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寻 亲
行动之前,只能想着成功,想着可能发生的危险,想着怎样去避免和逃过这些危险,绝对不能想着失败。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殴打被凌辱,林嘉诠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发觉自己是那麽的懦弱和窝囊,像懦怯的牛群看着自己的至亲被噬咬被撕碎,而甚麽都不能做。
晚饭後不久阿珍就回房睡觉,农家人早睡早起,林焕然也返回房间,想洗完澡後到邮局挂电话给妻子,不料刚进入房间电话铃就响了,他以为小廖又忘记了甚麽事要交待,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的是妻子的声音:
「“Huan Ran is that you? You have lost contact for days. I’m so worried. Are you okay ? ”( 焕然,是你吗?许多天没你的消息,担心死我了,你好吗? )」
「“Just some minor trouble. No problem now. I’m just planning to phone you at post offi ce. By the way, how do you get this number? ”( 有点小误会,现在解决了,我正想去邮局挂电话,没想到你先打来。你怎会有这里的电话? )」
「“From the US Embassy! They call me yesterday and said they found you, given with this number! God, I miss you somuch! The children miss you too.”( 大使馆给的!大使馆昨天来电,说找到你的踪迹,给了你这个电话!我们想念你,孩子们想念你! )」
「“I’ll go to Guangzhou tomorrow and be back to US by plane from Hong Kong on the day after.”( 我明天去广州!後天从香港转机回美国。)」
「“Is everything fi ne in hometown?”( 家乡好吗? )」
「“All is well. Let’s talk later. I love you!” (一切都很好,回去再详谈,我爱你们! )」
「“I love you.”( 我爱你! )」妻子在电话里说。
妻子平时在家里跟他讲中文,在电话里讲英语大概想确定接听电话的是不是他本人。放下妻子的电话不久,电话铃声又响了,拿起电话又是说英语的,原来是美国驻北京大使馆二等秘书打来的。二等秘书说他们接到林焕然非自愿被滞留新江城之後,马上向中国外交部查询和交涉。翌日中国外交部就答覆说你回了广东老家,一两日间就会返美,并告诉你住的酒店电话号码和房号,可是今天打多次电话都没人接听。林焕然解释说他确实回了老家,一切安好,预计明天会到广州再转香港,二等秘书留下大使馆和他私人手机号码,要他随时联系。
果然一切如他所料,大使馆出面交涉,广东方面就不能无故留难他。
回程很顺利,中午跟南岗父老乡亲告别,乘坐他一向讨厌的黑色房车一路北上,傍晚就入住广州华侨大厦。小廖一直陪伴着他,直至送他进房间後才告辞赶返新江县。他仍然入住临江的房间,可以眺望珠江的景色。河南那边仍然灯火暗淡,太平(人民)南路那边几架高耸的建筑地盘起重机仍然肆无忌惮地指天笃邻。林焕然站在窗前看着黄中带黑的江水,百无聊赖,他决定到梅花村看看,虽然他明明知道他母亲已不住在那里。他到北京最初两个月由於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很拘谨,从未向人透露他曾经在大陆生活过,只说自己是广州人,绝不提新江县。後来离签证到期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很想打听打听母亲和伯父的消息。母亲家有电话,而电话号码他还记得,有一次,他换了一堆碎钱到公共电话亭
拨母亲的电话,接听电话的虽然是女人,但不是母亲的声音。他问她,这里是不是梅花村路 28 号?女人说不是,便把电话挂断了。他曾经想过写封信,後来还是作罢了,因为他担心书信会惹起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既然他以前的身份暴露了,而且问题也得到解决,就不怕光明正大地去查访一下。
但他没有直接坐的士去梅花村,他不心急知道结果,因为结果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从海珠广场坐公共汽车到东山总站,下车後慢慢在街上蹓躂,他打算穿过旧铁路走去梅花村,凭吊一下往昔的足印。东山龟岗大马路一带楼房如旧,没有甚麽新建筑物,唯一的变化是楼房变得比以前更旧了,林木也因缺少修剪而参差不齐,树叶也因蒙上一层灰尘而变成墨绿。街上摊贩多了,行人多了,地上垃圾也多了,显得有点脏乱。在他的记忆中,东山是一个少店铺多别墅很整洁的社区。他走过常跟母亲聚会的北方馆,北方馆仍然在那里,只是门面更残旧了,庙前直街开多了许多商店。昔日的东山除了署前街、庙前直街公共汽车总站一带有些店铺,其馀街道都是宁静的住宅区。到处都是西式小洋楼,或中西合璧的两三层住宅洋楼,有红砖绿瓦,也有白色水泥墙罩着西式红瓦的建筑。楼宇各具特色,唯一相同的是前面都有一个大小不等的院落把楼房跟马路隔开。小的院落只种着少量花草,以灌木和草本花木居多,大的院落不仅植有高大的乔木,而且有假山喷水池。日间很幽静,傍晚楼房里常常传出叮叮当当的钢琴声,但钢琴声却在一九六六年六月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喧闹的锣鼓声和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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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七年前,一九六六年那个夏季,他从讯息闭塞的清远县银盏坳林场回到广州,他甫下火车就被出现於跟前的景象吓住了,高音喇叭震耳欲聋,播放的革命歌曲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等: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呀,嗨哟!
他是人民大救星!
