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霍霍的疤瘌头回到劳改队准备用更狠毒的手法整治孟慧时,却发现不知道从何下手。工厂里的那些包括打扫厕所在内的脏活对于包括孟慧在内的所谓的劳改犯来说就是日常工作,根本算不上折磨。孟大头的意思是要把孟慧整治得求生不行,求死不能。看来必须另想办法。疤瘌头想到给孟慧“吃小灶”,也就是说把孟慧单独关在小黑屋里对她进行没完没了的审讯,外加人格上的侮辱和体罚。但他转念一想不行,事情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简单。一年多过去了,那些暴风骤雨般非人性化的手段,比如把反革命分子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抽,让他们钻裤裆的同时学狗叫等,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限制,更何况对孟慧的审讯工作阎主任早已派人做过了,并且有了结论。如果他刻意这样做,不但名不顺言不正,还会被人戴上官报私仇的帽子。队里的其他几位工人早已经看他不顺眼了,如果他们掌握了他的把柄,后果可想而知。狡猾的疤瘌头不得不在处理孟慧这件事上暂时退让三步。

在孟大头送给他第三个金戒指之后,疤瘌头便不停地瞑思苦想:“该是对孟慧做点什么的时候了,以报达孟大头对他的厚爱。但是,如何下手呢?”

一天,疤瘌头回农庄看他的母亲。在返回造纸厂的路上路过他过去所在的生产大队的大粪场。

那是一个面积有半亩地大小的荒地,中间挖了一个有半个游泳池大小,一米多深的粪池,里面都是黑乎乎的粪便,臭气熏天,绿色的大头苍蝇在大便的表面落了厚厚的一层。在大粪池不远处有一堆小山一样的垃圾,旁边有一人多高的大筛子,用粗木棍支着。疤瘌头知道这个筛子是用来筛选垃圾。而那些筛过去的垃圾颗粒将被扬进大粪池里和粪便一起沤肥。由于八月底的太阳烈焰似火,比蝎子还毒,再加上蚊蝇肆虐横行,该生产队不得不暂停了粪池的沤肥的工作,等到九月份天凉了,蚊蝇数量下降了再说。

疤瘌头没有想到大粪池散发出来的恶臭令人窒息。他用双手捂紧了鼻子和嘴就迈出了小快跑。还没有走几步,一股黑烟蓦地罩在了他的头上,紧接着,疤瘌头的头上和脸上居然成了绿头苍蝇蜂涌而至的游乐场,就连耳朵里也爬满了苍蝇。一时间,吓得疤瘌头撒开了脚丫子,双手在头顶上狂舞着轰着苍蝇,简直像一位从精神病医院偷跑出来的狂躁症患者。疤瘌头跑出去半里多地,这群状似浓烟的苍蝇才放过了他。

就在疤瘌头站在路边,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之时, 他竟然想到了孟慧,并且触景生情地在心里生出了一个狠毒的想法:“我何不让孟大头找阎主任想想办法,跟这个生产队联系,以支援农村建设为由,直接命令厂劳改队派人把每天在厕所或茅房里挖到的粪便送到这个大粪场里呢?如果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孟慧做运送粪便的工作。” 疤瘌头禁不住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瓜,洋洋得意,“没想到我疤瘌头如此地聪明。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借着粪池的臭气痛痛快快地整治一下这个该死的女特务孟慧了。”

那天傍晚孟大头刚回到家,屁股还没有坐稳,疤瘌头不请自来了。孟大头看到疤瘌头满面红光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有要紧的事和自己商量。他先递给了疤瘌头一把扇子,然后又给他倒了杯茶水。此时,外面传来了孩子打闹的声音,还夹杂着下相棋时因退棋而引起的争论不休的喧嚷声。孟大头慢步到了窗前侧耳听了听,轻轻地掩上窗户。然后,孟大头神秘地给疤瘌头使了个眼色,还朝着里屋歪了歪头,疤瘌头便心领神会地进了里屋,孟大头尾随其后,顺手把门悄悄地带上。

他俩在屋里叽叽咕咕了半天。当孟大头得知疤瘌头的想法以后竟然眉开眼笑地直点头,嘴里小声说出了三个字:“妙!妙!妙!” 疤瘌头临走时,孟大头又在疤瘌头的手心里塞了一只金戒指,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声说:“老孙,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果然,不出三日,阎主任下达了指示, 要求劳改队的劳教人员把每日从厕所或茅房挖到的粪便用大粪车送往附近农村的粪池沤肥。这样既改造了资产阶级怕脏怕累的思想,又支援了农村建设,一举两得。阎主任在指示里还强调具体安排由厂劳改队孙队长决定。

