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之真,感受之真》(The Truth of Fact, the Truth of Feeling)是美国华裔科幻作家姜峯楠2013年秋季发表的新作,入围2014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姜峯楠是一个少产的作家,是近年来少有的站在哲学高度的科幻作家之一,其文笔汪洋恣肆,语法灵活多变,在世界科幻文坛上具有相当高的知名度。他的短中篇作品因其冷静的哲学分析和人物之间的微妙关系而独树一帜,步步深入的自我反思将引领读者思考科学发展带来的社会问题,以及人类与科学的关系所蕴含的哲学意味,人类的精神世界也是探讨的一大主题。《巴比伦塔》荣获1990年星云奖,《你一生的故事》荣获1998年星云奖和斯特金奖,其他作品有:《地狱是上帝不存在的地方》(2001年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七十二个字母》(2000年日本科幻大奖)、《除以零》、《赏心悦目》、《人类科学之演变》、《领悟》和《呼吸——宇宙的毁灭》。

如果人们活过的每时每刻被记载在无法修改的视频中会是什么样子?在本篇作品中,未来的人们都配戴个人视觉装置,这种仪器捕获着人类一生的影像,能随时在你的视网膜显示仪中显示视频。在这些纷繁复杂的视频中,一款搜索软件应运而生,它将使大海捞针般地搜索变得轻而易举,人们能够随时调出往事的视频。在这种情况下,谎言不复存在,事实的真相变得精确无比,人们的有机记忆将被数字记忆所取代。然而,令作者担忧的是,数字记忆使人类完全成为认知电子人。对过去精确无误的记录使人类变得难以宽恕一些琐碎细事,忘却无法再充当解决问题的关键角色。作者面对这种情形时,他与女儿的脆弱关系将如何改善?

欧洲人来到蒂夫这片口述文明生存的土地上时,同时带来文字,文字将对这个历代以口述讲述历史的文明产生何种影响?吉京在学习书写的过程中,不断领悟到文字记录的利弊,同口述历史相比,它让记载变得精确,同时让人学会思考。但是,这种欧洲人的方式真的适用于口述文明吗?它将对口述文明的社会格局产生何种冲击?在一场关于宗族联合的争论中,对于吉京所在的宗族的家系,口述历史似乎与欧洲人的记录并不相符,他应该做出何种抉择来解决这场争论?

个体与口述文明,是否能以相同的思考方式来解决自身的问题?如果我们记错的事情塑造我们的个性,如果我们对自己的过去认知错误,如果我们虚构自己的记忆,又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情形?

一边是事实的真相,一边是感受的真相,选择精确的事实,还是选择对自己来说正确的感受?

妮可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我读到的一篇论文表明,或许教孩子读写已不是那么必要,语音识别与合成很快会使这些能力过剩。妻子和我惊讶于此,我们暗自决定,女儿的技能将一直停留在传统素养的基石上,无论尖端科技如何发展。

结果证明,我和论文作者都不准确。妮可已经成年,能够像我一样阅读,却失去了书写的能力。她没有像论文作者预测的那样,口述消息并要求虚拟秘书进行反馈。她默念,视网膜投影仪在视野中显示语言,她通过手势和眼球的移动作出修改。她能够书写,这很实用。但是拿走辅助软件的话,给她一个我十分忠爱的键盘,她拼出这句话的许多单词将十分困难。有碍于此,英语对她来说反而像第二语言,一种能够流利说出却难以书写的语言。

听起来我失望于妮可的智力成果,那不可能。她很聪明,当她可以在其他地方赚更多钱时,却选择在一家艺术博物馆供职,我一直为她的成就感到骄傲。不可否认的是,我仍然不停地同过去的我纠缠在一起,那个吃惊地看到自己的女儿失去拼写能力的我。

阅读那篇论文后已是20余年,我们生活的时代发生了无穷的变化,令我始料不及。最糟糕的一次是妮可的母亲安吉拉声称理应过更有趣的生活,而不是我们给予她的,于是她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周游世界。导致妮可目前识字形式的变化,来得更加普通和循序渐进:一连串的软件小工具不仅有所成效,事实上交付了实用性和便捷性。在它们推出之时,我没有反对任何人。

因此一款新产品上市时忙于说危言耸听的话并非我的习惯,我早已像任何人一样欢迎新技术。但是当油石公司发布它的新搜索工具“罗门”时,它在某种程度上引起我的担忧,这是它的前辈们所没有做到的。

数百万和我同龄的人,还有更多的年轻人,已经配戴生命日志多年,他们配戴的个人视觉装置捕获着一生中连续的影像。人们为他们的生命日志提出了千变万化的理由——重温精彩瞬间中的一切来追寻过敏反应的原因——但是只是间歇性的;没有人愿意花费所有时间拟定查询并审查结果。可想而知,生命日志是最复杂的相册,但如同大多数的相册,它们在特殊场合之外都处于休眠。现在油石公司旨在改变这种情形,他们声称在你说完“针”的时候,“罗门”的算法能够搜索全部的草堆。

“罗门”监视你的谈话,在视线的左下角显示事件的视频,用来作为过去事件的参考。如果你说“记得那场婚礼上跳的康加舞吗?“罗门”会显示视频。如果与你交谈的人说道“上次我们在沙滩,”“罗门”会显示视频。而且它不仅用于同他人交谈,还会监视你的默念。如果你读到“你吃的第一个四川饭馆,”你的声带就会移动,就像你在大声朗读一样,“罗门”会显示相关视频。

这款软件用来询问“我把钥匙放在哪里”的用处毋庸置疑,但是油石公司将“罗门”定位于更有用的虚拟助手:他们想让它替代你自然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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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京十三岁那年夏天,欧洲人进入了村庄。哈麦丹风从北方袭来时,当地全部家族的领袖萨韦宣布了这个消息。

大家自然有些惊慌。“我们做错了什么?”吉京的父亲问萨韦。

很多年前欧洲人首次来到蒂夫,一些长老说不日他们离开的话,生活方式即可恢复如初。与欧洲人相处对蒂夫人来说很有必要——直到这一天降临。这意味着蒂夫人做事情的方式发生了很多改变,但并不意味着欧洲人之前就生活在他们中间。欧洲人来这里主要是为他们修建的公路征税,有些人拒绝纳税,他们为此要多访问一些宗族多次。这从未在商格宗族中发生过,萨韦和其他宗族的长老同意以最好的策略来纳税。

萨韦告诉众人不要担心。“这个欧洲人是传教士,他只会祈祷。他没有权利惩罚我们,我们要欢迎他,好让管理层的人感到高兴。”

他下令为传教士修建两间小屋,一间休息室和一间会客厅。每个人都从收获几内亚玉米中抽出空来,在接下来数日的过程中帮助砌砖,沉建地基,搭起茅草屋顶。在最后敲打地板的时候,传教士正好抵达。他的挑夫们穿过木薯地,携带着远处可见的箱子,最先出现。传教士出现在最后,显然精疲力尽。他叫莫斯比,感谢了为他修建小屋的所有人。他试图帮忙,但是很快证明没有用处,所以最终只是坐在刺槐豆树的树荫下,用一块布擦额头。

吉京好奇地打量着传教士。这个男人打开了其中一个盒子,拿出看起来像一块木头的东西,随后分开了它,吉京意识到这只是一卷捆紧的纸。吉京之前见过它,当欧洲人来收税的时候,用纸作为村庄纳税的证明。传教士在看的纸显然有不同用处。

男人注意到吉京望着他,于是邀请他靠近一点。“我叫莫斯比,”他说,“你叫什么?”