……
除了响彻云霄的革命歌声之外,就是喧天的锣鼓声,到处都有人敲锣打鼓,挥舞红旗,高呼:
「造反无罪,革命有理!」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破除四旧,打倒帝修反!」
林嘉诠不敢直接到晓港新村,他坐公共汽车到中山五路,在中央公园附近找了一个电话传呼站,致电宁姐,约她一个钟头後到传呼站等电话,然後到公园里晃晃。他发现公园门口的石狮子塑像给砸扁了鼻子,砸断了一条腿,公园里雕着龙凤的琉璃瓦灯柱也全给砸烂了。中山五路「陶陶居」茶楼的招牌给拆了下砸毁了,「陶陶居」骑楼柱上的龙凤花草泥塑也给凿烂了,露出斑驳的刀斧痕和灰白的泥灰。全城最热闹的中山五路「广州百货公司」门前围着一大堆人,大家仰头看贴在墙上的大字报。大字报指责店里出售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散布资产阶级意识;距中山五百货公司不远的一家公私合营商店「御苑百货」公司,门口贴的大字报则更多,大字报的内容多数是指责商店的名字含有帝王思想,勒令改名。商店里的员工便临时用一张红纸写上歪歪斜斜的新名—「向阳百货」贴到原来的招牌上。永汉路那间「鹤翔鞋店」更惨,它的窗柜原本摆着一只像人那麽高的巨型皮鞋,用作招徕,此时却被指责浪费人民的血汗,巨型皮鞋被割烂,窗柜也被打烂,碎玻璃撒满一地,清洁工人还来不及清理。另一批人又来贴大字报,指责「鹤翔」两字封建意识严重,勒令三天内要改名,否则砸烂它的招牌。中山五路和永汉路一带到处都是人头涌涌,大家簇拥围观大字报,七口八舌地议论着。
财厅前那边的大字报更多也更精彩,还有造反组织敲锣打鼓前去贴大字报,一面走一面高呼「造反无罪,革命有理」之类口号。另一队造反组织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革命歌曲,还通过高音喇叭播放,街道又窄,真的震耳欲聋。财厅前那边的大字报已不是甚麽除四旧,而是直接攻击省市领导,有的指名道姓,有的含沙射影,指责某某省市领导人生活腐化,留医时藉故调戏年青女护士;或指责谁与谁乱搞男女关系,绘形绘色,情节丰富生动,围观的人数自然更多了,一层层密麻麻,外边的人根本插不进脚。林嘉诠在外围瞄了两眼,低处看不到,小字看不清,只看贴在高处的大字也略知一二了。
中山四路「儿童公园」旧址,有一座海瑞题字石的牌坊,造反派搭起棚架把海瑞的字凿烂。惠福路大佛寺,不仅对联横额被敲碎,大佛的头颅也不知搬到哪里去,而佛身也被凿得一洞一孔,斑斑驳驳。
林嘉诠心生恐惧,他知道一场比「反右」更大更惨烈的政治运动已经来临,社会即将陷入混乱了。他无法预测运动的发展方向,但却清楚地知道无论是「反右」或「反左」或「反四旧」,他们这类出身不好的人都将会是被揪斗被关押的代罪羔羊,严重的话可能被杀害,从灵魂到肉体被彻底消灭。他已无心细看大字报内容,领导人的绯闻跟他无关,他从未认为领导人的品格会多高尚;哪一位领导人挨批挨斗也跟他无关,共产党窝里斗,斗来斗去最惨的还是老百姓。他现时必须思考的是如何应付这场空前巨大的政治运动?他跟宁姐的亲密关系不会持久,躲在林场工地也不能长久,一天不能离开中国大陆,也就不可避免地要受一场接一场政治运动的煎熬。赶快偷渡,这是他唯一的选择,童年时他的人生
目标是离开家乡,进入青年期他的人生目标便是离开中国,甚至不惜以生命作赌注,「不成功便成仁」。他在中山五路、永汉路、财厅前晃一晃便回到电话传呼站再打电话给宁姐,
他想先弄清楚情况,不想贸贸然上她家去。宁姐在话筒里听到嘉诠的声音,知道他在中央公园,二话不说,只说「我立刻来」。三十分钟後宁姐出现了,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
「到处都立立乱(乱糟糟),啲(那些)人好似癫咗!」
「怕有一场大运动了,几时开始咁㗎?」嘉诠忧心忡忡。
「前几日开始嘅!失惊无神(突然间)通(满)街捉人斩尖嘴鞋,剪喇叭裤,剪飞机头!」宁姐靠近他耳边小声说:「我自己都差啲领嘢(差点糟殃),嗰(那)日,我着(穿)住对尖头鞋去街,见到一个香港女人被人捉住,脱落佢(她)对鞋,用饺剪剪烂鞋头。我快快趣除底(脱了)对鞋,用手巾抱住,打赤脚行返屋企(里)。」
「最惨系啲人畀剪咗头发,扎马尾又话唔得(不行),留刘海又话唔得,男人梳飞机头都唔得。随街捉人,捉到就将(把)你呢头发剪到鬼五马六!」宁姐意犹未尽,又补充几句。
「治安呢?啲街坊组长睇得紧唔紧呀?」嘉诠最关心的就是街头巷尾街坊组长的举动。
「唔(不)觉紧,啲人挂住睇(看)热闹,唔多理(不大理会)街坊嘅行动!」宁姐说着便伸手来携他的手臂,因为在公园里嘉诠不好意思推开她的手,但却担心被他或她认识的人看见,所以尽量走到偏僻处。
「有冇见欧阳丶小梁佢哋呀?中山搭路唔(不)知惦唔惦(定不定)?」
「呢排(这阵子)冇见过!」宁姐说着,把头枕到他肩上,胸脯擦着他手臂,脸泛桃花,春意盎然。
「不如打电话畀(给)欧阳,约佢同小梁出来倾倾(谈谈)!」他们在一张石凳上坐下之後嘉诠说,对嘉诠来说没有甚麽重要得过偷渡了。
「等阵(会)我先打啦!最好趁大家午睡时间返屋企了,大家瞓咗,唔使畀(给)人睇见!」虽然石凳前有一株灌木挡住路人的视线,但毕竟是天光日白,她却不畏避,半个身子偎到他怀里,扭动磨蹭。
