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5第五章 拉着另一个你走过春天

第006节(总第054节)

朝阳出露东方,伊人还没出现。有人忽隐忽现,那是不加掩饰的真率。与咆哮怒目相对,直到耸立的潮头无力坍塌。我持灯独行,如一条小船在黑暗中远去。神啊,请看看这些中国孩子,是你的旨意让他们如此暗无天日?

离春节越来越近了,四处不时地响起鞭炮声,工地的过年气氛也逐渐浓起来。沈鸣洲手里的钱多了不少,算起来居然又一次超过四千元!平时沈每个月都要把收入的一半寄给家里,除了每月的日常开支,留给自己的已所剩不多。这次能攒下可观的一笔,除了有赖于年底的一些奖金、补助外,还有一个重要来源是几个包工头塞来的红包,共700元,其中包括黄大贤的四百和束田林的二百,还有谭狗头的一百——没想到他今年会如此大方!
沈知道别的管理人员都得了外水,可能比沈多得多;因为那些人时常给包工头脸色看,而沈从未跟包工头过不去。但不论怎样,这几笔钱是不干净的。跟上次接受黄大贤的四百元相比,沈的心理已没那么紧张,但还是很难受。沈相信因果报应,哪怕最轻微的不善也会给未来的命运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因此如何处置这700元钱成了沈的一个难题。跟上次的想法一样,寄回家是不行的,沈要确保给父母的钱都是来自正道、不带灾殃的。用这些钱买衣服、手机?这两项装备虽然是沈的急需品,可沈仍然不想支用这笔说不出口的钱;否则守在身上、别在腰间的东西将会有如恶咒,时时刻刻让沈难以安宁!思前想后,沈决定把这些钱留作今后去局里拜见领导费用。虽然推敲起来这种用途仍然有违君子修身的道德准则,可如今身陷困境,总得思量一条出路才是。
骆时丁果然回老家去了,假期长达一个月——真没想到侯五常会这么大方!沈几乎天天陪着常盛的金刚队跑现场,每天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干煤棚那边堆着一大堆的杂物,转运站之间也是乱糟糟的,吊机开不进去。场地清理还需要一些时日,金刚队只好先进到转运站和碎煤机室里安装吊轨和卸煤漏斗。这些金刚们干起活来个个龙争虎斗,比黄大贤手下的民工还能吃苦;往往两个人就抬起一根长长的、20公分高的工字钢,吼叫着爬上转运站和碎煤机室。个个在“咣当”声中干得大汗淋漓,干到兴头上干脆脱掉上衣,露着深色的肌肉块;视阴冷逼人的寒冬为无物,让工地的职工和外包队的民工自愧不如!
沈跟着他们在转运站里,主要任务是对照图纸核对构件的型式、规格和数量。名义上沈是技术配合或者说是技术指导,实际上更多的是沈向他们学习。沈发现不光常盛很懂业务,其他七个人个个都有一套按图施工的本事:一套复杂的图纸拿到手里,半小时之内就能摸得清清楚楚。至于施工中的经验和窍门,更是让沈大开眼界。一个星期下来,沈跟这几个人粗人混得相当熟了,甚至成了不错的朋友。除常盛外,另有一个叫“阿力”的小伙子尤为健壮而又风趣,沈和他很聊得来。
虽然工作忙累,沈却过得颇为开心,十分乐意到这边来打下手,对土建那边过问得少多了——那边有阿全负责看图,沈轻松了许多,也感到放心。事实上土建工程除厂内、外沉煤池和空压机房外,大部分项目都已完成了主体部分,只剩下一些零星混凝土等着浇筑,下一阶段的施工重点毫无疑问将转到安装上来。作为施工主力的金刚队,却很少有人来过问,有时连沈鸣洲都感到有点寂寞。倒是电厂顾老板和白总几次到现场来,心情愉悦地看着“金刚队”甩开膀子干活。顾老板甚至主动给常盛敬烟。
车间那边热闹多了。按说那边的业务与金刚队最为密切,可一个星期也没几个人主动与常盛联系——肖亮更过分,一次也没来过安装现场!让很纳闷的是,侯五常、赵登禄也很少来关照这边的安装,似乎都躲在一边看热闹!
又是一个能看到太阳的冬日上午。沈鸣洲要查看土建工程,路过电厂门口时遇到阿彩。阿彩头戴红色安全帽,手里拿着一叠报表,显然是准备下工地的;可她的一身打扮十分妖艳,浑身浓烈的香水味熏得沈直发晕。不过她戴着安全帽还是另有一种风度的,加上长得挺不错,在这男人堆里让人看得特别舒服。阿彩拦住沈说,要和沈一起核对工程量,同时还要看看现场。说着阿彩把那一叠工程量表交给沈看,另外还捎给沈一封信。
沈一看信是杜环清寄来的,心里十分高兴;此时却不便于打开看,只好把它塞进裤袋里。至于那一堆表格,沈粗粗地浏览了一遍,发现里面的数据基本是沿用叶贤美的,与实际有相当大的差异,所有各种工程量都比实际要大一定的比例。沈不便说什么,也许这样做是为了多向电厂套出一些进度款来。
剩下的事情就是带阿彩看工地,让她了解工程的形象进度,以增强感性认识。干煤棚那边的场地已清理了大半,下一步就可以吊装钢屋架了;转运站之间的杂物也已清理了相当部分。碎煤机室基本完工了。西侧的空压机房已完成了地下部分,十几根立柱都长出了地面,预留的钢筋一束束密如丛林。东北侧的厂内沉煤池已浇到了柱子顶部,两排立柱高高耸起,象是两队威严雄壮的仪仗队。阿彩一边看一边好奇地询问,比如煤从哪里进来,走什么路线,到哪里去;几座建筑物的用途,甚至还有远处高高耸立的烟囱和肥大的冷却塔,都有哪些功能;扩建后的电厂一年能发多少电,还有发电机的原理,电是怎样送出去的等等,阿彩都要刨根问底。沈是学水利出身的,对火电了解不多,许多问题只好承认不懂。阿彩倒不笑话沈,反说沈“好可爱”。
最后沈带着阿彩来到2号卸煤槽的施工现场。整个卸煤槽的主体砼早已浇完了,束老板正指挥着工人拆模板和脚手架,十几个民工象蚂蚁一样散在两侧坑道里忙碌着,钢模扣、扭曲的钢模板、方木、木板撒满了整个坑道。束老板过来告诉沈,侯五常要求一个上午就得完成拆模,下午立即开始回填坑道;而束老板的队伍还分流了一部分去厂外沉煤池装模板,另外还要求下午集中全部人马过去会战。
沈看着坑道里的材料,郑重地跟束老板说:“这些材料应该全部回收!”
束看了看下面,慢吞吞地说:“应该是这样。不过我的人就这么多,要是都干这个,中班就完不成侯经理安排的任务了……”
沈一听急了:“这么好的材料要是埋在里头,你不觉得太作孽吗?”说到这里沈忽然想起前些天侯在会上宣布的新管理规定,于是提醒束说:“你们不是有材料回收的指标吗?要是达不到要求,你们也要挨罚呀!”
谁知束早已成竹在胸:“这是以前领的材料,没有回收要求。新领出的材料肯定够回收数,罚不到我。我也觉得浪费这些材料可惜,可要是集中人手来干沈工的安排活,一方面我贴补工钱,没人肯给我一句好话;当然这还是小事,吓人的是要是耽误了侯经理的政治任务,他还不把我撕成碎片!”