“我是吉京,我父亲是商格氏族的奥戈。”

莫斯比摊开这卷纸,并指了指它。“你之前听说过亚当的故事吗?”他问道,“亚当是第一个男人,我们都是亚当的后代。”

“在这里我们是商格的后代,”吉京说,“蒂夫的每个人都是蒂夫的后代。”

“是的,但是你们的祖先蒂夫跟我的祖先一样,是亚当的后代,我们都是兄弟,你明白吗?”

传教士尽力传达,舌头好像打结了一样,但是吉京明白他在说什么。“是的,我明白。”

莫斯比笑了,指着纸,“这张纸讲述了亚当的故事。”

“纸怎么能够讲故事?”

“这是我们欧洲人都知道的艺术。当一个人说话时,我们在纸上记下符号。之后的一个人看到纸的时候,他看到符号就能明白第一个人的意思。按照这种方式,第二个人能够听到第一个人说过什么。”

吉京记得父亲告诉他关于老吉贝巴的事情,他是丛林谋生的能手,“当草丛扰动时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能看到猎豹在那里杀死一只杖鼠。”他的父亲说道。即使吉贝巴不在现场,他也能看到地面并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欧洲人的这种艺术应该与之相似:那些擅长诠释符号的人能够听到故事,即使他们不在故事讲述时的现场。

“告诉我这张纸讲了什么。”他说。

莫斯比告诉了他一个亚当的故事,还讲了亚当的妻子如何被一只蛇诱惑。然后他问吉京:“你觉得怎么样?”

“你是一个糟糕的讲故事人,但是故事足够精彩。”

莫斯比大笑,“你是对的,我不擅长蒂夫语。但这是一个好故事,是我们最古老的故事,它最初被讲述的时候,你们的祖先蒂夫还没有出生。”

吉京将信将疑。“这张纸可没有那么旧。”

“是的,这张纸并不旧。但是这些符号誊写自较旧的纸,较旧的那些符号抄自更旧的纸,如此反复多次。”

果真如此的话,那真令人印象深刻。吉京喜欢故事,老一些的故事通常最好。“你那里还有多少故事?”

“很多。”莫斯比翻过一卷纸,吉京能够看到每一片都被符号覆盖到边缘,那里一定有无数的故事。

“你讲述的这种艺术,在纸上诠释符号的艺术,仅仅是欧洲人的吗?”

“不,我能教给你,你愿意吗?”

吉京谨慎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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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记者,我一直都很赞赏生命日志用来判定事实的用途。几乎没有一个法律程序、刑事或民事不用案件人的生命日志,这很正确。当公众利益牵涉其中,找出到底发生过什么至关重要;正义是社会契约的重要部分,直到你了解真相才能够拥有正义。

然而我对于生命日志在纯碎化的个人情形的用途持有相当大的怀疑。当生命日志开始流行,有一对夫妇认为能用它处理争论,用视频记录证明到底是谁说了什么,证明谁正确。但是找寻视频中正确的片段十分不易,大多数人开始放弃这样做。这种不便成为障碍,限制着那些努力得到保证的情况下的搜索,也就是正义是激发因素的情况。

我通常为新闻专栏撰写文章,也撰写一些专题报道,因此当我向编辑投了一篇关于“罗门”的潜在弊端的文章,他给了许可。我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我称之为乔伊和迪尔德丽的已婚夫妇,一位建筑家和一位画家。让他们谈论“罗门”并非难事。

“乔伊总说他正确,”迪尔德丽说,“甚至是他不知道的时候。这常常令我发疯,因为我无法让他承认他曾经相信的东西。现在我可以了。比如说,最近我们在讨论麦克柯崔治的绑架案。”

她向我发送了她与乔伊争论的一个视频。我的视网膜显示仪显示出一个鸡尾酒宴会的片段;它来自迪尔德丽的视角,乔伊正与许多人交谈,“显而易见,从他被逮捕的那天,他就有罪。”

迪尔德丽的声音:“你不总是那样认为,数月来你争辩道他是无辜的。”

乔伊摇了摇头,“不,你在误记。我说过即使是那些明显有罪的人也应该受到公正审判。”

“你没有那样说,你说他被草率定罪。”

“你在幻想其他人;那不是我。”

“不,是你,瞧。”一个独立的视频窗口打开,播出了与他们交谈的人。在这个嵌套视频中,乔伊和迪尔德丽坐在咖啡厅里,乔伊正在讲话,“他是一个替罪羊。警方需要稳定人心,所以他们逮捕了一个令人信服的嫌犯。”迪尔德丽回道,“你不觉得他有被无罪释放的任何机会?”乔伊回答,“除非他能支付得起高倍价格的辩护团队,我打赌他不能。在他那个地位的人从来不会得到公正的审判。”

我关掉所有窗口,迪尔德丽说,“没有‘罗门’的话,我不能说服他改变立场,现在我有了证据。”

“好吧,那时你是对的,”乔伊说,“但是你不必在我们的朋友面前这么做。”

“你一直在我们的朋友面前纠正我,你在跟我说我不能做相同的事?”

真理的追求不再是一个好的内在底线。当唯一受影响的人有相互的个人关系,其他的优先事项往往更重要,一个追求真理的鉴证可能有害。最后变得如此灾难性的度假是谁的主意真的重要吗?你需要知道哪个合作伙伴更健忘于完成他人要求的差事吗?我不是婚姻专家,但是我知道婚姻顾问会说什么:查明责任并非答案,相反,夫妻需要承认彼此的感情,并且作为一个团队解决问题。

接下来我同油石公司的发言人艾瑞克·梅耶斯交谈。她滔滔不绝于“罗门”的益处,“让信息更易获取有内在的好处,”她说,“无处不在的视频对执法起了革命性的作用。企业保持记录的惯例让其更加有效,这同样发生在我们个体身上,当我们的记忆变得更加准确:我们不只是把工作做得更好,而且活得更好。”

当我提及像乔伊和迪尔德丽那样的夫妇时,她说:“如果你有稳固的婚姻,‘罗门’不会毁坏它。但是如果你是那种时刻试图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人,而你的配偶是错误的话,那么无论你是否使用‘罗门’,你的婚姻都会陷入问题当中。”

我承认她或许在这种特殊情形下抓住了重点。但是我问她,难道她不认为“罗门” 通过让评估更加容易而为那些争论的产生创造了极大的机会,甚至是在稳固的婚姻当中。

“一点儿也不,”她说,“‘罗门’没有给他们一个评估机制的思维;他们自己发展了它。另一对夫妇可以轻易利用‘罗门’来意识到他们都记错了事情,当那种错误发生时变得更加宽容。我预测后一种会形成我们的顾客成为一体的普遍情形。

我倒希望可以分享梅耶斯的乐观,但是我知道新技术并不总是为人们带来最好。谁没期望过他们能够证明自己对待事件的观点是正确的?我能轻易看到自己像迪尔德丽那样使用“罗门”,我不确定这样做对我有益,任何浪费时间上网的人知道技术能鼓励不良习惯。

莫斯比每七天布道一次,在布道这天专注于休息、酿酒和饮用啤酒。他似乎不太赞成饮酒,但他不想在工作的时候布道,所以酿酒日成为仅有的选择。他谈及欧洲的神,告诫人们遵循神的规则即可改善生活,但他的解释不孚众望。