她的心意嘉诠当然明白,他思想有点抗拒,却又不能抗拒,他想尽量减少跟她亲热的次数,以免她过於沉迷,也免得被人发现。俗语说「上得山多终遇虎」,出入她家门次数越多,越有机会被人察觉,而最怕的是被别人察觉了而自己仍一无所知,不作提防,此也正是他到银盏坳後很少回广州的原因。另一方面他又不想给她一种被冷落遭遗弃的感觉,她毕竟对他有恩,还是他偷渡途程中最可靠的同路人,只要
她肯跟着走,他绝不会放弃她。
「好啦!返屋企啦!」嘉诠知道女人对身体的语言最为敏感,他身体若有任何的抗拒她都察觉到,都会引起自尊心的反弹,只好顺着她。他在她颊上轻轻亲了一下:「出咗公园唔(不)好咁亲密,费事畀(给)人见到!」
她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
「哎哟!」他轻呼一声。
「对唔住(不起)!对唔住(不起)!」她轻摩被拧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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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分开回去,相隔十分至八分钟,小心翼翼地潜回晓港新村。但刚一关上大门,宁姐已经急不及待地抱住吻他,上下其手摸索敏感部位,然後解除束缚大战三百回合。完事了她才问:
「你食咗嘢(吃过东西)未啊?」
「早餐食咗,午餐未食!」
「吓?午餐未食呀?我真系太擒青(猴急)了!」她自己噗嗤一声笑出来,脸颊泛桃红,未知是害羞得脸红,还是高潮带的红晕:「你一阵(休息一会)先,我即刻去煮嘢畀(东西给)你食!」
嘉诠小睡了一会就被吻醒,食物很丰富,有肉有蛋,他肚子也很饿,吃了两大碗饭。宁姐收拾饭碗後就出去,打电话安排跟欧阳、小梁见面的事,嘉诠留在家里,百无聊赖,只好翻看旧报纸和继续睡觉。
宁姐跟欧阳约定明天十点在太平南新亚酒楼饮茶,但他俩凌晨五时趁别人未起床便一先一後地溜了出去。等了许久头班公共汽车才开,到了太平南路天才朦朦亮,茶楼还未开始营业,但门口已经有几个人在等了。看衣着,有港澳同胞也有内地人,嘉诠看看他跟宁姐,宁姐的装扮像港澳同胞,而他却是标准的内地人,且晒得又黑又实。
嘉诠觉得茶楼的点心固然美味,但那壶又浓又香的茶也很重要,喝开水他喝不了那麽多,喝茶却可以喝完一壶又一壶。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每隔一段日子他都喜欢找一间茶楼,叹其一盅两件,在江门打石时如此,在银盏坳林场工地也如此,星期天休假没地方可去,他多数会走几里路到墟上饮杯茶。九点多钟欧阳淑贞先到,坐下不久小梁也到了,小梁刚坐下还未吃东西就说:
「呢轮(这阵子)形势好紧,话阶级斗争要日日讲,令人心寒……」
「吃啲嘢先,等阵冻咗唔好食!」嘉诠把食指放在唇边,表意不要说下去。嘉诠时时刻刻保持警惕,绝不在人多的地方谈重要的事,只闲话家常或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传闻野史。饮完茶後他们一起步行去沙面,嘉诠跟小梁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宁姐和欧阳在後面跟着,也是一边走一边说,只是说着不同的话题。嘉诠跟小梁商量是跟生死攸关的偷渡大事,宁姐跟欧阳谈的是女人的闲言碎话。小梁担心在运动当头时搞偷渡万一被捕了处分会重一点。嘉诠表示行动之前只能想着成功,想着可能发生的危险,想着怎样避免和逃过这些危险,绝对不能想着失败。若净想着失败,想着受处分,又会想到爬山会摔死,游水会溺死,越境会被解放军开枪打死,那就乾脆放弃,不要偷渡好了。
嘉诠分析了当前的形势,认为从未有过的大风暴即将来临,现在只是台风来前的洒下的几滴小雨,风暴来後会变成怎麽,那很难说,但无论如何对他们这类地富反坏出身的人来说都不会是好事。嘉诠向小梁表明心迹,他决心一两个月内必定要走,小梁如果犹豫他就自己走。
「死就死啦!」小梁沉默了片刻终於下定决心:「跟住你走,几时动身提早两日话我哋知!」
嘉诠要求小梁去一趟石岐找根叔,付点费用请他替他们载乾粮和塑胶枕头到三乡。根叔一个人骑一辆单车,他已一把年纪,说着当地口音,相信不会有民兵来盘查。嘉诠说,他自己有一辆单车,他可以载宁姐,他要求小梁设法借或租一辆单车载欧阳。他们一个男的载着一个女的,像谈恋爱中的男女骑单车出游,相信不会太惹人注意。入夜後就可以上山,单车就交给根叔处理,如果成功,单车便送给他们,即使失败也不会连累到他们。
小梁答应过一两天後去石岐一趟,嘉诠表示他在广州不能久留,得回工地工作,过十天八天再回来,希望下次见面时有好消息。关於偷渡的事基本上就这样敲定,两个女人没有甚麽意见,下决心跟定他们就是。
正当他们从沙面转出六二三路时,一支庞大的队伍从黄沙路奔来,随着喧天的锣鼓声,革命歌曲声也越来越近,他们不由自主地闪躲到路边的树下。声势浩大的队伍前头是一轻慢行的货车,车头的横额是「南海八一中学」,车上载着锣鼓和高音喇叭,插满红旗。车後跟着上百名斗志昂然的年轻学生,学生队伍的後面又是一轻慢行的货车,车头搭一个木架,木架上吊着一副骷髅骨头,远看时嘉诠还以为是生物