沈一时无话。阿彩却不依不饶,连说浪费这么多的材料太让人心疼了。束老板光是听着,一言不发。沈想了想,吩咐束老板利用上午及下午的零碎时间回收材料及修复钢模板,沈补给束一些工日;厂外沉煤池那边的事,由沈去跟侯五常解释原委。束一听这话,立即改变了态度:“沈工这样做我们心里才踏实!不象那几个调度,光给我们发号施令,什么责任也不担,出了差错就往我们身上推,然后你们侯经理象疯子一样朝我们发火……”
沈看着坑道里散乱的材料,一边思量一边问束:“你估计一下,回收这些材料大概要花多少个人工?”
束止住牢骚,走近坑道一步,叉着腰,矮壮的身子象一根短粗的树桩。束瞄着这条长约六十米的坑道,过了好一阵子才说:“怎么也得七、八个人忙上一天!”
沈立即表态:“那好,我给你补八个工日,怎么样?”
束似乎有难言之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阿彩眼尖,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不乐意干。束忙解释说:“我不是不乐意干,沈工都说到这一步了,我们肯定要干好来。只是补工这样的事,我们不愿意干,因为干得越多亏得也越多。按以前的定额,一个工日才给八块四毛一,按现在的定额也只有二、三十块钱。我给他们的工价哪一个都不低,一般都在五十块钱以上——比如回收材料这活,八个工人干下去,就算补工,我也要贴二百块钱进去!沈工还是好的,那些调度补工,卡得更紧,我说八个,他们最多给我四个,我亏得更多!”
沈看着那些材料琢磨:一个钢模扣就值一块多钱,一块钢模板更在百元以上,还有那么多的木料……要是再多花二百块钱,就可以让他们干得畅快,回收材料也会处理得更好,公司肯定得益不少——双赢的事何乐而不为呢?想到这里,沈对束老板说:“不让你亏钱,补多一倍,16个工日,怎么样?”
束愣了一下,两只粗糙的脏手在身上擦了几下,连连称谢:“还是沈工肯体谅我们!那些人一口咬定我有很大的赚头,不论干什么小活都赚钱——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要是这样的话,我早就不给公司打工受气了!”
沈带着阿彩离开卸煤槽。此时已接近中午,工地也已转得差不多了,就差厂外沉煤池没看。阿彩不想去看厂外沉煤池,也不着急走,瞅了瞅沈的穿着,皱着眉头说:“你怎么邋遢成这样呢?上班都一年多了,就不学康人豪那样花哨,也不能混同民工呀!”
沈为难地说:“我不会买衣服,也没时间……”
“下午就去城里,我替你挑!”
沈不觉一个激灵:“有车吗?为这件事连累你也请假,不合适……”
“下午我给工程处送支票去,要车要得理所当然,有什么不合适?你快回去准备一下,吃过午饭就动身。我在书记楼等你!”
沈立即赶回零午山,找侯五常请假,却找不到。听人说,他去指挥部了,陪顾老板喝酒,可能要到晚上才回来。于是沈找到魏义廉请假,顺便把2号卸煤槽材料回收安排及给束老板补工之事告诉他。魏没什么意见,说是以前浪费了不少材料,今后应该加强管理和回收。
午饭刚过,沈顾不上休息,立即清理积累了几个月的全部工资奖金,结论是可动用的最多为3000元。剩下的1100元分两笔另外存放,暂不动用——其中就有包工头送的700元。沈咬咬牙,带上这三千元,飞也似的跑下山,往书记楼赶。
冬日的阳光似春光般暖煦灿烂,路边的树丛仍是一片深绿。这是沈有生以来第一次投大笔钱给自己改换新装,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兴奋!来到书记楼,老远就看到楼下停着一辆红色小轿车,车身乖巧可爱。走近了沈才发现阿彩正坐在驾驶室位上等着沈呢!
沈坐上副驾位,惊奇地问阿彩:“这是公司的车吗?我怎么没见过呢?”见车上没别人,沈又好奇地问:“原来你也会开车?”
阿彩熟练地打着火,脚下轻轻一点,小轿车应声而动,轻巧地拐上路,直奔“风情街”。阿彩开着车,扬手优雅地理理头发,得意地说:“我怎么就不会开车?我拿驾照的时候你还没毕业呢!公司那几个破车,个个傻大笨粗,我都懒得看!”
“那……这是谁的车?”
“租赁公司的。我通过罗富昌介绍,到县租赁公司租来这辆车,平时玩玩,过过车瘾。”小车已驶出“风情街”,快要上大马路了。两边的山村屋舍如清洗晾干过,显得异样的整洁宁静。阿彩忽然问沈:“有人看到你出来吗?”
沈一时不解何意,回想着说:“路上没什么人——哦,我跟魏调度请了假,他知道我去城里。”
阿彩立即噘起小嘴,十分不高兴:“你怎么这么老土?出来这么小半天,用得着跟谁请假!”
沈不敢说话。阿彩身上的香水似乎不那么浓了,而是一股淡淡的清幽之香,十分好闻。小车跃上大马路,一阵风似地赶到福永县城;首先拐到福江边上,来到福永工程处的楼前。阿彩拿着支票下车,叫沈在车里等着。沈本来就不想跟工程处那几个人搭讪,见此乐得遵命。
阿彩很快就赶回来,驾着车在街上如鱼游水,穿梭而行。看来她的车技不错,对于这座县城也挺熟悉的。不一会儿小车来到一座叫“云帆商厦”的大楼前,在前面拥挤的停车场里找到了一个狭小的地方安身。
沈跟着阿彩步入大楼,里面灯光玻影扑面而来。只见商品琳琅满目,人流往来不息,不禁感到有点犯晕。沈使劲地回忆着,除了跟小凡去过一次大商场,象这种场合整个大学期间沈只去过一次;跟眼前这个县城的商场比起来,似乎当时大城里的那个商场显得小儿科了。阿彩一路领着沈,首先来到卖鞋的柜台,给沈挑了两双皮鞋。标价近四百元的皮鞋,被她砍掉二百。沈觉得有一双皮鞋就可以了,因为在工地穿这么好的皮鞋完全是糟蹋——应该买一双耐磨的、能下工地的鞋子,比如波鞋、球鞋之类。阿彩却不听,数落沈说:“工地技术干部有谁象你这样?连骆时丁都穿得比你帅气,你不觉得把自己糟蹋了吗?”沈不敢反驳,却还是坚持要买一双跑工地的工鞋。阿彩也不阻拦,另外给沈挑了一双深色的波鞋,又是二百元的价钱。
一下子就去掉六百块钱,沈感到很心疼。接下来沈发现,花钱的序幕还刚刚拉开。阿彩带着沈一层一层地逛,随后又给沈选定了一身西服西裤,还有一身休闲外套配牛仔裤作为备选。阿彩叫沈把这两身衣服都试穿一遍,然后打量着沈,感觉效果都不错;相比之下,还是穿西服好看一些;理由是沈的肩膀比较窄,西服可以掩盖这个不足。试完衣服,沈打算换回去,阿彩却不允许,还要求沈把原来的旧衣服扔掉。沈说什么也不肯答应,阿彩拗不过,只好向卖衣服的服务员要了一个精美的塑料袋,把又脏又破的旧衣服装进去,再叫沈拎着那个塑料袋。
阿彩意犹未尽,又一次叫沈站在镜子前面,让沈自己看看。沈发觉自己果然变得不一样了:黑西服黑皮鞋,大眼睛清俊脸,着实气宇不凡!只是这一下子又花去沈一千块钱,沈摸摸口袋,心里有点发虚。
阿彩围着沈转了一圈,仍旧不满意,二话没说,上前挽着沈的胳膊继续逛。沈吃了一惊,十分不自在,却又不好推辞。不一会阿彩又给沈挑中一条皮带,价格是150元。沈虽然觉得贵,可此时有点麻木了;况且商场里的东西普遍很贵,不少西服的价格在二、三千元以上,阿彩给沈挑的这些衣服鞋子已经算是低档的了,沈还能说什么?