莫斯比也有一些配药技巧,他愿意学习如何耕作,所以人们逐渐接受了他。吉京的父亲经常让他拜访莫斯比,去学习书写的艺术。莫斯比也教其他孩子,有一段时间吉京的同龄伙伴前来学习,大多数是为了向彼此证明不惧怕靠近欧洲人。不久其他男孩就感到厌倦而离开,但是吉京保持着对书写的兴趣,而他父亲认为这会取悦欧洲人,他最终获准每天都去。

莫斯比向吉京解释一个人所说的话如何在纸上被不同的符号标记。这些符号就像在田间耕种一样被排成行,你看着符号就好比你在行间走路,将声音化作符号,你会发现自己像原述者一样讲话。莫斯比用一个有着烟灰芯的小木条展示了如何在一张纸上标记不同的符号。

在实例课程里,莫斯比说完后会写下他所说的:“夜晚降临,我将入睡。”Tugh mba a ile yo me yav.“有两个人。” Ioruv mban mba uhar.吉京小心地在他的纸上誊写,莫斯比在他完成时检查。

“很好。但是你要在写的时候留下空隙。”

“我留了。”吉京指着每行之间的空隙。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见每行里面的空隙了吗?”他指着自己的纸。

吉京明白了。“你的符号成群在一起,而矿山均匀排列。”

“这不仅是成群的符号,他们是……我不知道你们把他们叫什么。”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叠薄纸,翻过它,“我在这里没有见过它,在我们那里,我们称之为‘单词’。我们写字的时候,在单词之间留下空隙。”

“但是什么是单词?”

“我该如何解释它?”他想了一会儿,“如果你讲话很慢,就会在每个单词之后稍微停顿一下,因此我们在书写的时候留下那些空隙。就像这样:你.多.大.?”他边讲边写,每次停顿的时候留下空隙:Anyom a ou kuma a me?

“你讲得慢,因为你是外来者。我是一个蒂夫人,我讲话的时候不会停顿,难道我的书写不应该与此相同?”

“跟你讲得多快无关,无论你讲得快还是慢,单词都是一样的。”

“那你为什么在每个单词之后停顿?”

“那是找到它们最容易的方法,试着慢慢念它。”他指着他刚刚写的字。

吉京用一个男人试图掩藏醉意的方式慢慢地念。“为什么在an和yom之间没有空隙?”

“Anyom是一个单词。你不能断开它。”

“但是我也不会在anyom之后停顿。”

莫斯比叹息。“让我来想想如何解释我的意思。现在,就在我留空隙的地方留下空隙。”

多么奇特的一门书写艺术。播种的时候,最好让甘薯种子间隔均匀;如果吉京按照莫斯比在纸上集合符号的方式让甘薯成丛,父亲会打他。但是他尽力去学习这门艺术,如果那意味着像这样集合他的符号,他会照做。

耗费了许多课程后,吉京终于明白他该在哪里留下空隙,以及莫斯比所说的“单词”是什么意思。当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像山羊腿部的皮一样光滑和连续时,单词就像肉下面的骨头,空隙就像连接它们的关节,如果你想要将它切成碎片,你将从那里下手。通过书写时留下空隙,莫斯比让他所说的骨头显形。

吉京意识到他现在能确定人们在普通交谈时说的单词。从一个人嘴里发出的声音可能改变,但他以不同方式理解;他知道碎片来自哪个整体,他自己一直在讲单词,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

“罗门”提供的搜索便利令人印象深刻,但是它仅仅触及油石公司看见的产品潜能的表面。当迪尔德丽以事实为由检查丈夫以前的陈述,她对“罗门”构成了明确的查询。油石公司预期,当人们习惯于他们的产品,查询会取代回忆的正常行为,它将被整合到他们的思维过程中。一旦这种情况发生,我们会成为认知电子人,记错一切绝不可能,存储在纠错硅片上的数字视频将接管曾经充满我们易犯错误的颞叶中的角色。

如果有完美的记忆会是什么样子?20世纪上半叶住在俄罗斯的所罗门·谢雪夫斯基可能是记录在案的记忆力最好的人。这位心理学家测试自己时发现,他听到一些语句和数字一次就能记住它达数月甚至数年。没有任何意大利语知识的情况下,谢雪夫斯基能够标出15年前听到的《神曲》的诗节。

但是拥有完美的记忆不会在想象中神圣化。阅读文本的段落在谢雪夫斯基头脑中引起太多图像,以至于他经常难以集中精力注意到它的内容。对他来说,他意识到的无数实例让理解抽象概念变得困难。有时候他试图故意忘记事情,在纸条上写下不再想记下的数字,之后便烧了它们,但是用一种“画斜杠和焚烧”的方法清理头脑中的杂乱思绪无济于事。

当我对油石公司的发言人艾瑞克·梅耶斯提及完美的记忆可能会成为障碍的可能性时,她回复道:“这与人们过去对视网膜投影仪的忧虑无异,”她说,“他们担心经常看到更新将分散注意力或者对其无法避免,但我们已然适应了它们。”

不是人人都认为“罗门”是一种积极的发展,我对此只字未提。

“而且‘罗门’完全可以自定义,”她继续说,“只要你发现它因你的需求而做了太多搜索,可以降低它反应的等级。但是根据我们的客户分析,我们的用户并没有那样做。当他们更舒心于“罗门”时,他们发现它变得更加有用,反应更加灵敏。

即使“罗门”不常用不想要的过去影像占据你的视野,我想知道是否没有被拥有那种完美记忆所诱发的问题。

“宽恕和忘却”解释了这个问题,对于我们理想中的宽宏自我,这就是你所需要的。但是对于我们实际的自我,这两种行为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简单。大多数情况下,在我们能够宽恕之前不得不忘记一点儿东西;当我们不再经历到鲜活的痛苦,侮辱更易原谅,反过来那让它不太难以忘记,以此类推。正是这种心理反馈回路让开始令人大怒的冒犯看起来在后见之镜中可被原谅。

我所害怕的是“罗门”会使这种反馈回路的循环变得困难。通过难以忘记的视频中的每个侮辱行为的细节,它能阻止宽恕出现时所需的软化部分。我回想起艾瑞克·梅耶斯关于“罗门”无法伤害稳固婚姻的说法,关于稳固婚姻的限制多免有些妄下结论。如果某人的婚姻建立在健忘的基础下——可能像它听起来那样讽刺,油石公司不得不粉碎它,这又做对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能只限于婚姻,一切关系都依赖于宽恕和忘却。我女儿妮可总是意志强烈,童年时难以控制,青春期时肆意挑衅。在她青少年时期我们有过数次争吵,多数争吵都被我们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我们关系融洽,假如我们使用了罗门,还会彼此交谈吗?

仅有忘却是改善关系的方法并非我的本意。我不能够回忆我和妮可大多数的争吵——我感激我不能——我所铭记的争吵之一激励我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

那是妮可十六岁的时候,当时她还是一个高中生。安吉拉离开已有两年,那是我们生活最艰难的两年。我忘记了争吵的起因——毫无疑问是一些琐碎细事——但是它逐步增强,不久以后妮可把生气的矛头指向安吉拉离开我。

“你是她离开的原因!你赶走了她!我所在乎的就是你也可以离开,离开你最好。”证明了观点后,她摔门而去。

我知道这并非蓄意——我不认为她在那段生活中预谋了一切——但她本不该想出这样伤人的指责。我被安吉拉的离开压垮,我总是在想我还能做什么来留下她。

妮可第二天才回来,那晚我备受煎熬。尽管我相信不该为她母亲的离开负责,妮可的指控仍然是个警钟。我一直对它置之不理,却意识到我总是认为自己是安吉拉离开的最大受害者,沉溺于我的处境是如此不合常理的自哀中。有个孩子甚至不是我的想法,是安吉拉想做母亲,如今她可以拎着包就离开。留下抚养未成年孩子的责任,这理智吗?