接到指示的当天,受宠若惊的疤瘌头立刻把劳改队里所有的劳教人员招集了起来,他跳到了一个石台上,做出了上级领导视察时讲话的样子,得意地挺起了他那个癞蛤蟆般的大肚皮,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往空中一挥,用宛如耗子叫春时发出的尖嗓门,喊道:“你们都他妈的听好了,立功赎罪的机会来了。” 癞蛤蟆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恰似如鲠在喉。显然,癞蛤蟆忘记了台词。他低头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一张事先准备的纸条,结结巴巴地念道:“为了把——你们这些——罪人改——造成有用的人,厂革委会指——示,从明天起,你们不但——要把工厂里的粪便——挖出来,还要——走出去,到中小学和大街上去挖,挖得越多——越好。你们说挖到粪便后如何处理哪?”台下那十几位劳教人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停地摇头。疤瘌头看在眼里脸上竟然出现了神气活现的表情。他接着说:“我告诉你们吧,把挖到的粪便——通通都他妈给我运——到俺庄的大粪场去。”孟慧听着听着,在心里暗笑起来:“这个疤瘌头连抄书都抄得语无伦次的。”疤瘌头停顿了一下,转了转眼珠子,伸了伸他那肉嘟嘟的短粗脖子,又鼓了两下开满了红刺儿的腮帮子,假情假意地说:“厂革委会还指示,表现好的都可以将功赎罪,从宽处理。”他讲到这里,转过身来,满不在乎地朝旁边吐了几口痰,继续说:“从今天开始你们都他妈的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地干活,不要辜负厂革委会对你们的期望。”然后,疤瘌头用手指了指石台下的孟慧,说:“女特务孟慧听着,因为你初来乍到,他妈的人地两生,我们破例照顾你。你的任务是负责把挖到的粪便送到大粪场去。如果有困难,我可以帮你。从现在开始,厂里的那两辆大粪车都他妈的归你管了。干满一个星期后,再由别人替换。”就这样,狡猾的疤瘌头竟然把最脏最累,男人干的重活轻描淡写成为小事一桩,并打上了照顾的标签,分配给了孟慧。

次日清晨,红日当空,天空如冼。不用说,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因为造纸厂自己的劳改队没有正规劳改队那样严格。厂里所谓的劳教者们干完一天的工作后可以回家。所以一大早,孟慧匆匆忙忙吃了两口饭后,深情地看了两眼正在梦乡里微笑的两个儿子,轻轻把大门关上,大步流星地朝着造纸厂奔去。

文章到了这个时候,细心的读者朋友一定会发现,为什么孟慧出门前只关心自己的儿子,而对自己的丈夫却只字不提呢?我借着这个机会把徐良的事简单说一下。文化大革命开始没有多久,徐良就被送到青岛市走资派学习班学习。一个星期只能回家一次。再往后,徐良竟然被强制地送到离青岛市有一百多里远的一所五七干校进行劳动教育。所谓的五七干校就是政府通过向当地农民强行征地而办的农场,以后随着政治需要,摇身一变成了五七干校,是走资派劳动改造的地方。自从徐良去了五七干校后,一个月顶多回家一次,每次只能住二到三天。在农忙的时候,徐良两三个月都不能回家一次。所以,孟慧大部分时间只能和两个儿子相依为命。

孟慧一走进厂劳改队的大院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疤瘌头在昨天会上提到的那两辆大粪车。

说是大粪车其实就是平板车上固定着一个汽油桶模样,有三米多长,比汽油桶粗好几倍的大铁皮罐子。这个铁皮罐子平躺在平板车上,铁皮罐子中部的顶端有一个大圆洞,上面盖着铁皮做的盖子。用大铁勺从茅房坑里把大小便挖出后,通过这个圆洞再把大小便装到这个铁皮罐子里。这个铁皮罐子在车尾处有一个比盘子大一点的圆形出口,里面堵着大木塞。把大粪车里的粪便倒入粪池之前,先把车尾翘起,拔出那个大木塞,然后把车头抬高,车尾放低,大粪车里的那些稀泥状的粪便就会自动泻入到粪池里。

不用说,这两个大粪车就是为孟慧准备的,让她随意挑选一辆。平时爱睡懒觉的疤瘌头今天竟然一大早就起了床,亲自把这两辆大粪车拉到了这个大院子里,因为过早地幸灾乐祸,眼睛里还闪烁着诡橘与兴奋的光芒。