阿彩让沈系上新皮带,然后又给沈挑选了两件衬衣,一件是纯白色的,另一件带蓝白条纹。沈觉得此时正是湿冷季节,暂时不用穿衬衣。阿彩却说如今的衬衣正便宜,况且配西服正好,提前几个月买下来没什么不妥的。
至此已经砸进两千块钱了,看着东西也基本买齐了,沈终于轻轻地松了一口气。阿彩看起来也比较满意,审视了沈好一会儿,又替沈理了理头发。旁边一位阿姨笑着对阿彩说:“你先生其实长得挺好的,你早就应该好好捯饬捯饬他!”
沈听得耳根发热,阿彩却泰然自若,又一次挽着沈的胳膊,走上自由扶梯上楼。沈心里很不平静,不知道阿彩要干什么。阿彩虽然早已跟启客程结婚,可比沈大不了几岁。如今阿彩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不但外人毫不怀疑这是一对热恋情侣或是恩爱夫妻,连沈自己也不时地涌起一阵阵的冲动——毕竟她也是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况且陈佳言说过她和启客程是“名义夫妻”……不过冲动归冲动,沈拼命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决不许越轨!
阿彩十分开心,拉着沈来到手机柜台,要给沈挑选手机。沈起初不想买,可转念一想,迟早得配一个,早点买也无妨。
沈只剩下一千块钱了,阿彩只好给沈挑中低档价位的手机。不过阿彩的眼力还是挺不错的,不多久就给沈挑选了一个800多元的手机。这款手机是知名品牌,虽不是很新潮的那些种类和样式,但也挺大气的,按键的手感良好,质量应该不错。
沈对手机一窍不通,因此完全由阿彩作主。如今拿着这个银闪闪的新手机,沈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觉得自己一下子融进了城里的主流生活。接着阿彩给沈买了一个上好的手机袋,别在腰间的那种;最后又给沈配上一张手机卡,资费标准是每月25元月租、每分钟打出六毛接听两毛。沈虽然从未有过手机费用的概念,考虑到自己很少跟人联系,这样的收费标准能够承受。
沈告诉阿彩,快没钱了,该回去了。阿彩有点不高兴,噘着嘴说:“你急什么?还不到四点呢!再逛一阵,等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那里有好吃的;还有舞厅,我们跳舞去!”
“我不会跳舞!”沈一听大惊失色,连忙摆手:“我从来都没跳过舞!”
“看你这胆小样!”阿彩又气又笑:“还是在大城市里读过四年书的大学生呢,怎么跟木头人一样?我教你跳舞,今晚上必须去,好好改造你!”见沈仍然忧心忡忡,又补充一句:“知道你没钱了,晚上我请客!”说着便拉起沈的手,在商场里开心地闲溜,由不得沈不从。
沈虽然感到不自在,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商场里满是衣服、电器和化妆品,让沈看得眼花缭乱。沈没心思看这些,脑子不停地运转着。听说阿彩跟柳东要好,沈回想起以前偶尔看到的细节,何尝不是这样?想到这一层,沈立即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跟自己是那样的遥远,以至于她的气味也变得难以忍受!想想以前接触过的女性,小凡是多么的清纯可人!还有肖锋裙、水秀,虽然只有瞬间的接触,却让沈至今想起来仍震颤不已——那可是成熟大姑娘的气息啊!
在许多人的眼里,阿彩漂亮、新潮,或许还有一股摄人心魄的骚劲;沈鸣洲这小子凭空得如此艳福,真是要惹公愤了!此时的沈却象被抓的贼一样,左手拎着两袋东西,右手被阿彩揽着,不敢抬头看人。又转了一个小时,一直上到顶层,阿彩才觉得尽兴,带沈来到楼梯口,说是不坐电梯,要走楼梯下去。
沈没什么意见,两个人并排着下楼,阿彩靠着沈的右手。楼道里没别的人,特别安静。阿彩的手紧紧地揽着沈的胳膊,每下一个台阶都往沈的身子靠。沈的心扑扑地跳得厉害,巴望楼道里出现一个陌生人。快到楼道中间的平台时,阿彩突然没站稳,沈下意识地转过身来,阿彩一下子扑到了沈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搂住了沈的脖子,粉脸蹭着沈的脸颊。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沈忍不住丢开东西,双手搂着她的腰肢,感觉特别的温软。可这时耳旁似乎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在高声告诫自己:“纵情必定害人害己,立即悬崖勒马!”一股寒流从后背弥漫,沈象触电一样赶紧推开阿彩,低头捡起那两个塑料袋。
阿彩靠着楼梯扶手直喘气,脸色很不好看,接着双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一边怨恨地看着沈,责怪沈一点都不知道爱护她。沈不敢再看她,心里涌起一种负罪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阿彩的手机铃声大作。
阿弥陀佛!阿彩很不情愿地掏出手机,看了看号码,不觉犹豫起来。铃声却不依不饶,阿彩终于把手机举到耳旁接听。
好象是林晓音打来的。不一会儿阿彩接完电话,恨恨地瞪着沈,没好气地说:“回去吧!工地那边离不开你这粒种子——真扫兴!”

沈鸣洲穿上新买的西装和皮鞋,敞开的西服露着崭新锃亮的皮带,引得许多人啧啧称赞,都说沈工展示出新形象,快成“型男”了。毕竟是在工地,穿着不能如此扎眼,因此第二天沈就收起西装皮鞋,重新回到工作服和平日里穿的那些洗得发白的便宜衣服。
另有让沈郁闷的事。昨天从县城匆匆赶回来,无端得罪阿彩不说,当天晚上参加侯五常紧急召开的生产会议,毫无准备地挨了当头一棒。侯在会上重点谈到给包工队补工日的事,特意拿沈给束老板补工一事作为典型来批判。侯当众质问沈说,回收卸煤槽里的那点东西,怎么会用上16个工日?沈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干脆沉默以对。虽然后来侯强调这是“对事不对人”,还说了一句“在管理人员当中,沈工还算是比较认真负责的一个”,沈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事事都感到别扭。
晚饭后沈不想去加班,闷在屋里看书,却又看不进去。周边的宿舍很热闹,有人在看电视、放光盘、打牌、叫骂喧闹,各种声音象潮水一样把本应有的宁静、沉思、深刻、美好冲刷得不留痕迹。烦躁之余,沈忽然想起小杜的来信,赶紧从旧裤子里翻出了那封信——幸亏没听阿彩的话,留住了这些旧衣服!
来信是元旦前寄出的,信封上的字迹异常工整、清秀。沈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贺卡。沈仔细地检查,发现只有这么一张贺卡。
贺卡非常精美,正中是一帆征蓬飘在茫茫的水面上,周围看不到参照物;唯有上方的天空似乎染着一丝秋色。背面是小杜写的贺辞,字体较小,同信封上的字迹一样工整、优美:

大哥你好!
很怀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感谢你给我的帮助!