妮可的指责让我意识到她的预谋比我的糟糕。至少我负起了这个职责,即使这发生在很早以前,况且我被牵涉进毫无感激之中。妮可被写进她自己的角色中,无论什么都不会说。如果有人有表达愤怒的权利,非她莫属。然而我认为我做好了父亲的角色,显然我需要做得更好。

我转变了自己的态度。我们的关系并没有立即改善,但是多年来我能够赢回妮可的感恩。我记得她在毕业典礼拥抱我的方式,我意识到自己的努力得到回报。

有“罗门”的话那些改善还有可能吗?即使我们每个人都能够避免当面揭露他人的恶劣行为,私底下回看我们争吵的视频的机会似乎有害无益。记忆犹新于过去我们向对方大喊大叫的方式或许会让我们保持愤怒,并且阻止我们重建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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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京想写下蒂夫人迁自何处的一些故事,但故事讲述者说得太快,他无法写得足够快以便跟上他们。莫斯比说他会得到更好的练习,但是吉京对他成为足够快的书写者不抱希望。

一个夏天,一个叫瑞斯的欧洲女人拜访村庄。莫斯比说她是“一个了解其他人的人”但不解释是什么意思,她只想了解蒂夫。她提问任何人,不仅有长老还有年轻人,甚至妇女和儿童,她写下他们讲述的一切。她不试图让任何人适应欧洲人的方式;莫斯比坚持没有诅咒这回事,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而瑞斯询问诅咒如何进行,全神贯注于父方的亲戚如何能诅咒你,而母方的亲戚如何能使你免于诅咒的说法。

一天夜晚,村庄最好的讲故事人科克瓦讲述了蒂夫人如何分家,瑞斯精确地写下他的叙述,然后她用一个机器复制下故事,手指在机器上戳动的时候发出声响,这样她将获得一个清晰且易于阅读的副本。当吉京询问是否可以拥有另一个副本时,她的同意令他兴奋不已。

故事的文字版出奇地令人失望。吉京记得第一次学习书写的时候,他曾想象书写能够让他看到故事的演化,就像他在场时那样生动,但书写并非如此。当科克瓦讲故事时,他几乎没使用什么单词,他用的是嗓音、手势以及眼睛中的光彩。他运用全身来讲故事,你能以相同的方式理解。那些都没有记在纸上,只有贫乏的语句被写下来。阅读这些语句仅仅给你聆听科克瓦经验的线索,就好像一个人在舔秋葵被用来烹调的罐子,而不是饮用秋葵本身。

吉京仍然乐于拥有文字版,一遍又一遍阅读它。这是个好故事,值得被记载在纸上,写在纸上的并不都值得记载。在莫斯比布道期间,他会大声朗读书上的故事,那都是一些好故事,但他也朗读他几天前写下的文字,那些文字不常是故事,仅仅是一些了解更多欧洲神将会改善蒂夫人生活的主张。

一天,当莫斯比显得雄辩时,吉京恭维道:“我知道你对所有布道评价很高,但是今天的布道最好。”

“谢谢你,”莫斯比微笑着说,不一会儿,他询问,“为什么你那么说?”

“因为你期望从今以后人们想要在很多年内阅读它们。”

“我不那样期望。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把它们都写了下来,甚至是在你传达它们之前,甚至是在一个人聆听一次布道之前,你已经为未来的后代写下它们。”

莫斯比笑了,“不,那不是我写下它们的原因。”

“那么,为什么?”他知道这样并非为了让人们长久地阅读它们,因为有时消息传递到村庄,以纸来传达到莫斯比手上,他从不以此寄回他的布道。

“我写下句子以便记得我在布道时想说什么。”

“你怎么能够忘记你想说什么?你和我现在就在说话,我们都不需要纸来那样做。”

“布道不同于谈话。”莫斯比停下来思考,“我希望我的布道尽善尽美,我不会忘记我想说什么,但是我或许会忘记说话的最好方式。如果我写下了,我就不必担心。写下句子不仅有助于记忆,更有助于思考。”

“书写怎么帮助你思考?”

“好问题,”他说,“很奇怪,是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是书写帮助我决定我想说什么。我们那里有一句古老的谚语:verba Volant, scripta manent. 蒂夫语的意思就是“讲话飞逝,书写永存。”这讲的通吗?”

“是的。”吉京有些礼貌地说,其实这根本说不通。这位传教士还没有太过衰老,但他的记忆力一定很糟糕,他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吉京把这种情形告诉了同龄伙伴,他们之间嘲笑了很多天。无论何时交换小道传闻,他们就会添话道:“你记得吗?这会帮助你。”然后模仿莫斯比在桌上书写时的神情。

接下来一年的一个晚上,科克瓦宣布他将讲述蒂夫人分家的故事,吉京拿出他拥有的文字版,以便他在科克瓦讲述的同时来阅读。有时他的阅读能够跟上,但是有时阅读的内容让人困惑,因为科克瓦的话跟纸上的记录并不相符。当科克瓦讲完的时候,吉京告诉他:“你没有以去年的方式讲故事。”

“胡说,”科克瓦说,“当我讲故事的时候它不会改变,无论时间如何流逝。让我讲二十年前的故事,我也会以相同方式讲述。”

吉京指着他拿在手里的纸:“这张纸是你去年讲的故事,跟今年的故事有所出入。”他挑出他记得的一处,“上次你说,‘尤因吉抓住妇女和儿童并奴役他们,’这次你说,‘他们奴役妇女,却没有停下来这样:他们甚至奴役儿童。’”

“那是一样的。”

“这是相同的故事,但是你改变了讲它的方式。”

“不,”科克瓦说,“我像以前一样讲它。”

吉京不想试图解释什么是语句,而说:“如果你用以前的方式讲的话,每次都会这样说‘尤因吉抓住妇女和儿童并奴役他们。’”

科克瓦瞪视了吉京一会儿,然后大笑。“你所认为重要的事是这个的话,现在你已经学到了书写的艺术?”

萨韦一直听着他们的谈话,责备科克瓦:“这不是你评判吉京的地方,野兔偏爱一种食物,河马偏爱另一种,让人将时间花费在他高兴的时刻吧。”

“当然,萨韦,当然。”科克瓦一边说着,一边却向吉京扔去嘲弄的眼神。

然后吉京想起莫斯比提到的谚语。即使科克瓦讲着相同的故事,每次讲的时候都会以不同方式组织语言;作为一个故事讲述者他有足够的技巧,语言的组织并不重要。对于莫斯比来说却不同,在布道的时候他从不表现得出格;对他来说,语言曾经是什么很重要。吉京意识到莫斯比写下布道不是因为他的记忆力很糟糕,而是因为他在寻找特定的语言。一旦他发现想要的句子,只要需要的话,他就能够紧抓其义。

出于好奇,吉京试图想象一次布道,然后开始写下将说的话。他拿着莫斯比给他的笔记本坐在芒果树下,组织了一个关于“灿福”的布道,这是一种能让一些男人的力量超过他人的才能,也是一个莫斯比并不理解而且分解为愚蠢的主题。他向一个同龄伙伴读了他第一次尝试的成果,伙伴认为它糟透了,于是他们之间发生了简单地冲撞,然而稍后吉京承认他的伙伴是对的。他尝试一次又一次地写下他的布道,直到他厌烦了它,转向其他主题。

