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

当李如枫在大学时代打开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时,不由忆起他的童年。他生于1970年代早期的江南农村,仅比欧阳雪大几个月,两家相距不足百米。那所村子坐落于一条流入大江的长河东岸,虽听不见江声浩荡,但那条长河的水声日日夜夜穿过家家户户屋里昏黄的油灯,仿佛一个人最初的记忆,一阵清晰一阵模糊,跟随汤汤大水漂浮不定。而混沌的熹微拨开眼睑,旭日如瞳孔,童年的天空望见一望无际的田野,中间是一排排散乱低矮的房屋、院落。阳光钢水般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村里村外所有的植物都像鼹鼠一样吱吱叫着向上快速生长。

李如枫早已记不清何时何地初次遇见欧阳雪,她的身影仿佛是他的时间之始,她的笑容驱散了黎明前的蒙昧黑暗,朝阳从小村东方升起,他俩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走过田埂,忽然望见生产队种植的一片桃林,千朵桃花与万道霞光交映,满地都是岁月遗失的旧梦。

他们小学同班,每天清晨一起上学,下午结伴归家。江南四月麦苗青青,油菜花一片金黄,他们十几个小伙伴沿着结满蚕豆的田埂呼啸奔逐,一头倒在开满五彩斑斓无名野花的草地上。他们学着电影里的解放军侦察兵,跑到河边采下较粗的柳枝扭动几下,让其头尾相连弄成个脑瓜大小的圆圈,然后将长满柳叶柳芽的细柳枝儿,绕着一圈圈编进去,柳帽就制成了,戴在头上遮住额角和黑发,很是神气,就像一群小兵张嘎。

接着他们分成两组,在村外小树林里玩打仗,或到村里西南的老房子捉迷藏。那些老屋年久失修,逐渐无人居住,变为猪圈,或堆放麦秸稻秸,有的已经废弃,成为流浪汉、乞丐的家。那时村人盖起新瓦房,很少在原宅基地上翻建,大都另辟新址,蚕食树林和田地。以前大家都住在祖上留下的四合院里分不出高低,现在纷纷竞赛住宅的宽敞、气派,以及高度,逐渐生出等级,塔尖是两位暴发户,建起两座城堡,居高临下俯视芸芸众生,而塔底是拾破烂的李二宝,一家四口依然住在茅草屋顶的土坯房里。

村口流过长河,石板小桥横卧水面。夏日傍晚,村中群童爱聚于此,捕鱼捞虾游泳泼水,采摘菱角莲蓬。晚饭之后,村民在附近开阔的空地纳凉、聊天、打麻将。

也有真赌推牌九玩梭哈的,支着个灯泡躲在墙角汗流浃背,派人轮流到小桥对面望风。乡里派干部和民警着便衣抓赌,有时从村后蹩进来,逮个正着,除了当场没收赌资和赌具,赌徒们还被罚扛着赌桌、赌凳、赌椅从村里走到乡派出所,仿佛文革时挂牌子游街示众。赌徒们无精打采抵着脑袋,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丢脸的一件事,却心痛桌上口袋里的钱全没了,更害怕半夜回家老婆那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赌徒一般知道理亏不回嘴,坐在天井的小凳上一边挨骂,一边盘算着过几天怎么扳本;而有的焦躁起来,与女人对骂甚至老拳相向,女人便哭闹着寻农药、上吊跳河,引得老人来劝小孩来哭,一个晚上鸡飞狗窜不得安宁。

而夜幕深海般涌起,星斗在海面聚集、漂移,打麻将的众人星散,却被几台黑白电视里的香港武打电视剧吸引,围成三三两两的星座。孩童们是坐不住的行星,学着大侠掌门、邪神魔头舞枪弄棒,口中赫赫怪叫着较量虚拟的功夫与掌力。

李如枫不爱看电视,常和小伙伴们沿着河岸探险,甚至深入墓地,比试胆量。那里荒草丛中蛩音四起,杂树茂盛群鸦栖息,一群群萤火虫,悬在风中仿佛人皮客栈的灯笼,飞动起来就是漂浮不定的鬼火。有一次李如枫为了显示胆子大,从乱坟堆里拣来一支腐朽干枯的大腿骨,拿着到处吓唬人,尤其是女孩子。

村里一位老者吓唬他道:“这个死人变成的鬼,半夜会来敲你家的门,要回他的骨头。”