如今我出于兴趣走上了专业绘画的道路,按流行的说法是“找准了人生的方向”。不过我总有一种感觉,感觉时间才是世间一切的方向。平日里时间总是象海洋一样茫无边际,苍生大众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事后我们才发现时间是有方向的,才发现我们是不是走对了。很多事情不能光凭兴趣引导,否则很可能漂到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里。
大哥,我不想用那些人人都能张口就来的词给你祝贺新年,但我衷心地祝愿你能在新的一年里过得更开心、更有希望!
还有,这次寒假我回老家,你回去吗?

沈默默地看着贺卡,思绪不得不围着一个沉重的主题无力地飞舞。今后的出路在哪里?怎样才更有希望?来到工地一年半了,日子似乎还可以按这样的模式悄悄地度过,感觉不到多大的痛苦;但要是日复一日长此以往,用不了几年,生命之花无疑将要走向凋零!
沈又一次想起了钱副局长。以前也曾多次想到过他,但这一次沈涌起一种非见不可的决心。是的,不能拖了,该采取行动了——只有迈出这实质性的一步,未来的命运才有可能真正改观!什么时候去见他?春节以前的某个晚上,快了!春节前侯五常必定又要回基地送礼,等他前脚刚走,沈马上离开工地!
主意一定,沈感到全身热血沸腾起来,内心升腾起一种即将“举大事”般的紧张和兴奋!好多人,比如范思鲲、尤志清、曹常青,都闯出了一片新的天地;还有,小杜走了,盛扬波走了,管韬也走了,沈为什么还沤在这里?若说学东西,哪里没有学问?
决心下定了,可沈一想到现实问题,不由得又犯了愁。如今剩下的钱主要就是包工头送的那七百元,自己所剩的仅有四百。月底的奖金估计很快就能领到,算起来大概有六、七百元,加上自己的四百元,届时可凑足一千元以寄回家里,沈只能利用包工头的七百元去基地见钱副局长了。不要说来回的路费以及在基地的花销,就是光买礼品,七百块钱恐怕也差不多要全搭进去,毕竟去晋见的是大户人家啊!还有,就算筹到钱,沈也不知道该买什么礼品……
想到这里,沈坐不住了,独自在屋里焦躁不安。想来想去,沈觉得只有找黄大贤帮忙这条道了,毕竟黄曾经为这事答应过自己。事不宜迟,沈立即收拾一番,关上门,匆匆赶下零午山,直奔电厂南门边上西侧的那一排工棚。“八大金刚”刚从工地回来,个个都是一身灰尘、满脸汗渍。沈跟常盛打了个招呼,转到西头的屋子找黄大贤去。
可巧黄大贤守在屋里,正斟着茶呢。对面坐着一个结实的中年人,细看原来是晏乐辉。黄老板热情地招呼沈,正要引沈入座,晏乐辉早已把自己的位子让出来,另找来一个小凳子坐在一旁。沈推辞不过,只好坐到黄的对过。黄给沈倒上一杯浓茶,又搬来一个立式旋转电热器,放在三个人中间,热乎乎的。
三个人呈“品”字形坐着,靠得很近。晏乐辉作为沈的同省老乡,平时和沈的关系相当接近;况且很有头脑和能力,因此沈觉得没必要先把他支走,便当着晏的面跟黄大贤说明来意。果然,黄老板非常赞成,爽快地表示礼品由他包下了,叫沈不用操心,走之前来这里取礼品就行。晏乐辉更是兴奋异常,为沈的转变感到高兴,同时又责备沈为什么不早点行动。后来晏又说到昨晚的生产会议,更加气愤填膺。沈插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全工地的人都知道!”晏急得浑身有点发颤,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气势。黄笑着说:“我是刚听晏工说到的。不过沈工还是应该多走动走动,多打听公司的消息,不要总是闷在屋子里看书。都知道你是个好人,很有能力,文凭又硬。我们都希望你能步步高升,跟着你沾点光!”
晏气愤地说:“要是这样下去,不受气就不错了,还谈什么高升!侯五常凭什么在会上点你的名?你怎么不当场顶回去呢?象魏调度、‘国兄’他们,每次给谭狗头和王大内补工时大方得很,两个民工清一条水沟,半个小时的工夫补4个工;平时这两个队伍负责修补路面,没花什么人工,每个月都补五百多个工日!以前叶贤美管事的时候,听说一次就凭空给王大内补了一千个工日……”
黄大贤又一次笑着打断晏的话:“这样的好事怎么就没落到我头上呢!”
“你哪有王大内会吹?”晏应了黄一句,又回过头来对沈说:“补几个工还是小事,仓库那么多的物资,要多乱就有多乱!调度、车间、土方、技术,还有包工头,个个都可以凭一个签字就把材料拿走。许家藩就不用说了,那个李向红以前穷得跟叫化子一样,到仓库干半年就帮他哥哥在老家盖起了一栋房子!电缆、电线、配件这样的零星材料偷走无数,就是八成新的马达他们都敢拿出去当废品卖!崔管家规矩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设备股更厉害,吕厚德富得连罗富昌都不放在眼里!那天他自己说,一条推土机履带的价格在十几万到四、五十万之间,具体什么价位由他掌握——你想想这里头有多大的油水?侯五常自己也干不干净,大家都看得到。上个月他还在半夜里指挥一辆大卡车到工地拉走满满一车的钢筋,值班的阿光牯问多两句还被他臭骂了一通……”
黄大贤使劲摆手,示意晏不要多说,担心隔墙有耳。晏只好打住,转而说起了沈:“你出了这么大的力,干了这么多的活,谁领你的情?谁把你当事?你跟金刚队混,人家是奔钱去的,本来就没你的份,有什么干头?我看侯五常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徐柄政也差不多是一路货!我要是换成你,早就想办法走人了!”
沈一直沉默不语。黄叹口气说:“说起来容易,其实哪里都不好干呐……”
晏辩驳说:“这种鬼地方要钱没有,要前途也看不到,有什么好留的?不要说沈工这样的人才,连我都不想干了,等有机会我马上就走……”说到这里晏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赶紧站起来告辞:“我就说这么多,你们好好聊吧!”黄正要挽留,晏已经走了。

春节越来越临近了,回家过年的人开始陆续离开,留在工地的人已不足一半。“八大金刚”也走了两个,零午山上和厂区内一时冷清了许多。今年留守的补助是四百元,留守时限定在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七的八天里,每走一天就扣五十元。大部分留下来的职工并非出于自愿,而是被侯五常点了名被迫留下的。沈鸣洲倒是没被点名。丘国柱是过年期间的临时负责人。
下午面包车又一次来到了福永工地。此次开车名义上是王亦龙,实际上一路基本由乖崽执掌方向盘,王乐得躲到后排歇息。随车来的是一些留守职工的家属,包括几个小孩:有林晓音的女儿悦悦,王亦龙的女儿美顺,钱晓勇的儿子佑佑。几个小家伙一到零午山,顿时如放飞的一群燕子,唧唧喳喳的撒满了春意。
此次乖崽本不想呆在工地过年,无奈被侯五常强制叫回来。听说侯要回基地过年,乖崽一下车就四处找,终于在电厂南门的办公棚屋前碰到侯老二。
没等乖崽开口,侯笑容满面地抓着乖崽的肩膀说:“兄弟辛苦了!还是兄弟靠得住,说来就来啊……”
乖崽挣脱侯的手,急切地问:“听说侯经理要回基地,而且是一个人,是不是?”