练习书写的时候,吉京碰巧理解莫斯比的意思;书写不只是一种记录某人说了什么的方式;它能帮你决定说话之前该怎么说。语句不仅是话语的片段,也是思考的片段。当你写下它们时即可领会想法,就像把手中的砖头推进不同的组织一样。书写让你以一种说话时不可能有的方式审视想法,看到它们以后能够做出改进,让它们更富雄辩。

心理学家区分语义记忆(基本事实的学识)和事件记忆(个人经验的追忆)。自发明书写以后,我们已经通过使用技术补给来扩充语义记忆,比如首版书和搜索引擎。相比之下,当事件记忆发生时,历史上我们抵制这种援助;很少有人像保存普通书本一样保存日记和相册。这种显而易见的理由十分便利;如果我们想要一本南美洲鸟类的书籍,就会查阅一本鸟类学家撰写的书,倘若我们想要一本日记,不得不自己来写。我亦欲知道是否有另外的理由,我们潜意识地将事件记忆当作认知中构成主体的一部分,以至不情愿将其具体化,并将之归入书架上的书籍或电脑文件。

这种情形或许即将改变。多年来父母已经在记录孩子的每时每刻,即使他们没有配戴个人视觉装置,生命日志已经有效收集到那些时刻。现在孩子们在越来越早的年纪配戴视网膜显示仪,以便今后能从协助软件助理中受益。想象一下如果孩子使用“罗门”来接入生命日志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回忆的行为变得不同,他们的认知方式将偏离我们。孩子会默念过去事件的查阅,用生理的眼睛来观看视频片段,而不是思考它们并用心灵的眼睛领会。事件记忆完全技术性地成为仲裁。

在软件崩溃的任何时候,这种依赖性的明显缺点涉及人们或许会成为虚拟记忆健忘者的可能。像技术上的失败前景一样令我忧虑的正是技术上的成功:当她仅仅通过视频镜头那不眨的眼睛出现在过去时,这如何改变一个人对于自我的概念?就像软化的粗略记忆中存在反馈回路,童年记忆的浪漫化中亦有其运作,扰乱其过程将招致恶果。

我能想起最早的生日是我四岁的时候;我记得吹灭蛋糕上的蜡烛和撕开礼物包裹纸时的兴奋。那时没有事件视频,但是家庭相册中有照片,它们与我的记忆一致。事实上,我怀疑我不再记得那天,很有可能我捏造了被首次拍下快照时的记忆,我充满着想象中的那天的感觉。渐渐地,我为自己创造出快乐的记忆,超越了回忆的反复实例。

另一个较早的记忆是我在卧室地毯上玩耍,将玩具汽车推来推去,祖母在她的缝纫机上工作,不时地转头向我投来温暖的笑容。那个时刻没有照片,所以我知道往事属于我自己。这是个动人且田园牧歌式的记忆。我还会想出现在那个下午的真实镜头中吗?显然不是。

至于真相在自传中所扮演的角色,评论家罗伊·帕斯卡写道,“一边是事实的真相,另一边是作者感受的真相,任何局外专家都不能预先决定二者一致之处。”我们的记忆是私人传记,因为感觉和记忆的交融,同我祖母在一起的那个下午在我的记忆中明显构成特写。如果视频片段揭露出祖母的笑容事实上是敷衍而来,事实上她因为缝纫得不太好而沮丧不已,又会怎样?对我至关重要的记忆是我拼合起来的快乐,我不想要之前所述的那种损害。

似乎对我来说整个童年的连续影像将充满事实而非情感,简而言之,因为镜头不能抓拍到事件的情感部分。就镜头而言,同我祖母在一起的那个下午将成为数百其它影像的一部分。如果我长大的过程伴随随着存储一切视频,就没有办法分配给特殊日子更多情感的重量,就没有怀念能够吸附的事件核心。

当人们声称记得他们的婴儿期,结果会是怎样?我能轻易想到一种情形,如果你问一个年轻人她的早期记忆是什么,她只会看起来困惑;毕竟,她有回溯到诞生之日的视频。无法回忆起一生的早些时日——心理学家所说的童年记忆缺失——或许即将成为过去。父母向孩子讲述童年轶事时不再需要这样的开头:“你不记得这些是因为你那时只是一个学步的孩子。”似乎童年记忆缺失是人类童年期的一个特征,我们的青年时期将从记忆中消逝。

我的一部分想停下来这样做,想要保护孩子那透过薄雾追溯出生的能力,想要阻止那些原始的故事被冰冷而不饱和的视频取代。但是或许他们会对无损的数字记忆感到温暖,就像我对自己不完美的有机记忆所感受的一样。

人由故事构成。记忆不是我们所活过的每一秒钟的积累,而是我们集合特定时刻的叙事。即使我们同其他个体经历相同事件时,我们也从不构建同一个叙事,缘由在此:运用在特定时刻的标准人各不同,我们个性的反射亦是如此。我们都注意到引起注意和回忆起至关重要的细节,我们构建的叙事反过来塑造我们的个性。

但是我想知道是否人人都记得一切,是否我们的不同会被剔除?我们的自我感受又会发生什么变化?相较未编辑的安全镜头能成为特写影片,似乎完美的记忆不再可能成为故事。

吉京二十岁的时候,管理层的一位官员来到村庄同萨韦交谈,带来一个在坎特辛纳阿勒上教会学校的蒂夫年轻人。管理层想要关于部落法庭上提出的所有纠纷的文字记录,所以他们给每个首领分配这些年轻人中的一位充当书记员。萨韦已经有吉京,他对官员说道:“我知道你们没有足够的书记员分派到蒂夫的所有土地去,吉京已经学习过书写;他能当我们的书记员,你可以把那位男孩送到其他村庄。”官员检验了吉京的书写能力,莫斯比把他教得很好,最终官员同意让他当萨韦的书记员。

官员离开以后,吉京询问萨韦,为何不想让来自坎特辛那阿勒的男孩充当他的书记员。

“来自教会学校的人都不能信任。”萨韦说。

“为什么不能?欧洲人让他们变成了骗子?”

“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应受职责,但是我们也有责任。当多年前欧洲人召集男孩去教会学校时,很多长老给了他们想要摆脱的男孩,那些无业游民和不满者。现在这些男孩回来,不和任何人有亲近之感,就像挥舞着长枪一样卖弄书写的知识;他们要求他们的首领为他们寻找妻子,否则就会写关于首领的谎言,并让欧洲人废除首领。”

吉京知道一个总是抱怨且伺机避免工作的男孩;如果像他一样的人拥有超过萨韦的权力,那将会是一场灾难。“你不能告诉欧洲人这些吗?”