课用的塑胶人体骨头,车子走近一看,木架子还贴着「满清孝子贤孙康有为的老子康达初」几个大字。车子一边走,车上的青年学生一边用皮带抽打康达初骨头,一边高呼:
「打倒满清帝皇孝子贤孙—康有为!」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啐!啐!撞邪,搞啲咁嘅嘢(搞这样的东西)!」宁姐吐一下口水,别过脸不看。
「南海八一中学」的队伍从六二三路拐入已改名为人民路的太平南路,浩浩荡荡地过了之後,嘉诠才对宁姐说,可能真的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死人骨头。
他向宁姐解释,康有为是戊戌变法首领,不支持革命,主张君主立宪,属於改良派。他原籍南海县人,南海的红卫兵可能想挖他的坟,但因为康有为葬在青岛,红卫兵在南海自然找不到,只找到他父亲康达初的坟,便挖出来泄愤。没想到康有为死了几十年还祸延孝妣,让老父遗骨受这样的罪。
「咁即系(那就是)挖墓鞭骨!」宁姐瞪大双眼,觉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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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於偷渡的事基本上这样敲定,嘉诠跟小梁和欧阳分手後,就跟宁姐到西濠口看下午二点的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宁姐看得眼湿湿很投入,全场都倚着嘉诠的手臂。嘉诠觉得捉特务之类题材早已见怪不怪,但却欣赏电影的外景和插曲,觉得旋律很优美,歌词也很优美,是近年难得一见的好歌曲。出了电影院歌声仍在耳际萦绕:
花儿为甚麽这样红?
为甚麽这样红,哎哎哟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
「等阵我想去梅花村!」嘉诠轻拨着她携着手臂的那手,她也意识到已到街外,垂下手跟他相视一笑。
「仲(还)早!」她看一看腕表,其实不早了,已经是下午四点,嘉诠母亲平常五点多就回到家了,现在去东山恰恰好。她只是不舍得离开,不想独自回家:
「不如我陪你到东山湖行下呀!」
「随便你啦!」嘉诠很难拒绝,两人便从西堤二马路坐公共汽车到东华路总站。
东山湖公园距公共汽车总站很近,走几步路就到了。每人买五分钱门票入园,只觉游人稀少,景色如旧,朱红的九曲桥,深浅有序的垂柳,茵绿的草坪,明镜般的湖水,一切都如旧。唯一不同的也是路边琉璃瓦灯柱全被敲碎了,露出钢筋和泥灰,跟中央公园的路灯同一命运。公园里相隔好远才见一个人影,一般市民都是晚饭後才来公园散步,恋爱中的男女也是人约黄昏後,待天黑了才好谈心,才好搂搂抱抱。嘉诠和宁姐进门时只是并肩而行,走到无人的幽径,宁姐又忍不住挽着他手臂,头半枕在他的肩膀上。面对斜阳芳草和熟悉的楼殿亭阁,他们却是各想心事,嘉诠明智地知道此一刻的宁静,是短暂的宁静,目前的湖光山色丶绿柳红花都可以瞬间消失,换来的是铁窗牢狱。目前的局势他看不透,但相信会是一场很大的可能波及所有人的灾难,他不是能翱翔万里的雄鹰,只是一只柔弱的小蜜蜂,他没有力量在风暴中振翅高飞,在风暴到来之前飞离危险之所是唯一的生存之道。他心里充满忧虑,根本无心谈情说爱,他跟宁姐并不是感情灵魂的结合,而只是肉欲的放纵,是不可能持久的,而他也不追求持久。宁姐却跟大多数女人一样,感情会随着性欲移动,移到能令她性欲得到满足者的身上,她对嘉诠的关怀和爱恋已经超过丈夫,觉得跟他在一起每一分钟都是享受,她并不想得太远。
「几点钟了?」走到了望月亭,红日已西沉,霞光满天,嘉诠记起要给母亲打电话。
「六点零五分!」她看了看腕表,她本来想叫他不要去探看母亲了,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走到日落西山,走到月上柳梢头。但她又不敢,连她自己也不知怎搞的,自从跟他好上了之後,渐渐变得有点怕他,不敢逆他的意。
「行返去罗,我要打电话畀阿妈!」他轻拍着她挽他的手,示意她放开,然後放开脚步沿来路走回去,她只好急步在後面跟着。
走到东华路汽车总站附近的电话站,嘉诠打电话,接听的果然是他母亲,她又不叫他上家里,而是约他到北方馆见面。
「今晚返来啊,我等你门!」嘉诠跟母亲约定了,宁姐只好独自回家,上公车之前她不忘交待一声。嘉诠点点头,给她一个调皮的眼色,其实他无处可去,他口袋里有锁匙,她根本不用等门。
见到母亲时,他觉得母亲比上次见面时更憔悴了,她坐下之後欲言又止,许久都不说话,嘉诠不想直接问她直况,思索着适当的语言。
「身体好嘛?」
「身体就冇乜点(没甚麽)!你呢?你工地份工稳唔稳阵呀?」她想转话题。
「工地啲嘢,话唔稳阵(当),又做咗几个月,话稳阵,又唔(不)知几时结束!你要检查下身体,好似精神差咗!」
「使乜(不必)检查呀,我身体就冇(没)事,但系心情差。依家(现)一个星期政治学习三次,做完嘢(事)仲(还)要学习,日日讲阶级斗争,睇怕(看来)以後日子唔好过。」她很少像今天那样忧心忡忡。