侯立即把手缩回去,收起了笑容。乖崽忙解释说:“我是担心领导的安全,没别的意思。领导刚拿到驾照不久,哪能一个人跑这么远的道?不如我给领导开车,平平安安地护送领导回去,那多好!”
侯一听这话,脸上又有了笑容:“你以为我的车技不如你?告诉你吧,早十年我开车就比司机班那帮大佬强!那个破驾照我都懒得去拿,要不是今年才有自己开车的机会,我还真不想要它!”
乖崽仍然不死心:“我知道领导的技术好。不过我比司机班那些人强多了——孟喜归技术好,老屈稳当,林世英反应快,这几项我都有;要快要稳当都行,跑山路更有经验,连雷管和车司机都夸我呢……”
侯挥挥手打断乖崽的话:“算了吧!雷管跑了几十年山路,越来越得意忘形;高兴的时候开车还算稳当,心情不好就把车开得又颠又跳,他名声再大我也不坐他的车!车司机号称‘全局第一稳’,开车跟乌龟爬一样,坐他的车还不把我急死!他们夸你不见得你就行。回基地这条道我不是没走过,一点问题也没有!你就不用想别的了,好好留在工地,听沙调度的安排,多配合土方队和车间的工作。等工程干好了,兄弟我要是走了好运,不会忘记你的!”说完就要走。
乖崽赶紧拉住侯的衣袖,小声而又兴奋地说:“等你高升了,当经理局长什么的,我给你开小车——到时候你一定要记住我哦!”
侯脸色大变,甩开衣袖,大声训斥乖崽:“真是一条糊涂虫!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就凭你这张碎嘴,会多少技术也是白搭!”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侯五常一早就开着面包车走了,工地也不见了往日的忙碌。早饭后王上游去敲沈鸣洲的房门,却没有回应。昨天陈明东和小牛都回家了,测量班一时没人,于是侯五常叫王上游临时回测量班主事,另外又安排了孟喜归及束老板手下的一个民工给王做帮手。王已有好几个月没走测量的脑子了,不知道下一步还有什么测量任务,因此要找技术人员询问,或者说是请示。这次留守工地的技术人员只有沈鸣洲一人。
山上很少看到人,白狗月华跟在王上游的前后左右撒欢,嘴里吐着热气。王在零午山上转了一圈也没看到沈工的影子,倒是那三个小孩叫唤着跑来跑去,带来了人气。这时留守工地的仓库崔管家和实验室何小林出来溜达,和王上游一起看着小孩们打闹。只见小男孩佑佑不时地嚷着“复仇”,目标却不明确,四处瞎跑瞎打。小女孩悦悦和美顺跟着他跑,三个人绕着工棚屋子跑两圈后就气喘吁吁,累得不行——尤其是小男孩佑佑,看起来不算很胖,个头也不小,竟然跑不过两个小女孩!何小林用怪异的语气夸佑佑说:“你好腻害好腻害……”
经常可以看到山下村里的小孩整天跑跳毫无倦意,对照眼前的一幕,王上游不禁皱起了眉头。因为早就跟这几个小孩熟识,王便叫他们过来逗逗玩。小孩见是王叔叔,也乐意凑过来。佑佑和悦悦都长着一张可爱的小粉脸,像是发育足了的圆苹果;尤其是悦悦,举手投足从容优雅,天然一个小公主,怪不得格外招人喜爱!而美顺有点瘦有点黑,不如悦悦漂亮,但隐隐地流露出一种灵气。圈子里的大人似乎都不怎么喜欢美顺,可王上游不一样,甚至格外喜欢她。
崔管家凑过来抢先问佑佑:“跟叔叔说说,你跟谁有仇?有什么仇?”佑佑喘着气,忽闪着大眼睛,想了想却答不出来。旁边何小林忍不住提示佑佑,依次指着不远处的木桩、石头、废木料和一块废弃的铁皮,问佑佑是不是仇家;见佑佑不停地摇头,又指着身旁的白狗说:“它跑得比你快,你肯定跟人家有仇!”
佑佑脸有点红。小女孩悦悦和美顺帮着解释说,肯定是跟老师有仇。佑佑一听,果然点头承认。崔管家立即刨根问底,非要问清是什么仇。佑佑皱着眉头咬着嘴唇,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两个小女孩“哧哧”地笑着。在崔管家的催问下佑佑终于爆出了谜底:“杀父之仇!”
三个大人不觉哈哈大笑。王上游知道三个小孩都在局基地东门外的中心小学读书,而且在同一个班,于是询问他们几个的学习情况。几句话下来,这才得知美顺刚刚离开了中心小学,转到了局里的附属小学!
至于原因,小家伙没怎么说,可能也说不清楚。听说中心小学收费很高而且逐渐加码,局里一般职工的收入很难承受,也许就是这个原因……王上游不再猜想,转而跟他们打趣。美顺突然提出一个问题:“一点点儿”和“一丁点儿”,哪一个更少?佑佑和悦悦也附和着问,还说这是昨晚沈鸣洲出给他们的考题。
果然是秀才心眼,跟一般人那么不一样!何小林一听就来了兴致,搔着后脑勺开始琢磨。崔管家却没什么兴趣,转身把佑佑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小声问:“晚上你爸你妈嗬哈嗬哈……”见佑佑一脸的迷惑,又作喘大气状逗问:“你爸妈在床上那样……哈嘿哈嘿……你看到了吗?听到了吗?”
何小林在旁边拍手大笑。佑佑见状似乎明白过来了,红着脸上前抓咬崔管家。就是过来人王上游都禁不住乐了,一边笑一边数落小崔说:“我还以为你跟小何一样长不大,没想到这么油滑,看来是当官当坏的!”
逗闹了一阵,三个小孩下山找林晓音去了。之后王上游叫上孟喜归,一起下山来到技术股办公室。技术股的房门还锁着,倒是旁边的办公室里很热闹,里头传来那三个小孩和林晓音、乖崽的声音。王打开技术股的房门,只见里面乱糟糟的。角落里堆放着木桩、塔尺、红油罐,几张办公桌上纸张凌乱,沈鸣洲的办公桌上还放着一张图纸。王见这里没什么好呆的,便同孟喜归一起来到隔壁办公室。林晓音正在抹桌子,乖崽坐在椅子里,开心地逗着林的女儿悦悦。佑佑和美顺站在旁边看着。
王径直向林晓音打听美顺离开中心小学的原因。林稍稍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美顺,摇摇头说:“我都想把孩子转走……”乖崽笑着说:“校门深似海,学校是大爷;小孩变人质,家长成孙子——就这么简单!”
