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雪到机械厂工作不到一年时,有一天市里主管工商的严局长的儿子严成栋,来机械厂倒卖钢材、燃料、贵重金属等物资,谢厂长热情招待,让他的文秘欧阳雪作陪。严成栋对欧阳雪一见钟情,想方设法接近她,时间久了二人成了朋友,但欧阳雪一直对他保持距离,不冷不热。一次欧阳雪在商场附近的小巷,忽遭三个歹徒打劫,并欲行不轨,恰好严成栋经过,惊走了那三人。两人下午一起逛商场,傍晚一起就餐。闲聊时,欧阳雪随口对严成栋说起她想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但由于农村户口,几次找人都没有成功。严成栋第二天宴请谢厂长,很快就把事情解决。
欧阳雪对严成栋非常感激,二人交往渐增。严成栋带她到市里最高档的商场,挥金如土; 在最高级的宾馆灯红酒绿。她的观念和想法不知不觉发生了改变,对他产生依赖,与其同居并且怀孕。严成栋愉快地答应她,二人成婚后,她就不用再去上一天班。
虽然严成栋对欧阳雪真心实意,但却身不由己,因为他已和邹天圆订了婚。邹天圆是邹市长的女儿,严局长不允许严成栋悔婚,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严局长告诉儿子,他若娶欧阳雪就断其经济来源。严成栋自小娇生惯养,不可能去过为柴米油盐奔波的日子。当欧阳雪催问婚事,他实在没法拖延时,只得如实相告。欧阳雪愤然离去。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一年前三个抢劫并欲强奸她的地痞,竟是严成栋的铁哥们。他们都是市里官员或企业老总的二代子弟,最爱聚在一起吃喝玩乐。她还发现严成栋不止她一位“情人”,他那些个同党,都惯于玩弄女性。她后悔上了当,自己与家人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好自去打胎,悄悄返回家乡休养,打算到别处重找一份工作。
不久,严成栋从谢厂长那里找到欧阳雪家住址,跑去向她解释,说过几年想办法和邹天圆闹离婚,然后娶她。欧阳雪哪里肯信一个骗子,二人高声争执起来,让欧阳雪的父亲听见,猜出了前因后果,他又急又气,挥拳痛打严成栋。严成栋吃了大亏,恼羞成怒,当日邀来朋友,四人围攻,将欧阳雪的父亲打伤住院,积下巨额医疗费用。欧阳雪跑到公安局报案,却反被诬是欧阳父敲诈严成栋不成,便动手打人,他们是正当防卫。
严成栋来医院找到垂头丧气的欧阳雪,深表歉意,说愿意支付医疗费用,只要欧阳雪跟他回去。欧阳雪为情势所迫,只得屈服。她父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出院后很快一病过世。不久她母亲也郁郁而终,只剩一个姐姐嫁在不远的乡下。
为了复仇雪耻,欧阳雪暗地里从机械厂盗出用来电镀的氰化钠,趁他们四人邀她昨晚在一家酒店啸聚作陪时,寻到机会悄于红酒瓶中用针头注入毒液。酒瓶启封后,欧阳雪给他们每人倒上满满一大杯,然后笑盈盈地劝酒。四个家伙短短几分钟就口吐白沫,瘫倒在包间的桌子底下,身体扭曲如同麻花,猛烈呼出最后几口苦杏仁气味。
欧阳雪跑到一处旅馆投宿,连夜写完一封长信,一大早便雇车从市里出来寻到李如枫家,如果找不到他,她打算把那封信交给他的父母。
李如枫听得心惊肉跳,现实远比他之前的想象惨烈,他十分后悔昨天没有去找欧阳雪,或许可以阻止她如此的疯狂。他哆哆嗦嗦地接过欧阳雪的信,塞入夹克口袋,拉好拉链,惋惜地说:“你何苦要和他们同归于尽?这些人做坏事,以后肯定会遭报应的。”
“报应?!我不相信,也等不及了,我恨死他们了!你相信报应吗?你不是无神论者吗?”