「我都知,运动啱啱开始,可能仲(还)惨过反右同土改,你都要小心!」
「我梗系(肯定)小心啦,响(在)医院政治学习已经压到透唔到(喘不过)气,返到屋企只(那)老嘢(东西)又吟吟沉沉(唠唠叨叨)。总之就系嫌我出身唔好,好似後悔娶咗我咁!有一次唉交(吵架),仲(还)骂我系地主婆……我只有闩埋房偷偷喊(哭)!」
「忍吓啦!呢个时势唔(不)到我哋唔忍嘅了!」嘉诠反过来安慰他母亲。
「阿仔,若果咁(这)样搞落去,妈将来可能都冇乜力帮你罗!我惊只老嘢(头)会同我离婚。呢轮(这阵子)听讲好多人都因为老公成份唔(不)好,或者老婆成份唔好而要离婚!」
「呢啲事最好就唔(不)发生啦,不过就算发生咗,无论如何你都要撑落(下)去,你仲(还)我,仲有份工!」
「先个排我写信畀倩怡,叫佢暂时唔好写信返来住,怕只老嘢敏感,挑剔!」她说着停顿了一下:「或者搵个其他地址先同倩怡通讯!」
「妈!土改时你唔喺屋企(不在家乡),嗰(那)阵子(时)乜嘢苦我哋都受过,但系过咗几年又变松咗,最紧要要撑落去,天无绝人之路。」嘉诠尽量安慰母亲,但他也知道这些安慰的话是虚的。在中国专制机器之下,像他们这类不幸的人随时会被碾榨得血肉横飞,尸骨无存。
「你够唔够钱使啊?外面立立乱(糟糟),千祈要小心!」
「我够钱使,你留多几个钱喺身边,以防万一。下个月我返广州再搵(找)你!」
嘉诠跟母亲吃饭後心情格外沉重,原本以为苗某家是一个安全岛,现在也不安全了,偌大一个中国对他来说,没有一寸土地是安全的。饭後母亲回梅花村,他不自觉地沿着中山二路慢慢踯躅,走过「广东医学院」大门,那是他读高一时的居所,往事不禁又一幕幕在脑际闪现,然而他不想缅怀往事,逝者已矣,缅怀无益。他必须面对现实,而现实环境变化迅速,不仅他身陷险境,前无去路後有追兵。现在连他母亲也面临重大困难,在即将来临的大风暴中,他们只是一粒微尘,根本无法自主,无力反抗。嘉诠脑子只残存一个意念,就是要尽快偷渡,其他的事,他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顺着中山二路慢慢走到了烈士陵园,烈士陵园的大门从大马路凹进一个很大的半圆型,宽阔而具气概,他本想到陵园里走走,整理混乱的情绪,可惜此刻大门已经关闭,门外空无一人。他只好继续无意识地向前走,走过了「毛泽东农民讲习所」,走到了中山五路贴满大字报的百货公司时他才猛醒过来,不知道是几点钟了?街上行人寥落,应该很晚了,未知还有没有公共汽车?这才拐入永汉搭公车回晓港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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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诠再次见到母亲,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的事,他从银盏坳工地回来为第三次偷渡作最後部署。「文革」反四旧的星星之火,经过一个月的蔓延已成燎原之势,整个广州市都在沸腾,斗争的矛头已由龙凤花草转向当权派和「黑五类」。文艺黑线和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成众矢之的,省市领导人当中省委书记处书记区梦觉最早被大字报点名批判,秦牧是作为广东三家村的代表人物也被点名。秦是着名的散文家,曾经到过华南大学作学术演讲,他在艰难的环境中还能转弯抹角地很技巧地说一点真话,嘉诠对他很感敬佩,想不到他也成为被揪斗的对象。林嘉诠路过署前街时看见人头涌涌,走过去一看,原来署前街二横巷秦牧的的寓所被贴满大字报。大字报从二楼贴到地下,密密麻麻,墙壁丶窗户和大门都贴满了,大门只留下离地面约三尺高的罅隙,人们要弯着腰低着头从三尺的罅隙中钻进钻出。寺贝通津路第七中学里里外外到处都是大字报,除了用墨汁写的黑字之外还有用红色墨水写的重点大字,或用红色笔在黑字旁边划上圈圈,提醒读者注意。教学大楼面向马路那边墙壁,不仅贴满大字报,还贴着两副巨型对联,从四楼垂到楼下,每一个字都有一张对开报纸那麽大。
第一副对联是: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横额是:鬼见愁
第二副对联是:
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生儿打地洞
第三副对联是:
天大地大不如党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林嘉诠觉得对联不工整,不合平仄,但红卫兵们毕竟只是中学生,根本不懂得对联的要求,不过在这个破四旧的年代,甚麽都可以砸破,还在乎对联的格式吗?寺贝通津路、龟岗大马路不时有一群群戴着红底黄字「红卫兵」臂徽的青少走过,他们都只有十多岁,行色匆匆。他们大多数穿白衣蓝裤,只以臂徽来显示自己跟一般学生和老百姓不同。有少数人穿着草绿色的旧军装,束宽面军用铜头皮带,戴上草绿色军帽。他们跟「解放军」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他们的帽子上没有「八一」五角红星帽徽。他们都挺胸昂头,步伐矫健,显得精神奕奕,路上行人对他们都侧目而视,自己先闪到一旁躲避,知道他们是不好惹的。