随后王上游才得知,上学期的教师节给老师送礼,别的孩子都送几百上千元的银行卡,只有美顺送一个自己制作的贺卡,结果被老师百般收拾无端指责。美顺因体育成绩不太好,此后多次被体育老师开小灶,后来有一次竟然连着上了整个上午的体育课——轮着跟高年级几个班的同学上课!王亦龙忍无可忍,到学校找老师理论,最终闹到彻底翻脸转学走人。
王亦龙虽是粗人,其实很敬畏读书人,却被逼到这一步……林晓音感慨说,学校和老师绝对强势,完全不讲理——尤其是女老师,张口就指责孩子和家长,很少有通情达理的。比如放学时间,每周五天的放学时间不一样,而且没准;经常让家长在门外等一小时之久,赶上刮风下雨真是苦不堪言。至于学习,作业非常多,而且他们还经常加量加码地惩罚孩子。如今语数英三门功课“正常的”和“罚写的”,一般要写到晚上十一点以后,悦悦经常是一边写一边哭……
乖崽疑惑地询问“罚写”作业之事——据乖崽所知,悦悦的成绩很好,比佑佑好多了。林晓音说,老师才不管成绩好坏!错一罚十算是轻的,经常出现罚写整篇作业的。有一次悦悦把句号错写成感叹号,竟然被勒令重抄整篇字词五遍!每周一到周五,早上六点半孩子就得起床,深夜才能上床休息,几乎挤掉了所有的休息和娱乐,想起来都心疼得慌。老公和爷爷奶奶多次想让孩子周末参加外面的种种培训班,林不得不一概否决。
这时乖崽提到徐柄政的闺女序兰。当年在中心小学序兰也被班主任老师整得很惨,一度快到崩溃的边缘,差点退学,徐柄政却不敢出面……王上游打断乖崽的话,愤愤地说:“你们做家长的太软弱了,为什么不联合起来,齐心协力找学校要说法?”
“还‘齐心协力’呢,不互相拆台就不错了!”林有点激动,一边收拾抹布,转身吩咐几个孩子回书记楼去,“找王叔叔和谭阿姨。”接着护送孩子们出了电厂大门,这才转过身来跟王细说原委。上学期林晓音的母亲接送孩子,经常跟其他家长搭话,还把悦悦每天晚上写作业到深夜的事如实告诉他们。没想到那些人都说自己孩子回家一个多小时就完成了作业,然后“光剩下玩”,时间长了似乎还被其他家长和孩子嘲笑。母亲大惑不解,因为几乎每天的作业都非常多,而悦悦写作业的速度真的相当快,孩子也特别懂事听话,不知别人的孩子为何能那么速战速决。后来林晓音通过多种渠道打听到别的孩子多半比悦悦更累——不少人还在外面上小班,常年不得休息。林很生气,叮嘱母亲“别跟他们说实话”。
如此耍心眼,真是该死!序兰的情况有点特殊,大家都知道她从小就受到母亲庞宁的打击。庞宁没什么事干,在家管序兰的学习,从幼儿园开始就只知道一味地贬损孩子。其实序兰刚上小学时的成绩极好,在班里基本是数一数二;但无论成绩多好,庞宁总是说序兰“下次就会掉下去”、“搞不好就会留级”。有一次数学期中考试序兰得了97分,全班第一,竟然被庞宁大骂:“为什么还丢了三分……”徐柄政发现了庞宁的问题,几次发火训斥庞宁,终因工作太忙顾不上这些。后来序兰的成绩真的掉下去了,到小学毕业时只是中等。
接着林又说到王亦龙。有一段时间王亦龙接孩子,也遇到放学时间没准的情况,很多人满腹牢骚怨声不绝。王师傅提议众家长一起找校长反映,向校长提出要求和建议,结果都找借口缩回去,个个跟龟孙子一样,没一个家长敢呼应。后来竟然还有人背后向校长打小报告讨好,把王师傅出卖了!
王上游听得直摇头叹息:“汉人真他妈的贱,全国都找不出几个敢冒风险的硬汉子……”乖崽却不认同,跟王上游争执说,福源公司就有好几个真男人,比如许铭义就是。刚才说到的徐柄政的女儿序兰,从小就得到许铭义的特别喜欢,差不多成了许的干女儿。那次序兰在小学被老师刁难,是许铭义挺身而出,直接找到班主任老师,指着鼻子臭骂并警告,“再有下次就用刀子说话”。几次交锋后居然镇住了那个老师,序兰最终逃过一劫。
王上游尊重许铭义,却不愿提及徐柄政,转而说起孟喜归的事来,感叹老孟终于转正了。乖崽瞅瞅浑身粗黑的老孟,不禁逗弄说:“要是不得罪侯经理,去年你就成正式职工了——以后可要吸取教训哦!”
孟“嘿嘿”地笑了两声。林突然想起了什么,主动问王是不是找沈鸣洲,王点点头。乖崽抢先说:“沈工早饭没吃就走了——最多只比侯经理晚走半个钟头!阿全和老生送他走,拎了好几个大包小袋,走得那么急,我都没敢问他们。”林也看到过沈,倒是问了沈,得知沈是赶往基地,过三、四天就回来。乖崽笑着说:“留年钱要扣掉一半了!”
王忿忿地说:“二百块钱能顶什么用?全扣也无所谓,反正侯五常也没点名要他留下来——这样做就对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家刚转过身看,就见丘国柱跨进门,后面还跟着常盛。林晓音赶紧招呼丘主任和常盛就座,丘却无暇顾及林的热情,直奔王上游,要求王配合常盛吊装干煤棚的钢屋架,负责现场放样。
王的回答简单明确:“配合不了。”
丘一阵惊愕,脸上还带着一丝愠怒,看着王等他的下文。王不慌不忙地说:“我手头什么也没有,叫我怎么配合?”
丘有点急了:“那你为什么不跟陈明东交接?”
“怎么交接?侯五常昨天上午才告诉我,叫我去找陈明东。等我找到陈队长,人家都提着包出了门,要去赶火车了!”说到这里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这能怪我吗?”
丘顿时愣住了,想了想,又说:“那你可以找技术股,技术股也管测量的事!”
“技术股还有谁?”王指着旁边的空屋子说:“你去看看,好象有半个月没人进去过了!”这时乖崽凑过来,把沈鸣洲赶回基地的事告诉丘主任。
丘竟然无计可施,沉默了一会,盯着王的眼神问:“照这样说来,这段时间你干不了,是不是?”
王从容地点着头说:“是啊,没法干!”
丘立即扭转身,恨恨地骂:“他妈的,想走就走,谁也不打招呼,撂下一个烂摊子让我来收拾——他要负这个责任……”
王插话说:“谁该负责任?首先应该是侯五常和赵总负这个责任!”
丘已走到门外了,一听这话又折回来,气势汹汹地虎视着王。林晓音吓得赶紧上前来推开丘,常盛也过来拉住丘的胳膊。王倒是没所谓,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我敢说就敢当!你要是不信,马上就可以把我的原话告诉侯五常——现在就可以打他的手机!”
丘怒气冲冲,又逼前一步。林晓音忙制止王说:“你少说两句好不好?”这时孟喜归把王往屋里拉,乖崽和常盛两个人使劲把丘主任拉出门,又费了一番口舌才把丘劝走。乖崽也跟着走了。
屋里立即清静了许多,王上游和孟喜归坐了下来。林晓音摇摇头说:“你们男人呐……脾气真大……不过本事也大!”
“有什么本事?”王听得很生气:“都是靠咋呼抢来的功劳!”
林笑着说:“靠咋呼哪能干到这一步?你看看外边,厂房、大楼一栋一栋的,地上地下都有,这不都是靠真本事干出来的?”
“你以为是他的本事?这都是包工队干出来的!”说到这里王忽然想起刚才丘说的要吊装干煤棚钢屋架,不禁又气又笑:“这种人只会邀功!吊装干煤棚钢屋架,那么大的活,人员、机械全凑齐了都要费很大的劲才干得来,侯五常都没敢轻易上马,现在凭这几个老弱病残就要动工,这不是搞笑吗?脑子里光想着博表现,要是弄出事来就有戏看了!”