从早上开始,一切进行的还算平稳。孟慧拉着大粪车,后面跟着十几位手拿粪勺的劳教人员。在一阵阵升腾的屎臭味中,这支装备齐全的掏粪小分队走街串巷。凡是有人拉屎撒尿的厕所茅房都是他们的战场,他们逢人便问哪里有人的粪便,如果没有鸡屎狗屎也行。他们挖起粪便来既认真又卖力,以致于中午十一点钟刚过,那么大的铁皮罐子竟然已经装满了浓浆般的屎尿。开始,茅房里,大粪车上散发出的粪便的臭味把大家熏得直扭头,但到了这个时候,那些苦命的人们竟然守在大粪车旁又说又笑。

就在孟慧把大粪车拉回造纸厂内,和掏粪小分队的人们一起在水池子边洗洗擦擦,准备休息吃午饭之时,疤瘌头晃着大脑袋出现了。他满脸怒色,闪着凶狠的目光, 大叫道:“怎么这么早就收工了?你们他妈的到这里来是劳动改造的,不是让你们闲得腚疼,晃晃悠悠玩的。不行,活没有干完谁也不能休息。”一位胆子大的中年男子细声细气地说:“队长,别发火。我们已经把厂里厂外所有的厕所和茅房都挖了个遍,已经没有地方可挖了。” 疤瘌头一听更火了:“你他妈的长没长眼?厂里的院子扫了吗?粪便送到大粪场了吗?” 就在那位中年男子被问得无话可答之时,疤瘌头禁不住打了几个饱嗝,“为了改造你们的反动思想,你们现在都他妈的去打扫厂里的院子,” 疤瘌头用手指了一下孟慧,:“你他妈的也不能闲着,现在就把这车粪便送到俺庄的大粪场去。” 疤瘌头的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你疤瘌头怎么能让一个小女子拉这么大的粪车,跑那么远的路送粪便呢?疤瘌头看出了大家的想法,他拍了一下胸板子,说:“你们别担心,有我哪!我和女特务一起送粪便。”

可怜的孟慧,在疤瘌头的逼迫下,不得不一个人拉着那辆装满粪便的大粪车行走在通往大粪场的路上。而疤瘌头却头戴草帽,手摇荷扇晃晃悠悠地像押送犯人一般跟在大粪车的后面。此时,太阳高照,天热如蒸笼。大街上除了不时地传来卖冰糕的叫声,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就连一只白色的蝴蝶从大树里飞到太阳下,还没有停留一分钟,便被太阳光刺得慌然逃进了树荫丛林中。突然,一家住户的门廉挑起,从里面跑出一位端着脸盆的妇女。只见她急忙把一盆水泼出之后,便怕见阳光似地立刻闪进了屋内。再看她家门前的地上,除了一缕缕升起的白雾,连个水印子都没有。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孟慧拉着大粪车在大街上走了也就是七八分钟,浑身上下早已经是大汗淋漓。要不是头上的那顶草帽,孟慧非中暑晕倒不可。

孟慧拉着大粪车正要走出大街,从一家小百货商店里飘出了样板戏《红灯记》里李铁梅的那段悲壮的唱腔。它不但使得本来就热得不行的天气增加了几成热度,而且唤起了孟慧心中的无限悲怆。她到底招谁惹谁了,让一连串得灾难相继而来。兢兢业业的工作换来了无休无止的批斗和人格侮辱,一张再平常不过的哥哥和妹妹的照片竟然成为了国民党特务的证据,爹爹被莫名其妙地折磨死,丈夫又被莫名其妙地罚去劳改,中国啊!中国!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下子变成了这么凶惨,如此地不讲理了哪?

就在孟慧胡思乱想之际,她拉的大粪车已经到了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这对于孟慧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每前进一步,孟慧都不得不拼尽全力。一时间,把孟慧给折磨的,过度疲劳的肌肉涌出了针刺般的疼痛,两眼累得直冒金星,整个头部昏沉沉的,耳朵嗡嗡作响,汗水犹如溪流沿着脸颊而下。就这样,过了也就是五六分钟,孟慧不得不把大粪车停在一棵大树旁,自己扑通一下跌坐在了树荫下。这时候,孟慧扭头看去,疤瘌头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孟慧心里不由得抖了一下,心想:“孙队长在的时候,如果我拉不动车,他至少可以搭把手推一下。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如果我拉不动车该怎么办啊?”孟慧的这种担心没过多久便被证实了。