路上还时不时有装有高音喇叭的卡车驾过,车上插满红旗,载着「红卫兵」,或敲锣打鼓,或高呼革命口号,或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革命歌曲。停课闹革命,对不懂事的青少年学生来说是振奋人心,好玩的事。他们每一个人都想当「红卫兵」,参加造反,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是心惊胆震,不知大祸几时会来临?
林嘉诠急於见他母亲,他觉得这一次可能是最後一次看望母亲了,小梁已经搭好线,石岐方面已准备好两辆单车租借给他们,乾粮和吹气塑胶枕头放在根叔的单车上,他们跟在後面,大家保持一段距离。嘉诠和小梁各自骑一辆单车,女人坐单车尾,抵达三乡後把单车交回根叔就行了。费用十分廉宜,每人只须付五十元,总共才二百元。他们计划後天出发,前两次偷渡林嘉诠从未挂牵过母亲,这一次却有点戚戚然,有点为母亲担心,也许跟上次母亲的谈话有关。阶级斗争的调子越唱越高,「文革」的风暴越来越迫近,苗某因阶级出身问题而跟母亲离婚,并不为奇。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他在母亲身边她会好受一点,他不在她身边真的担心她独自无法面对这样重大的变故。然而他又不能因此而留下,他必须逃出去,就像房屋火灾逃难一样,逃得出一个算一个。嘉诠和宁姐在寺贝通津路走了一圈,在培正路找到一个传呼站,打电话给他母亲,电话接通了却一直没有人接听,他怀疑运动期间,政治学习可能晚一点下班,打算等一会再打。这时听见龟岗大马路那边锣鼓喧天,出於好奇他俩便随着锣鼓声走去,原来铁路文化宫附近的小公园正开着斗争大会。公园里用学校上课的桌子搭成一个舞台,舞台虽然不大,却跟所有斗争舞台一样,舞台上方挂着「东山区斗争牛鬼蛇神大会」,两边贴的巨型对联是「红卫兵当家作主,黑五类滚出广州」,还有一幅巨型标语「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秦牧」。
舞台前方放一张桌子,桌子上铺着红布,放着播音话筒,附近的树干和路边灯柱上挂着高音喇叭。舞台两侧插满红旗,只有两张是白底红字的校旗,左边的校旗是「广州市卫生学校」,右边的校旗是「广州第七中学」,显然这次斗争大会由两间学校的「红卫兵」组织联合主办。林嘉诠和宁姐走过去时,舞台前面已围着一大堆人在看热闹,舞台上下有几十名「红卫兵」,有的穿旧军装,但多数只穿白衫蓝裤,左臂都扣上「红卫兵」臂徽,皮肤细嫩,都只是十六七岁的小孩。斗争大会正式开始之前,高音喇叭正播着《大海航行靠舵手》,锣鼓声则为革命歌声伴奏,每当歌声稍歇,音乐过门的时刻便锣鼓大作: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
播了一阵革命歌曲,一男一女穿着旧军装的「红卫兵」走到前台,都长得眉清眼秀,英气焕发。男的提高嗓子高声朗诵:
伟大领袖、伟大舵手、伟大导师、伟大统帅毛主席最高指示:
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无论是中国的反动派,或美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侵略势力,都不会自动退出历史
舞台。
台上朗诵一句,台下的红卫兵跟着念一句。接着是女的「红卫兵」朗诵:
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份子,靠我们组织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男的又来接力:
一切勾结帝国主义的军阀丶官僚丶买办阶级丶大地主阶级以及附属於他们的一部分反动知识界是我们的敌人……
女的接着朗诵: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诵读了一轮《毛主席语录》之後,男的「红卫兵」宣布:斗争大会现在开始。台上有人带头高呼口号:
「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份子—秦牧!」
「打下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威风!」
「反动份子不低头认罪,我们决不罢休!」
台上呼一句,台下应一句,呼过一轮口号之後,红卫兵都斗志昂然,两名红卫兵在锣鼓声中押着一位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的男子上台。嘉诠认得他就是秦牧。他双手被粗麻绳捆绑,头被按下去,手肘被绑得像鸡翅膀那样翘起,红卫兵叫做放喷射飞机。他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纸牌,纸牌上面写着「反党反社会主义份子—秦牧」。他头顶戴着一顶纸制的圆而尖像雪糕筒式的高帽,高帽上用红笔写着「打倒秦牧」四个大字。