林笑着说:“看你说得多难听!人家有这样的气概,应该尊敬、鼓励才是!这正是男子汉的作风,有骨气……”
王受不了这种刺激,指着孟喜归说:“老孟比那个骛冲头多有十倍的骨气!”林见王眼里冒火,赶紧倒一杯茶递给他。王接过茶杯,连喝了几口,口气也缓和了下来,感叹地说:“其实你们女人更有骨气!”
林惊讶地问:“你说谁呀?”
“包括你呗。你们比那些大佬们更敢碰硬钉子!比如阿彩,人家就敢说公道话!上次沈工给束老板补多了几个工日,侯五常拿这件事做文章;转天阿彩就找到侯五常替沈工说理,把这个地盘的老大数落得只会傻笑!”

沈鸣洲一大早就背上旅行包赶到黄大贤的屋子里,黄大贤却因有事回家去了,接待沈的是阿全和老生。显然这二位已知道内情,因此沈也不用多话。礼物早已备好,用红布扎成两个包。沈挨个打开看了一遍,发现礼物是一条中华牌香烟,两瓶当地金酒,还有六个大柚子——听阿全说,这是当地沙田柚中最好的品种。另外黄老板还给沈准备好了五百块钱。
沈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钱。阿全和老生执意要送沈到一公里外的大路边,让沈无法推辞。一路上沈十分担心遇到公司的人,心里忐忑不安。后来终于被林晓音和乖崽看到,反倒踏实了许多。路上还算顺利,刚到大路边就赶上了去孖市的豪华卧铺车。经过一通忙乱,等沈凑近车窗朝阿全和老生挥手时,车已跑出老远,路边只剩下两个小黑点了。
天色阴灰,一路上有点冷。沈躺在靠窗的卧铺里,看着窗外不时掠过的小树、杂草、沟渠和人影,心里感受到一种出征般的悲壮。沈想不出以后该往哪里去,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昨天晚上给钱副局长打电话,沈提出明晚想到他家里去拜访,不知是否方便。钱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小沈来吧,没什么不方便的!”钱局长那温厚的嗓音和热情的态度让沈备受感动和鼓舞。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钱的出现简直就是茫茫海洋中徐徐驶来的航船!这次去见钱,说些什么呢?又该如何说呢?黄大贤提醒自己不要说太多,问个好、拜个年即可。说来也是,第一次过年拜访,不能说深了,更不能败人家兴,有什么事情等以后再说吧!
又一年过去了,沈似乎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在家里人看来,能够出门在外、脱离农门,终究是有出息之人;而沈凭着读书出色走出山村,更是一直被邻居高看、被宗族和亲友期待着“步步高升”。可现实是在外面奔前程非常不易,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一个小职员。沈不怕做小职员,问题在于不能一辈子流浪工地,否则太对不起父母家人和未来的妻子儿女。当然,沈也可以一辈子打光棍,可那样的话对自己和父母太不公平!
沈抵达孖局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了。基地妆扮一新,到处彩旗飘扬;不时地有人走过,闲庭散步或步履匆匆。不足之处是四望一片灰濛。大家都适应了这样的雾霾天气,而且近年来雾霾日子越来越多。局机关和各子公司在基地的办公人员应该早歇假了。沈背着旅行包,手里又拎着两个大包和一个塑料袋,快步往福源公司的办公区赶,生怕碰到认识的人。越过局办公楼往东南方向走,正要拐弯时沈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唤自己的名字。
声音来自右后边。沈赶紧停住脚步,回头一看原来是贾宏,正骑着摩托缓缓滑过来。
“沈工赶什么呢?”贾宏停住摩托,好奇地看着沈,眼神怪怪的:“这么多东西,准备送给谁呀?看着都觉得累,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沈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一时说不出话来。贾不再说这个,转而问一些工地的事情。沈趁机问他在新都干得怎么样,贾点点头说:“挺好的。小盛还想买车呢,被我骂了一通——怎么也应该先买房子,安个巢再说呗!”
沈感到很惊讶:“这么有钱啊!你们干些什么呢?”
“什么都干。”贾显得十分轻松:“我经常到美院找启客程,跟他商量开一家广告策划公司。有几次我还看到杜环清——听说是你老乡,对不对?”
“对对!他怎么样了?”
“还嫩点。我和盛扬波合作得挺好,就是有点忙不过来。小盛几次想要把你招过去,跟我们一起干,你去不去?”
沈有点犯难:“我只会干技术,不会别的啊……”
“谁天生就会闯江湖?”贾立起眼,瘦削的脸有点变形,嘴角微微翘起:“会搞技术的脑子好用着呢,比如你们公司那个金志书,就在基地这边干得不错!你要是去新都,比在公司更有活路!”
金志书在外面干得不错?沈想起姬文海说的话,心里涌起一阵怀疑,又不好明说,于是转移话题,问起曹常青的情况。贾一听那个人就有点不耐烦:“那家伙两眼朝上专骗女人,天天泡着小妞,过年都不回家,有什么好问的!”说完贾突然觉得索然寡味,便告辞了。
沈带着东西来到公司的办公楼,看到楼里不时地有人出入;韩芳云和陈佳言更是步履匆匆,跟沈打一个招呼便走了。沈走到办公楼后面的招待所,招待所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三张床铺中有一张床被褥齐全,显然有人住着。另两张床只剩下床板,十分脏乱。窗前的办公桌面倒是比较干净。值班的丁大爷帮沈找来一床干净点的被子和枕头,又把靠窗的桌子擦了一遍。听丁大爷说,是金志书住在这里。沈问起刚才见到的一幕,公司是不是有事了。丁摇摇头说,没什么事,就是前两天刚开完公司的职代会,那次会议绝大部分人来了,只有侯经理和另外两个人缺席。随后丁想了想,补充说,朴哥要结婚了,没有房子,昨天强行占住了公司的一间平房;徐柄政指示工会和办公室动员他搬出去。
不久丁大爷走了,整个办公区陷入了宁静。沈整好床铺,把东西收拾妥当,之后去机关食堂吃过晚饭,又赶回招待所做最后的准备。沈换上新买的那身西服,别上崭新的皮带,把皮鞋擦得锃亮。在屋里“噔噔噔”地走了几个来回,一股神气从内心升起。修饰了一番,沈又拿出梳子,对着灯光下的窗玻璃梳理头发。沈端详着玻璃里的那个形象,觉得差不多可以拉出去相亲了——阿彩确实有眼光,好感谢她!想到这里,沈又品味到一阵淡淡的感伤:小凡在哪里呢?
沈不知道小凡住在哪里,也无从打听。想想跟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她许诺过自己吗?即使有过许诺,而她那么小,能算数吗?这么久没有一点音信,象是谈对象吗?沈忽然觉得这是一件无比荒唐的事,幸好这事没别人知道!