唬得李如枫赶紧把那死人骨头扔进河里,跑回家晚上许久不敢合眼,每次风吹窗棂门板,他都以为是那缺了一条腿的鬼上门讨债,慌用粗布被单捂住头脸身躯,脑子里全是曾祖母给他讲的鬼故事。

曾祖母说古时候一个书呆子半夜在寺院读书,遇见个绝色女鬼勾引他,他偏要摇头晃脑读完手里那本破书再作理会。女鬼不耐烦,露出调睛白额龇牙咧嘴的真面目吓他,那呆子却会使剑,砍得女鬼躲在书桌下求饶,说她十八岁那年被人害死,非要留在阳间报仇雪恨,不肯去阴间轮回。书呆子仗义,第二天去杀女鬼的仇家,一个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土豪,却被他的一伙家丁逮着下狱,午时三刻正法。女鬼为救那呆子,只得白日现身吓走路人刑者,却将土豪的心脏掏出来作了点心。书呆子将她的白骨好生安葬,一个痴人一个厉鬼隔着阴阳定下来世山盟。

李如枫后半夜方才睡着,一只啄木鸟梆梆梆梆地啄着院子里的老槐树,他便梦着那鬼拿着腿骨敲他的脑袋。凤仙花、栀枝花、月季、百合迎风轻舞,幽幽清香从纱窗飘入,那鬼原是个亭亭玉立纤腰柔臂的花魅狐妖,抱幞独奔偶入江南小村。一根柳条来回刮着房顶的瓦楞,狐妖猛然揭下脸上的画皮,嘴脸狰狞,伸出长舌头蛇一样沿着墙壁嗤嗤地游过来……

李如枫最怕蛇了,但他的家乡那时候到处是蛇,屋里爬着青风蛇,院子里常见火赤练,草丛里伏着地龙蛇,在水边走一不小心就会踩着一条菜花蛇,在水里游泳伸手便可捕获一条水蛇。最毒的莫过于旱田里的土拱蛇,他的叔叔去年在麦地除草时,被那毒物咬了一口,被人抬着送去镇上医院,一大家子吓个半死。而盘踞在竹叶上的竹叶青,通体翠绿细尾焦红,是一种美丽的毒蛇,据说其毒性比土拱蛇还要厉害三分。

此刻李如枫正是梦见了几天前他和欧阳雪在村北竹林里戏耍时,遇见的那条竹叶青。他惨叫一声惊醒,看见黎明正舔着窗玻璃,母亲在井边洗衣,父亲从井里打水,洒扫院落。

这危险刺激的坟地游戏每次大都只男生参加,几个女孩包括欧阳雪,因为好奇某天晚上非要一起去。他们一伙走近一座早已没有香火的荒冢时,忽闻一只火红皮毛的野狐悲啼,就像年轻女子痛哭,惊起几只水边的野雉,拍打翅膀乱飞嘶叫,从墓穴洞口飞出一团绿莹莹蓝幽幽的火苗,向他们猛扑过来。吓得李如枫魂不附体,与伙伴们仓惶逃遁,直到灯光之处才放慢脚步,唯独欧阳雪不在人群。

李如枫慌与同伴商议,先派人飞奔回村找成年人前来,余下的回头寻找。但大家惊魂未定,一时不敢贸然行事,李如枫犹豫片刻,便独自前往,心脏怦怦乱跳几乎要从口里蹦将出来。他一步步挨进去,见欧阳雪倒在草地上,身旁坐着那只火红的狐狸,似乎正对她言语。方才欧阳雪窜得太快崴了脚,伤势不重却因恐惧再也爬不起来,惊见那狐狸像一团火苗似得冉冉靠近,吓得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李如枫也唬得大叫一声,毛发直立,便想撒腿就跑,但欧阳雪还在那里。他从地上摸着一块断转,欲将那畜生砸倒,却怕伤不了狐狸反而激发其兽性,伤了欧阳雪。正战栗犹豫间,野狐起身后退十余步立住,盯视着他,眼角挂着两行清泪,在月光中仿佛两串晶莹剔透的珍珠宝石。李如枫壮壮胆子,上前一把拉起欧阳雪,背上她,双腿颤抖着便走。欧阳雪醒来,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过于害怕连哭都忘记了,直到见着她满头大汗飞奔而至的父亲,方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野狐仰天长啸数声,遁入草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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