红卫兵牵着绳子,像牵狗那样随意拉扯,秦牧身子被拉得无法不趋前,他想抬起头看前方,红卫兵看见了却把他的头按下去。他被押上台之後主持大会的红卫兵头头发问:
「你是不是到过我们七中放毒?」
「我应邀到过七中演讲!」
「你厚古薄今,要我们多读古典文学,是不是放毒?」另一个女主持者发难。
「古书能够长久流传下来,必然有它可取之处!」秦牧从容不迫。
「你要我们向古人学习,还不是放毒吗?」男主持又发难。
「我是说古典文学,《红楼梦》也是古典文学,毛主席都读《红楼梦》!」秦牧辩说。
说到毛主席和《红楼梦》红卫兵主持人不禁一愣,不知如何应对,灵机一动:「哎呀!你胆敢跟毛主席相提并论吗?毛主席读《红楼梦》是教导我们跟封建主义作斗争,你的厚古薄今就是放毒!」
「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份子秦牧!」有人带领呼起口号来,而用呼口号来掩饰自己窘状的确妙法。
「打倒广东的『三家村』头子!」
那个女的红卫兵还跑过去把秦牧的头按得更低,使他几乎头抢地。
「反动份子不低头认罪,我们决不罢休!」
其实中学红卫兵组织根本掌握不到秦牧甚麽材料,只是因为秦牧住在东山,又到过他们学校演讲,所以挑秦牧来作斗争的头场,可惜虎头蛇尾,只以按低他头颅作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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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秦牧上场的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家,老人家蓄着长胡子,头上也戴着纸糊的圆尖顶高帽,帽子上写着「逃亡反动地主—何旭祥」六个大字。老人家弯腰垂头,双身也被捆绑成喷射飞机状,老人家本来就驼背,被捆绑之後就自然而然的驼背弯腰,像狗那样被牵引着,可是这次为头的「红卫兵」不是接绳子,而是拉着他的胡子把他牵到前台。在舞台一侧穿着旧军装的女性「红卫兵」立即带头呼口号:
「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
「打倒反动派!」
「打倒地、富、反、坏、右!」
台上呼着,台下应着,有些人心里并不同意,但慑於「红卫兵」的权威,也只好嘴唇动动,举手作呼口号状。呼喊过革命口号,台上眉清眼秀的年青男「红卫兵」便趁前两步,走到桌子前面,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宣布:
「何旭祥,开平县入,解放前经营出入口行,勾结国民党官僚,为反动地主份子。土改後潜来广州,隐瞒成份,藏匿在东山合群大马路居住。现勒令返回原籍,监督劳动,立即执行。」最後还问一句:「你服唔服?」
「服!服!」老人低头回答。
「押下去!」台上穿军装的红卫兵头头命令,台下另一位穿军装一位穿白衫蓝裤的红卫兵便上台把老人押下台。
不久红卫兵又押上一个高瘦得像鸦片烟鬼的老女人,双手也被绑着,她震抖抖地登上台。红卫兵头目又摸出一张纸,当众宣读:
「伍金枝,台山人,地主份子,土改後潜来广州,居住於其女儿新浦岗路寓所。现勒令回原籍监督劳动,立即执行。」又循例问一句:「你服唔服?」
「我年老有病,冇力劳动!」老妇低垂的头颅转个侧面发问。
「不许地主份子狡辩!」台上宣读「勒令书」的红卫兵头目带头呼口号。
「不许地主份子狡辩!」台下响应呼起口号来,但谁都无法回答老妇的询问。
「地主份子要老老实实劳勋改造!」台上呼。
「地主份子要老老实实劳勋改造!」台下应。
「不容许地主份子乱说乱动!」台上呼,台下应,其实他们也乱了方寸,他们只顾押送黑五类回乡劳动,没什劳动力的怎麽办?他们却没有想过。
「押下去!」
白衫蓝裤的红卫兵又上台把老妇带下。林嘉诠在台下看了想笑,又不敢笑。红卫兵们毕竟太年轻,显然缺乏经验,只是一窝蜂响应号召,起来造反,清除黑五类,至於把他们赶回原籍後怎麽办?则想也没有想过。
林嘉诠用手肘碰一碰宁姐,正打算离去到电话传呼站再打电话时,却瞥见他母亲郑桂香也被捆绑着正押上台。她一向把长发梳成髻扎在脑後,此刻却披散下来,显然事出匆忙她来不及梳理头发。她不肯垂低头颅,皱眉戚眼,表情与其说是沮丧恐惧,不如说是愤怒。她愤愤不平,一路挣扎,但被捆绑成喷射飞机的双手被两个「红卫兵」一人一边拉着,她无法用力,只能扭动身子。经过一番拉扯,她终於被两男两女红卫兵连拉带推地弄上台,红卫兵头目照例宣布:
「郑桂香,女,地主份子……」
「我唔系(不是)地主份子,我系(是)革命干部,系医疗人员……」
「不许地主份子狡辩!」台上又带头呼口号。
「不许地主份子狡辩!」
「我们调查过,郑桂香是地主份子的破鞋!」红卫兵头目在台上得意洋洋地宣称。
「我离咗(了)婚,以前是父母做主封建婚姻,身不由己,我离咗婚,婚姻法规定妇女有婚姻自主权!」她昂起头来跟他辩论。
拍!的一声,郑桂香被掴了下记重重的耳光!但她没有屈服。