孟慧休息片刻后,不得不强打着精神上路,按照疤瘌头事先告诉的方向继续前进。孟慧知道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把这车粪便送到大粪场,否则回到厂里没法交待。孟慧走走停停,突然发现乡间小路上出现了一个斜坡。孟慧攒足了力气拉着大粪车就往坡上走,没想到,这个斜坡太陡了,孟慧把大粪车拉到斜坡一半的地方怎么拉也拉它不动,只好把大粪车退回到斜坡之下。孟慧休息了好大一会之后,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拉着大粪车再一次试图越过这个至少有四十度坡度的斜坡,但到最后还是差一口气,不得不劳而无获地把大粪车退回到原处。此时的孟慧身心疲倦到了极限,整个人仿佛掉进可怕的泥坑里无力地挣扎,脸上挂出了一种言语不清的无奈。

孟慧正在犯难之时,从坡上面走下来两位戴着草帽,光着膀子,边说边笑的青壮年农民。她眼睛一亮急忙上前打招呼,请求他们帮忙推一下车。没想到这两位农民不但不理她,还不停地给她翻白眼。其中一位农民从孟慧身旁走出去十几米以后竟然扭过头来朝着孟慧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液:“呸!臭特务!你快去死吧。”当时孟慧听得清楚,心里格噔了一下:“奇怪,他们怎么会认识我呢?我和这位农民无冤无仇的,他为什么恨我?”可能孟慧到死都不会知道,毛泽东关于阶级斗争的理论就像迷人心窍的邪教一样,已经深深地浸入到每一个人的骨子里,细胞里,洗脑洗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他的话就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有谁敢不听?有谁敢不相信?又有谁敢不服从呢?最后,孟慧还算有运气,终于等到了一位好心人。在他的帮助下孟慧才把大粪车拉到这个斜坡上。

在这个人们因躲避炎热而进入午睡的晌午,可怜的孟慧终于把大粪车拉到了大粪场的边缘。当她远远地看见黑乎乎的粪池时,心里总算有了着落。她计划着把粪便从大粪车上泻入粪池后,找一口水井痛痛快快地洗把脸。但她想错了,这次送粪便最难熬,最难忍受的时刻到了。

孟慧刚把大粪车拉到离粪池还有一百多米的地方,正在粪池表面休息的成千上万只绿头苍蝇仿佛听到了什么,忽地一下从黑色的粪便上飞舞了起来,并瞪起了大眼睛四处寻找着目标。一时,空气里到处充满了嗡嗡作响的欢呼声。当它们看到孟慧和那辆大粪车时,便手舞足蹈,成群结队地朝着孟慧涌来。俄顷之间,属于先头部队来侦查的十几只苍蝇已经贴着孟慧头顶上的草帽不停地盘旋 ,并发出了令人厌恶的叫声。孟慧看在眼里脸上不免挂出了厌烦之色,眼神深处还有一种藏不住的惊恐和说不出的无奈。孟慧真想扭头走掉,躲避这群苍蝇的骚扰。但此时的孟慧已经别无选择,她总不能把满载的大粪车再原封不动地拉回工厂吧!她现在能做的只有把车上粪罐里的屎尿泻入粪池内。孟慧咬着牙,屏住呼吸,把大粪车朝着粪池用力推去。就在大粪车离粪池近在咫尺的时候,只听到粪池表面发出了嗡的一声闷雷般巨响,一团接着一团由苍蝇组成的黑雾把孟慧团团围住。此时再看看孟慧,她的脸上,脖子里,耳朵里,鼻孔里,手背上已经成为苍蝇们争先恐后落脚的地方,就连孟慧全身上下的衣服上都站满了大个头的龇牙咧嘴的苍蝇。吓得孟慧用帽子和手打着那团苍蝇的同时,扭头就跑。没想到一群群的苍蝇紧追不舍,更可怕的是苍蝇越打越多,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孟慧身上凡是暴露在外的皮肤已经被苍蝇咬得红成了一片,再加上扑面而来的臭得出奇的恶臭和身体的极度耗竭,孟慧突然感到眼前发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孟慧终于被炮烙般的苦刑击倒了。

就在此时,在距离大粪厂有半里地左右的一片杨树林子里,一位不速之客正用望远镜观望着孟慧,激动得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似地,嘴里还笑着说:“好!真好!真好!快给我去死去。”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丧尽天良恩将仇报的孟大头。他为了看孟慧的笑话,竟然冒着炎热,比孟慧早来了一步。前面提到过,两位青壮年农民不但不帮忙,其中的一位还骂孟慧“女特务”。原来是这个没有人性的孟大头暗地里使得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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