“我现在宁可相信。”
李如枫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无能为力,急需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前来拯救,但却明明知道那种力量根本不存在。他不知道如何说服自己相信,也难以理解别人为何真的相信,心中甚为羡慕那些虔诚的宗教信徒,任何时候都有个坚强的精神支柱。不像他临时抱佛脚时,还在理性地思考佛脚是否存在、是否临时一抱真会奏效;即使奏效,他仍然要反复验证是否真是由于当时抱了抱佛脚。
他无奈问道:“小雪,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我等他们来抓我。”欧阳雪平静地说。
“被他们抓住还有活路吗!”
“我早就不想活了。”
李如枫沉思一番,说道:“小雪,我正在联系出国,应该问题不大,夏天就可以走了。你赶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回校之后,就到校门外专门伪造证件的胡同里,给你弄身份证、护照,还有结婚证,你要愿意的话,就作我的妻子出国陪读,怎么样?”
李如枫的眼前几乎出现了安详宁静的北美校园,白天他去教室上课,欧阳雪去图书馆读书;晚上一起回到寓所做饭、就餐,而后洗碗、擦桌,携手月下漫步花前。欧阳雪的眼中登时闪出对生命强烈渴求的光芒,但转瞬即逝,一声叹息道:“如枫,你这是异想天开,根本没得成功的可能,只会把你也搭进去坐牢。”
李如枫头脑发热,用力挽住欧阳雪的身躯,不顾一切地说:“那我们就亡命天涯,活一天算一天。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那你的父母怎么办?他们辛辛苦苦把你培养出来,五十岁还不到头发就白了那么许多,你怎么忍心?特别是你母亲,两年前从工厂下岗,一直在市里街头做点小生意。我和她见过好几次面,每次都发现她脸上的皱纹多出好些。你千万不可以对不起你的父母!”
李如枫的父亲读高三时适逢文化大革命,高考中止,在家做了几年农民,后来依靠他舅舅的关系才做了个乡村教师,一辈子靠教书养家糊口。李如枫的母亲是从南京下放的知青,一次偶然遇见李父,结下情缘。她因为结婚有了孩子,文革结束后便返回不了南京,只被分配到离镇子不远的一所县办厂工作。那个工厂原本效益就不好,在八十年代被先后几任厂长将资产贪污得一干二净,连厂房地皮都没剩下,职工自谋生路。
她见李如枫低头不语,接着说道:“如枫,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这也怪我贪恋他家的权势钱财,不能忍做底层工人的苦,这才上当受骗。我不值得你陪我去死。今天我只想跟你告别,从小到大我们最是亲密,你一直关心爱护我,可惜今生我不能跟你过了。等我被他们抓住的时候,他们要是审问你,你就告诉他们我什么都不曾跟你说。我给你的信是密封好的,你还不曾打开来看。”
她深知李如枫的性格与为人。李如枫常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读些百无一用的书籍,做些徒耗年华的事情,最爱思考与现世无关的问题。他兴奋起来爱胡侃瞎吹,激动起来忘乎所以,作些无法兑现的承诺,骨子里却是个相当软弱的人,遇事往往选择逃避,遇到挫折便会颓丧自弃。她与他做寻常夫妻,大概可以白头偕老,但绝不可能成为风餐露宿闯荡江湖的一对亡命鸳鸯。
李如枫左右为难,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二人悲从心生,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只想快点儿死,省去世间无端的折磨。这时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连面前的江水都不见了。
一阵禅音佛乐飘来,如江声浩荡,洗涤人间所有的尘埃污秽。李如枫替欧阳雪擦拭泪水,拉着她手下得山坡,步入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其时已晚,香客都已散尽,只一位壮年僧人身着布裘,在尘世里浮游,于虚空中入定。
小时候李如枫家里拱着佛龛,里面坐着一尊小小的佛像,曾祖母每日烧香拜佛,口中颂着“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揭谛揭谛,波罗揭谛……”也不知道她念的经是什么意思。一日李如枫乘家里大人都不在,用毛笔饱蘸墨汁,给佛祖画上一脸大胡子。曾祖母回来见了,立即跪倒在地连声惊呼:“罪过,罪过,哎呀罪过啊!”李如枫哈哈大笑。大学一年级暑假,他约欧阳雪游览灵觉宝寺,与这位僧人攀谈,才知他的曾祖母每日所念的“波罗揭谛”,乃是“走过所有的道路到彼岸去啊”之意,心头不由一震。
现在他心头默默许愿,十二分希望佛祖菩萨四大金刚五百罗汉真能护佑他们。欧阳雪俯身跪倒在佛祖面前,喃喃自语良久。
李如枫认得那僧人,走上前深施一礼,和尚双手合十回拜。李如枫悲切无助,直言不讳对和尚道:“师父,我希望世间真的有佛祖菩萨,他们时刻保护好人惩罚坏人。但我又明明知道他们全都根本不存在,是空的,只是安慰麻醉我们的幻觉而矣。唉!”