“有些首领做过,”萨韦回答,“宽徳宗族的迈舒向我警告了这些书记员;他们首先在宽徳村就职,迈舒幸运于欧洲人相信他而非书记员的谎言,但他了解到其他首领并不如此幸运;欧洲人信任文字超过人。我不想冒险。”他严肃地看着吉京,“你是我的亲戚,吉京,是这个村庄每个人的亲戚,我托付你来记下我所说的话。”

“好的,萨韦。”

部落法庭每月举行,从第一天早晨直到最后一天下午,持续三天,总是吸引到观众,有时观众居多以至萨韦要求每个人坐下来,以便微风吹抵环形中心。吉京坐在萨韦旁边,在官员留下的一本记录簿上记下每个纠纷的细节。这是个好差事;他得到收集自争议人的费用,而且不仅有椅子,还有小桌子,这让他可以用来在法庭休庭时记录。萨韦听到的投诉各种各样——其一或许关于一辆被偷窃的自行车,另一或许关于是否一个男人该为他邻居的耕种失败负责——但大多数不得不牵扯到妻子。吉京为其中一个争论如下写道:

尤蒙的妻子格基离开家门并回到亲戚那里,她的家属阿农戈试图说服她和丈夫呆在一起,但是格基拒绝,阿农戈无能为力。尤蒙要求返还他支付的聘金11英镑。阿农戈说现在没有钱,此外他只支付了6英镑。

萨韦要求双方出示证人。阿农戈说他有证人,但是他们旅行还没有回来。尤蒙出示一个宣过誓的证人,他作证自己计算出尤蒙支付给阿农戈11英镑。

萨韦要求格基回到丈夫身边,做一个贤妻,但是她说已经做了所能容忍他的一切。萨韦命令阿农戈返还尤蒙11英镑,第一笔支付将在三个月之内完成,等到他的作物可供销售的时候。阿农戈没有异议。

这是当天的最后一个纠纷,萨韦此刻精疲力尽。“销售蔬菜来返还聘金,”他过后说道,摇着头,“当我还是个孩子时这不可能发生。”

吉京知道他是何意。长老说过去用类似的物品来实施交换:如果你想要一只山羊,可以用小鸡交易;如果你想娶妻,许配一个亲戚给对方的家庭。然而后来欧洲人说他们不再接受蔬菜作为税金的支付,坚持以钱作税。不久以前,一切都能用钱交换;你能用钱买到一切,从葫芦到女人。长老认为这荒谬至极。

“旧习在消失。”吉京应声道。他没有提及年轻人更喜欢现在这种方式,因为欧洲人也同意聘金只能在新娘同意结婚时才可支付。过去,年轻女人可能会被许配给麻手蚀牙的老男人,除了结婚别无选择。现在女人能嫁给意中人,只要那人能支付得起聘礼。吉京自己就在攒钱用来结婚。

莫斯比有时来旁观,但是他发现诉讼程序令人困惑,然后经常询问吉京问题。

“举例来说,尤蒙和阿农戈的纠纷在于聘礼所值,为何只有证人发誓?”莫斯比问。

“确保他精确地说出发生了什么。”

“但是如果尤蒙和阿农戈发誓的话,那也会确保他们精确地说出发生了什么。阿农戈有可能撒谎,因为他没有发誓。”

“阿农戈没有说谎,”吉京说道,“他说了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就像尤蒙所做的那样。”

“但是阿农戈所言不同于证人所言。”

“那不意味着他在说谎。”吉京想起关于欧洲语言的一些情况,理解了莫斯比的困惑。“我们的语言中有两个单词来表示你们语言中所谓的‘真相’,正确为mimi,精确为vough。在一场纠纷中委托人说出他们认为正确的;他们就说mimi。然而证人发誓精确地说出发生的事情;他们就说vough。当萨韦听到发生的事情的讲述,就能决定对大家来说是mimi的行为。但是如果委托人不说vough,只要他们说mimi,就没有谎言。

莫斯比显然不赞成。“在我们那里,每个在法庭作证的人必须发誓说vough,甚至是委托人也须如此。”

吉京没有领会重点,但是说道:“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习俗。”

“是的,习俗或许会变化,但是真相就是真相;它不会从一个人变化到另一个人。记住《圣经》所言:真相予汝自由。”

“我记得。”吉京说道。莫斯比曾说知晓上帝的真相让欧洲人如此成功,他们的财富和力量人们有目共睹,但谁知道那是什么造成的?

#

来写“罗门”的话,只有我亲自尝试使用它才算公正。问题是我没有生命日志来接入索引;特别地,我仅仅在进行采访或者报道事件时激活个人视觉装置。无疑,我将时间花费在同配戴生命日志的人在一起,可以利用他们的记录。虽然所有的生命日志软件随时随地拥有隐私控制,但是大多数人准许基本分享权:如果你的行为被记录在他们的生命日志中,你就能获准接入有你出现的镜头。因此我派遣一位助理从其他人记录的镜头收集局部生命日志,利用我的GPS历史作为查询基准。一周的努力之后,我通过社交网络和公共视频播出的请求存档,得到范围涉及视频长度的几秒到几小时的片段作为回报:不仅是安全镜头,而且是来自朋友、熟人、甚至完全陌生的人的生命日志摘录。

跟自己记录视频所获得的相比,这种情况的生命日志当然极其破碎,而且这些镜头都来自第三方视角,而不是大多数的自身视角,但是“罗门”能够运行。鉴于生命日志与日俱增的数量,我预测几年后这种覆盖范围将过分密集。当我查看覆盖范围表时,不知怎么地,我发现十年以前的覆盖范围的突出部分,这让我大吃一惊。自从青少年时期妮可就在配戴生命日志,因此意料之外的家庭内部的大量片段出现在眼前。

我开始有点不确定如何测试“罗门”,我不能够调出一个遗忘的事件的视频。我决定用记得的事件开始,我默念道:“文森特谈论他到帕劳旅行的时刻。”

我的视网膜显示仪在视线的左下角显示出一个窗口:我同朋友文森特和杰里米共进午餐。文森特也没有配持生命日志,因此镜头来自杰里米的视角。我听着文森特大声嚷叫水肺潜水好几分钟。

接下来我尝试回忆模糊的事件。“当我坐在黛博拉和莱尔之间时的晚宴。”我不记得还有谁坐在桌旁,想知道 “罗门” 是否能够帮我辨认他们。

当然,黛博拉记录过那个夜晚,通过她的视频,我能使用辨认助理分辨出在座的各位。

这些最初的成功之后,考虑到生命日志之间的缺口,一系列的失败在意料之内。但是调查事件的一小时过程中,“罗门”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

最后,似乎是时候尝试使用“罗门”调出一些更情感化的记忆。我和妮可的关系现在足够紧密,重现我们在她年轻时的争执不算冒失。我将从记得的争执开始,自此向后进行查询。

我默念:“妮可向我喊道‘你是她离开的原因’的时刻。”

窗口显示出妮可成长期间我们住所的厨房,镜头来自妮可的视角,我站在厨灶之前。显然我们在吵架。

“你是她离开的原因,我在乎的就是你也可以离开,我确信没有你更好。”

这些话我都记得,但不是妮可在说它们。

是我。

我的第一想法是这纯属伪造,妮可编辑过视频,把她的话转接在我口中。她一定注意到我请求接入她的生命日志,和谐这个镜头来给我上课。或者这是一个她创作的向朋友展示的影片,在谈论我的故事时添油加醋。但是为什么她仍然对我如此生气,以至于她干出这件事?难道我们还没有度过这关吗?

我开始浏览这段视频,查找可以揭示编辑镜头已被胶结的矛盾之处。随后的镜头显示出妮可跑出房子,就像我记得的一样,所以这里不会有矛盾的迹象。我重新剪切视频,开始观看之前的争吵。

观看视频时起初我十分愤怒,愤怒于妮可编造如此长度的谎言,因为先前的镜头都与我向她喊叫一致。我在视频中所说的一些话开始听起来令人恶心地熟悉:抱怨因为她闯祸而被再次召至学校,指责她浪费时间和乌合之众在一起。但是这不是我说出那些话的来龙去脉,是吗?我说出自己的忧虑,不是在指责她。妮可一定有改编过的我在别处说的话来让她的诽谤视频显得真实,对吗?