「我系(是)抗美援朝志愿军转业军人,唔系(不是)地主份子!」
拍!她又被甩了一记耳光,嘴唇破裂渗出了血。
「我们调查遇,佢以前嘅老公系反革命特务!」
「你讲错咗!一九六二年法院已经替佢平反咗!」拍!她又被掌嘴。
林嘉诠挤向台前想让母亲看见,想用手势示意她挺住,
但他母亲的头被女「红卫兵」压低,无法抬起来,自然无法看见他。这时台上台下呼口号声四起:
「不许地主份子狡辩!」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要文斗,不要武斗!」突然郑桂香用普通话喊了一句,「红卫兵」们愣了一下,这是毛的最高指示,是不能反驳的。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不是地主份子!」郑桂香再用普通话高喊。
「把她押下去!」为头的「红卫兵」没有宣读他们的判决就命令押了下去。也许他不好意思公然违背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也许他们也不知应该怎麽办,斗争刚刚开始,他们毕竟没有经验。听到命令白衫蓝裤的「红卫兵」把郑桂香押了下去,她的头一直被按着,始终看不到嘉诠。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打被凌辱,林嘉诠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发觉自己是那麽的懦弱和窝囊,像懦怯的牛群看着自己的至亲被噬咬被撕碎,而甚麽都不能做。郑桂香不知解押到哪里,「红卫兵」又带上一矮胖的老女人上台,但林嘉诠已无心看下去了,他用手肘轻碰宁姐,示意她退出去,离开了人群他才轻声说:
「头先(刚才)被斗嗰个女人,系我阿妈!跟住睇(看)下押佢(她)去边(那)」!
「吓!系你阿妈!佢系干部,乜嘢成份,单位知㗎(道),点(怎)到学生管啫?!」宁姐不愤地说。
「目前形势七国咁(那麽)乱,乜嘢(啥)事都有可能发生,早走早着(好)!」
嘉诠尾随了一会,希望母亲看见他,希望能用手势或眼神给母亲版鼓励,可惜母亲始终看不到他,红卫兵很快把几个挨斗的人都押送铁道工人文化宫。又有一组红卫兵从工人文化宫里押出几个被捆绑着的人来,铁道工人文化宫显然已变成临时监狱。
天已黑,斗争会场亮起了汽灯,但嘉诠已不想再看了,他离开了东山,踏上了第三次偷渡历程,此後他再也没有母亲的消息。他抵达澳门期间曾寄一封信给伯父,隐晦地报告好消息,请他设法将信转告母亲,但伯父回信只简单写几个字,说收到他的信很高兴,要保重身体,努力向上,没有提到他母亲,也不知道伯父跟母亲联系上了没有?一九六七年大陆就发生流血武斗,数百具浮尸漂到香港丶澳门,谁都不敢跟大陆的亲友通信。因为港、澳寄来的一封平常的问安信,都可能令收信人被指责为里通外国的特务,导至家破人亡。像林嘉诠这样的偷渡者,即使想跟家人联系的欲望再强烈,也不敢冒昧造次。後来,他去了台湾,去了美国就更不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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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七年後,龟岗大马路的公共汽车总站仍在,汽车总站前的小公园也还在,倒是铁路拆了,中山二路变得更加宽阔,他沿着绿树环绕的小路走到梅花村,一幢幢西班牙式小洋楼没有变,只是残旧了,路边的树木蒙上一层泥尘,不像以前那麽绿。他走到梅花村路 28 号门前,明明知道母亲已不住在那里,但还是按响门铃,希望能打听到些许消息。
「谁呀?」屋里传来一个女人严厉的声音。
「我从国外回来,找以前住在这里的亲戚!」开放改革之初,人们的观念跟「文革」时期正好反转过来,对从国外回来的人特别客气,这也是林焕然首先亮出从国外回来这个招牌的原因。
「您想找哪一位?」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位穿着藏青色青年装的中年妇女,个子高挑眼光凌厉,说着一口京片子,她由上至下瞄了林焕然一眼,语气也变得客气了。
「我想找郑桂香,她十六、七年前住在这,是东山医院的护士长。她丈夫叫苗铁成,是省卫生厅厅长。」
「没听说过,我们搬来才四年,文化大革命,人事变化很大。」
「您也是卫生系统的吧?」
「是的,刚从北京调来几年!您从哪儿回来?」
「从美国回来,当交换学者,在北京待了三个月,明天去香港回美国。」
「要不要进来坐坐?」中年女人提出邀请。
「不坐了,门口看看就行了!」林焕然往屋里望了两眼,摆设全改变了,比以前有文化气息多了。
「谢谢您的招待!」林焕然鞠躬告辞。
「您要不要留下通讯地址?以後有消息我们可以通知您!」
「好!」林焕然稍为犹豫了一下,便放下一张名片才告辞。
回到华侨大厦,林焕然觉得应该分别给东山医院和广东省卫生厅分别写一封信,也许将来会联系上。晚饭後他便在房间里写信,直至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