莫名的惆怅挥之不去,沈的内心总是盼望出现奇迹。不过沈很快用理性告诉自己:什么也不用想,相信缘分就是了!看看快八点了,沈用手机给钱家打了电话;然后再次梳了梳头发,理了理衣袖,提着烟酒和柚子出发了。
沈走到小区的后花园,发现新局长楼已基本建好,但还没人入住。沈凭着上次的印象来到后花园的北侧,很快找到了钱局长的家。刚走进楼道,钱局长已站在二楼门口等着沈了,热情地招呼沈进屋。钱一家人都在客厅看电视,这时都站起来迎接沈。沈把东西放在门边,按照钱局长的提示换成布拖鞋,这才注意到除了钱太太和她的闺女窅溦外,马利也在场。另外还有一个约摸三十岁的男子,面色和善,跟钱局长长得有点象,想必就是马利的丈夫、钱局长的侄子了。
这是沈第二次拜访钱家,双方都少了一些客套。钱局长招呼沈坐到客厅的沙发里,钱太太给沈准备好了点心。接着窅溦给沈端来一杯热茶。沈感到受宠若惊,赶紧站起身来双手接过茶杯,忙乱之中不小心碰着了窅溦玉一般的手腕。沈紧张得后背直冒汗,窅溦倒没什么,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沈偷偷地打量了窅溦一眼,只见她一身休闲装,浑身散发着美感和灵气。毕竟是上大学了,明显比上次相见时更成熟一些。沈虽然身穿名牌西装,此刻却依然摆脱不了土老冒的感觉。
马利对沈也有印象,等钱局长在沈的对面坐下,马利便招呼大家进里屋去,临走时还为沈美言了一句:“我听媚姐说过,小沈是福源公司最有才学的大学生!”
沈感到耳根发热,钱局长倒是愉快地点点头。沈感到放松了一些,这回能够稍微从容地观看厅里的摆设,感觉客厅足有四十平米。右手边是大屏幕液晶电视机;沙发色深而略有光泽,看起来不属于一般的档次。再看钱局长,只见他方面大耳,和蔼可亲,一看就是富贵之相。沈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则资料,说是清代从落选举子里选拔官员,有“同田贯日”的标准,眼前的钱局长应该介于“同”和“田”之间。
和钱局长相对而坐,沈竟然一时找不到话题。后来还是钱局长主动问起沈的情况,还有是怎么赶回基地的。沈如实一一回答。接着两人说到韩家湾电站,钱主动说起孖局和际县合作的事。沈提到在老家际县做县长助理的宗坤,钱连连点头说:“小伙子人挺好的,又很有才干……他也说到过你。”
随后又说起福永工程,以及正在工地忙活的常盛。听钱局长说,常盛原是局机电公司的经理;后来提倡打破铁饭碗,常盛居然主动带头,辞去经理不做,带着几个技术过硬的工人一起单干,专门给局里各个工地搞安装吊装。这些年来金刚队干的工程质量好效率高,口碑特别好。
沈一直在基层,不了解局里的情况;平时常听职工骂孖局是个烂摊子,因此沈试探着问起孖局的经营状况。钱连说近些年孖局发展很快,形势很好;产值和职工收入年年攀升,基地的建设也有声有色。从外部情况看,市里一直大力支持,要把孖局建成水电航母;市水务局更是多方扶持,及时指导孖局转型和拓宽市场。这些年局里得了很多奖项,比如“明星企业”、“精神文明单位”、“诚信纳税企业”、“科技创新先进单位”、“大型国企先进管理模范单位”等等,都是市里或部里颁发的嘉奖,有的还是全国性的奖项……总之,孖局作为有着半个世纪水电施工经历的大型国企,得到了国家和政府的鼎力支持和全面认可,实力强劲,战果卓著,前途光明。
沈愣愣地听着,不好说什么。等钱说完,沈问起这些年局里引进大学生的情况。钱对此也有不少了解,说是局里近些年加大了引进人才的力度,每年都引进了上百名大、中专和本科大学生,专业范围覆盖了水利施工、工民建、预算、机电、电气、给排水、会计、经济管理等十几个专业;大大改善了队伍的结构,同时有力地支持了大学生的就业工程。去年局里还引进了研究生,以及高校、科研设计单位的高级人才,为我局的做大做强储备了充足的人才资源……
沈感到不是滋味,话题离此行的目的越来越远。等钱说完,沈大着胆子说:“您也知道,大学生来到我们局里,有的留在机关,有的下到工地,机遇和处境都有很大的不同。不少人下在工地的一呆就是七八年、十几年,有的甚至是一辈子,往往遭遇到很多不公平、不公正的事……”说到这里沈停住了,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
钱显然明白了沈的意思,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语重心长地对沈说:“下基层锻炼,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必要的。工地当然很辛苦,可那是长知识长本领的地方,年轻人应该多吃点苦——多吃苦是没有坏处的!机关的小伙子也有不少,平时来见我的有十几个人,里头有我的校友和老乡。他们常年留在机关,缺乏实践经验;人虽然很聪明,论机会还是不多的。象你这样有好的学历,又有工地的实践经验,一旦有机会是很容易上来的!”
钱局长不温不火,语气和缓,沈听在耳中虽然感到一丝暖意,可一年半的经历无法让沈产生共鸣。在基层锻炼?说得多好听啊!对于沈来说,这一点成立吗?当然,从广义的角度看,未尝不是人生中难得的淬炼;不少人确实在逆境中奋起,脱胎换骨之后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不过这里有一个概率问题,轮到个人可能是百分之百的灾难和恶梦!沈觉得有必要说得沈觉得有必要说得更明确一些,应该把处境的真相告诉他,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普通技术人员在这种环境中的辛酸!想到这里沈遏制不住内心的冲动,顾不及黄大贤的告诫,把这一年多来的遭遇悉数说出来,一股脑儿说给钱听。这里有柳东的冷落和排挤,更有近来侯五常的种种虚滑和恶毒举措。沈不觉想起经历过的同事,陈安甫、骆时丁、吕厚德、赵登禄、魏义廉、罗青松,还有范思鲲、尤志清和曹常青,想起这些或失意苦闷或志得意满、友好和不友好的同行同事,在孖局这种体制下和自己的交往和冲突,以及工地喧嚣的生活。沈越说越多,许多平时只是在心里独自琢磨的想法和感受,此时都象开闸之水滔滔涌出;内容之繁富,表达之精确,让沈自己都感到惊讶!
客厅里只有沈的声音。钱局长默默地听着,神情十分凝重,偶尔还微微地叹息一声。说到后来沈才发现电视早已被钱局长关了,客厅里回荡着自己激动的声音,返回到耳旁隐隐地产生一种轰鸣。沈来不及平抚自己的心情,一口气把想说的全倒出来。最后,沈迫切而又诚恳地说出最敏感最关键的一段:
“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怎么样,在福源公司没有哪个领导真正把我这样的人当事。从一开始我就想通过认认真真地做好技术工作来开创自己的前程,可从现实看,这条路行不通——连工人和包工队都看出来了!事实上已经有一些技术人员遭遇到这种事,从他们身上实在看不到以后的出路!象这样常年流浪工地,以后连个人问题都难以解决!说起来在工地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其实在别的岗位和环境很可能提供更广阔的视野,能学到工地接触不到的东西!
我这次来见您,确实想把我的遭遇和想法说给您听。如果我有幸能调到局机关,或者其它一个环境更好的地方,我想同样能做得很出色,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可!虽然说都是为了单位的发展,为水利事业和国家出力,可落实到具体的个人和岗位,离不开领导的赏识和提携。我想每位领导都有自己推荐和提拔的圈子,很难照顾大范围的人选,这是社会现实,也是制度和操作上的要求,不见得是出于私心……”
钱默默地站起身,背着手在客厅里踱步。沈把话说完了,钱仍在缓缓地来回走着。客厅里一时陷入了沉默,沈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过了许久,钱才坐回到沈对面的沙发,慈祥地看着沈,斟酌着说:“我相信你说的情况是真实的!当时提拔侯五常的时候,局里有很大的争议。不过公司主要领导还是值得信赖的,有些问题是可以向徐经理汇报的。小沈你不用太着急,很多事情只能慢慢来。社会上的事跟你以前读书不一样,得靠很多人一起推动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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