“敢问施主,这世间又有哪一样东西不是空的,不是幻觉?”和尚回问。
李如枫大学专业是物理,知道宇宙由物质与力场组成。力场的媒介粒子交换物质与能量,其本身没有尺寸大小。而物质粒子,追根揭底是由电子、夸克等等这类点粒子构成,这些点粒子也没有尺寸大小。这世界看上去充满着各种各样五色缤纷的事物,实际空空如也,不过是时空弯曲让我们的感觉器官产生的一种幻觉。人类也不例外,也是时空弯曲产生的幻像。当我们思考、梦幻,实是梦中之幻、幻中之梦,正如《圣经•传道书》中所言:“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我见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李如枫赞同道:“师父说的对,这世间果然是空空如幻一无所有,我们自身也是幻像,永远生活在梦境之中。那么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和尚答道:“空才是有,幻才是真。有却是空,真却是幻。世间一切缘聚缘散,生生灭灭,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李如枫听得此说大是有理,沉吟思考起来。欧阳雪顿觉彻悟,走近前来对和尚谢道:“师父说得对,我要是早点听你这么说就好了。现在才知道,实在太晚了。”
和尚慈祥地说:“不晚哪。千年暗室,一灯烛照彼岸。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欧阳雪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敬念道:“波罗揭谛!”
和尚左手数着念珠,右手单掌持于胸前,高声颂道:“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李如枫虽对经文的含义不甚明了,却惊叹世间竟有此等绝妙文字,让人不明就里但感豁然开朗,天光普照,无法言说的澄明虚空使人从物欲遮蔽的现象世界,进入空明自由的本体世界,而佛祖坐下的莲花一朵朵向他飘来,搭成一架白玉阶梯。
他和欧阳雪各坐一个蒲团上,低首聆听幻真和尚细解《般若波罗密心经》。
猛然间几个公安大沿帽,一身积雪,撞开大门从殿外闯入,就像一群干练精锐的明朝锦衣卫,不由分说,将二人摁倒在地,反剪双手拷了起来。
那年冬季“严打”,市里为凑够死刑犯的数目,将偷了一部摩托车的一个蟊贼、偷看女性上厕所的一个工人都镇压了,而犯了毒杀四人惊天大案的欧阳雪,不到两个月,就被押赴刑场当众枪决。那些死刑犯大都颤如筛糠,瘫若稀泥,死狗般从公审台拖向煤矿后面山麓的刑场。唯独欧阳雪镇定自若,大踏步从容迈向人生的终点。
那里漫山遍野皆是爱看热闹的国人,比往常多出一倍有余,他们都盯住中间一位面无表情直挺挺跪着的年轻女犯,感慨叹息议论纷纷,等待那让天地一片殷红的枪声。其时春暖花开,流水淙淙,无数桃瓣纷扬,化作深山杜宇婉转鸣啼的红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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