我要求“罗门”检验视频水印,它报告视频无法修改。我看到“罗门”对搜索标引的修正:我说“妮可向我喊叫的时刻”,它建议“我向妮可喊叫的时刻”。这个修正一定在最初的搜索结果中同时予以显示,我没有注意到。我带着反感关掉“罗门”,对这件产品大为恼火。我正要搜索伪造数字水印的蛛丝马迹来证明这段视频纯属伪造,但是我停了下来,承认这是绝望之举。

我能够证明,手放在《圣经》之上或者使用任何誓言来证明:妮可指责我是她母亲离开我们的原因。我对争吵的回忆像任何记忆一样清晰,但那不是我发现视频难以相信的唯一理由;据我了解——无论是我的错误还是缺点——我从不是那种对孩子如此说话的父亲。

然而这里有数字视频证明我的确是那样的父亲,尽管我不再是那个男人,不可否认我一直都同他在一起。

甚至还有更多事件揭示出多年来我成功地掩藏了自己的真相的事实,早先时候我说过我们选择记忆的细节是个性的反射,我把那句话归到妮可的话中而非我的,又该怎么说?

我把那次争吵记成一个转折点。我想象过在救赎和自我改善中我是一个英雄式的单身父亲那样的叙述,逐渐遭遇挑战。但是事实是……什么?

我重启“罗门”并开始观看妮可大学毕业的视频。那是我自己记录的事件,因此能看到妮可的脸,她似乎对我的出席由衷地高兴。她掩藏自己的真实情感如此之深以至于我不能察觉吗?或者,如果我们的关系的确得到改善,那会怎么发生?跟我认为的相比,过去十四年我显然做了一个糟糕的父亲;推断出我已经走得够远来抵达当前所处的情形的确诱人,但我的觉察力已不值得信任。妮可现在对我有正面的感情吗?

我不再尝试使用“罗门”来回答这个问题,我需要追溯源头。我打给妮可并留下信息,我想同她谈谈,询问那个晚上是否可以前去她的公寓。

萨韦参加所有商格宗族首领出席的一系列会议已有几年。他向吉京解释欧洲人不再希望对付如此之多的首领,要求蒂夫的所有宗族分为八大系,他们称之为:“氏族”。因此,萨韦和其他首领不得不讨论商格宗族将与谁联合。尽管这不需要书记员,吉京仍然好奇于旁听审议并询问是否可以陪同,萨韦称许。

吉京之前从没有在一个地方见过这么多长老,一些像萨韦一样平易近人和高贵庄重,然而另一些大声喧哗且气势汹汹。他们最终争论了数个小时。

吉京返回的那个夜晚,莫斯比问他会议怎么样,吉京叹气,“即使他们不大喊大叫,也像野猫打架一样。”

“萨韦认为你们应该与谁联合?”

“我们应该联合最有血缘关系的宗族,这是蒂夫的方式。既然商格是宽德的儿子,我们的宗族应该联合南方的宽德宗族。”

“有道理,”莫斯比说,“那么为何还有异议?”

“商格宗族的成员并不居住在一起,一些住在西部农田,靠近耶契若宗族,那里的长老同耶契若宗族的长老友好往来。他们更倾向于商格氏族联合耶契若宗族,因为他们能够在由此形成的氏族中有更大影响力。”

“我明白。”莫斯比想了一会儿,“西部商格和南部商格加入不同的氏族?”

吉京摇了摇头,“我们商格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因此我们应该团结起来,所有长老对此达成一致。”

“但是如果血统如此重要,西部的长老怎么能主张商格宗族应该联合耶契若宗族?”

“那就是异议所在。西部长老声称商格是耶契若的儿子。”

“等一等,你们不清楚谁是商格的祖先?”

“我们当然知道!萨韦能够列举出他的祖先们并一直追溯到蒂夫本身,西部长老仅在假装商格是耶契若的儿子罢了,因为他们将从联合耶契若宗族中受益。”

“但是如果商格宗族联合宽德宗族的话,你们的长老不会受益?”

“不会,但是商格是宽德的儿子。”接着吉京意识到莫斯比的暗示,“你认为我们的长老是伪君子?”

“不,一点也不。只是听起来双方都言之有理,没有办法断定谁正确。”

“萨韦是对的。”

“当然,”莫斯比说,“但是你怎么能够让他人承认?在我们那里,很多人在纸上写下家系,这种方式让我们能精确追溯我们的祖先,甚至是过去的许多代。”

“是,我在你的《圣经》上看到过家系,从亚伯拉罕追溯到亚当。”

当然。但是除过《圣经》,人们记载自己的家系。当人们想找出他们从哪个祖先传下来,就能查询记载。如果你有记载,其他长老将必须赞同萨韦。”

吉京承认这是个好办法,但愿商格宗族很久以前就在使用纸张。然后他想起了什么,“欧洲人首次来到蒂夫是什么时候?”

“我不确定,我觉得至少在四十年前。”

“当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或许记下了商格家系的任何事情,你认为呢?”

莫斯比若有所思,“也许。管理层肯定保留着大量记录,如果有的话,它们收藏在坎特辛纳阿勒的政府驻地。”

市场开放的时候,装载物资的货车每五天沿着马路驶入坎特辛纳阿勒,下一个市场日将在后天。如果他明天早晨出发,就能够及时到达马路,搭上便车。“你觉得他们会让我看文件吗?”

“如果你有一个欧洲人同行会更容易,”莫斯比微笑着说,“我们应该准备一趟旅途?”

妮可打开门邀我进去,她对我的到来大吃一惊。“那么你想谈什么?”

我不确定如何开始,“听起来有些奇怪。”

“好吧。”她说。

我跟她说出通过使用“罗门”观看我的局部生命日志,看到她十六岁时我们的争论,那场争论以我向她咆哮和她愤然离开而结束。“你记得那天吗?”

“我当然记得。”她看起来不太舒服,不确定我要从哪里开始讲。

“我也记得,或者至少我认为我记得。但是有所不同,我记得当时是你对我说出那句话。”

“我说了什么?”

“我记得你对我说你所在乎的就是我能够离开,没有我你活得更好。”

妮可盯着我很长时间,“这些年里,这就是你对那天的记忆?”

“是的,直到今天。”

“如果没有那么悲哀的话,这听起来倒也可笑。”

我感到胃部抽搐,“我很抱歉,我不能说出我有多么抱歉。”

“抱歉你说了那句话,还是抱歉你想象是我说了它?”

“都有。”

“你当然应该抱歉!你知道那让我什么感觉吗?”

“我无法想象。我知道,当我认为是你对我说它的时候我感觉有多糟糕。”

“真可惜你编造了那些事情,我的确是那种感觉。”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该死的无辜。”

听起来伤人,“是吗?真的吗?”

“当然,”她说,“你总是表现得像个受害人,好像你是那个应该被款待的好人。”

“听起来好像我是妄想症。”

“不是妄想,只是盲目和自我专注。”

我有些愠怒,“我来这里试着道歉。”

“好吧,好吧。这就是你。”

“不,你是对的,我很抱歉。”等到妮可示意继续下去我才说道:“我猜我是……盲目且自我专注,对我来说很难承认的原因是我认为我已经敞开心扉,并且度过了那一关。”

她皱眉,“什么?”

