又粗的绳子,绳子长的一头被孟大头抓在手里,徐良就像狗一样被孟大头牵着。徐良的左右两边是造纸厂的付厂长和付书记。他们和徐良一样也分别戴着纸糊的大高帽子,胸前也挂着大木牌子。此时,在孟大头的引领下,“打到走资本主义当权派徐良”的吼声此起彼伏。围观的群众在这种气氛的鼓动下一个个怒气冲天,眼睛里射出了凶狠的目光。他们纷纷跳着脚,用手指着徐良他们骂着,有的把烂白菜帮子砸在了徐良他们的脸上,有的把黄色的脓痰狠狠地吐在了徐良他们的身上,有的甚至用石子打在了徐良他们的头上。有几位中学生突然从人群的中间跳到了徐良他们面前用手掌打他们耳光,用脚尖使劲地踢他们的小肚子。其中一位竟然是孟大头的小儿子,小黑胖子孟建华。他用手指抠进了徐良背部的嫩肉里又扭又撕。疼得徐良直咧嘴,但眼睛里发出来的仍然是不服气的目光。而孟大头却站在旁边盘着胳膊,一只脚尖不停地点着地,高兴地看着,还不时地把他那猪一样的厚嘴藏在脖子里咯咯窃笑着。当时,打在徐良身上,疼在孟慧的心里。她恨不得跑上前去,保护着徐良,并和他们讲理。但孟慧还是清醒的,她知道这样做其实就是自投罗网,是孟大头最想要的。就在孟慧急得直跺脚,爱末能助的时候,游行队伍里的几位造纸厂的老工人也看不下去了,他们叫喊着上前拦住了那几位学生才使徐良他们免遭更多的皮肉之苦。

当看到过去风风光光的丈夫如今被当成牲口一样对待,孟慧心疼如针扎,眼泪哗哗地流下自己却不知道。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被游街的丈夫,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伤悲,充满了教人发冷的枯槁的目光。不一会,她感到耳鸣目眩,眼前天旋地转。可怜的孟慧,她还没有从父亲死去的伤悲中解脱出来,另一个新的打击又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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