我告诉她我感觉自己已经转变了作为父亲的态度,而且重建了我们的关系,结合她的毕业典礼,那种关系有一阵子达到了顶峰。妮可并未公然嘲笑,但是她的表情导致我停下讲话;显然我在自我愚弄。

“你在毕业时还恨我吗?”我问,“是不是我完全编造了我们相处融洽?”

“不,我们在毕业的时候的确很融洽,但那不是因为你奇迹般地成为一个好父亲。”

“那么,是什么?”

她踌躇,深呼吸,然后说:“当我上大学时,开始看治疗专家。”她再次踌躇,“她几乎拯救了我的生活。”

我的第一想法是,为什么妮可需要一个治疗专家?我打断话,说道:“我不知道你在治疗。”

“你当然不知道;你是我告诉的最后一个人。不管怎么说,直到我毕业的时候,她使我相信不保持愤怒会更好,那就是为什么我们在我毕业时那么融洽。”

所以我的确编造了一个跟现实有点相似的故事。妮可做了一切,我无所作为。

“我猜我的确不了解你。”

她耸耸肩,“你像你需要的一样了解我。”

那也很伤人,但是难以辩驳,“你应该得到更好。”我说。

妮可报以短暂而悔恨的笑容,“你知道,当我年轻的时候,总是幻想你说出一句抱歉。但是现在……好吧,好像它没有弥补一切,是吗?”

我意识到我希望她此时此刻会原谅我,然后一切都会变好。但是跟我说出抱歉来修补我们的关系相比,我还需要做出更多。

我想起了什么,“我不能改变我所做过的事情,但至少可以停止假装我没有做它们,我要使用‘罗门’来得到自己诚实的画面,以及一种个人存储清单。”

妮可看着我,估量我的诚意。“很好。”她说,“但是让我们来清楚一点:你不必对像废物一样对待我感到愧疚的时候都来找我,我努力摆脱那些,不会再体验那种痛苦,所以你可以对自己感觉好点。”

“当然。”我看到她泪流满面。“提起这些又让你难过了,我很抱歉。”

“没关系,爸爸。我感激你尝试做出这些,只是……我们不要再那样做了好吗?”

“好的。”我移到门边准备离开,然后停了下来。“我只想问……如果可能的话,还有什么我可以做出改善……”

“做出改善?”她满脸怀疑,“我不知道,更体贴一点就可以了,行吗?”

那就是我要尝试去做的。

政府驻地的确有四十年前的文件,即欧洲人所说的“评估报告”,莫斯比的出现足以让他们获取文件。文件由欧洲语所写,吉京无法阅读,但是它们包括不同宗族的祖先的图表,他能在那些图表里轻易分辨出蒂夫名,莫斯比确认他的解释正确。西部农田的长者言之有理,而萨韦不对:商格不是宽徳的儿子,而是耶契若的儿子。

政府驻地的一个人同意打印一份相关记录,因此吉京能够拿着它。莫斯比决定呆在坎特辛那阿勒并拜访那里的传教士,但是吉京立即回家。在返程中他像个缺乏耐心的孩子,希望他能一路搭乘货车,而不是必须从马路走回去。一到村庄,吉京就寻找萨韦。

他在一条通向附近农地的小径上找到萨韦,一些邻居让萨韦停下来解决一个关于奶羊的子女如何被分配的纠纷。最终他们心满意足,萨韦恢复了行走,吉京走在旁边。

“欢迎回来。”萨韦说。

“萨韦,我去了坎特辛那阿勒。”

“啊,你为什么去那里?”

吉京向他展示文件。“这是很久以前欧洲人首次来到这里时的记载。他们那时同商格的长老交谈过,当长老告诉他们商格宗族的历史时,他们说商格是耶契若的儿子。”

萨韦反应温和。“欧洲人问了谁?”

吉京看了看文件,“巴特和艾荷凯厄。”

“我记得他们,”他点头说道,“他们都是智者,他们不该这样说。”

吉京指着纸上的单词,“但是他们说过!”

“也许你读错了。”

“我没有!我知道如何阅读。”

萨韦耸肩,“你为什么把它带回来?”

“它所讲述的至关重要,这意味着我们应正当联合耶契若宗族。”

“你认为宗族在这件事上应该相信你的决定?”

“我没有要求宗族相信我,我在要求他们相信你们年轻时的长老。”

“他们应该相信。但是那些长者不在这里,你有的只是一张纸。”

“这张纸告诉我们,如果他们在的话会说什么。”

“是吗?一个人不只说一件事。如果巴特和艾荷凯厄在这里的话,他们会同意我联合宽徳宗族。”

“当商格是耶契若的儿子时,他们怎么会?”他指着这张薄纸,“耶契若是我们最近的亲戚。”

萨韦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吉京。“亲属关系的问题不能由纸解决。你是书记员是因为宽徳宗族的迈舒要我警惕教会学校的男孩,如果我们没有一个父亲,迈舒不会如此照顾我们。你的职位是证明我们两个宗族如何亲密,你却忘记了。现在,你查阅文件来让其显示你应该知道什么。”萨韦敲了敲他的胸脯,“你学的这么多以至于忘记了该如何做一个蒂夫人吗?”

吉京正要开口抗议,却意识到萨韦正确。一直以来他花费时间学习书写,这让他像个欧洲人一样思考。他相信纸上的记载胜过人们所言,那不是蒂夫的方式。

欧洲人的评估报告是vough;它十分精确,但是不足以解决问题。对大众来说,联合哪个宗族的选择必须正确;它必须是mimi。只有长老能够决定什么是mimi;决定什么对商格宗族最好是他们的责任。要求萨韦遵从文件,就是要求他违背他所认为正确的行为。

“你是对的,萨韦。”他说,“原谅我,你是我的长老,提出文件知道的比你多,我大错特错。”

萨韦点头,继续走路。“你有做你想做之事的自由,但是我相信向其他人展示出这张纸有害无益。”

吉京若有所思。西部农田的长老毫无疑问会进行争论,评估报告支持了他们的决议,他们会拖延已见分晓的争论。但是此外,这将使蒂夫认为纸是真相之源,将会成为旧习消失的另一个激流,他看不到益处。

“我同意,”吉京说道,“我不会再向任何人展示。”

萨韦点头。

吉京走回他的小屋,回忆发生的事情。即使没有上教会学校,他也开始像欧洲人一样思考;他在笔记本上的书写练习让他不尊重他的长老。书写帮助他清晰地思考,他不能否认;但是那不足以好到让他相信纸张超过人。

作为一个书记员,他不得不留下记有萨韦在部落法庭的决定的记录簿,但是他不需要留下其他笔记本,那些他写下想法的本子,他将把它们付之一炬。

我们通常并不认为书写是一门技术,这意味着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的思考过程技术性地成为仲裁。一旦我们的阅读变得流畅无比,我们就会成为认知电子人,这种结果影响深远。

在一种文明接受书写的运用之前,当它的知识专门通过口述传播,就能够轻易修改历史。这非有意,但不可避免;纵观世界,游吟诗人和格里奥向观众改编他们的材料,因此逐渐调整过去来适应当下所需。过去的描述不应该改变,这种观念是文字文明对书面词致敬的产物。人类学家将告诉你口述文明以不同方式理解过去;对他们来说,当他们需要确认大众对自身的理解力时,他们的历史无需如此准确无误。因此他们的历史不可靠不是正确的说法,他们的历史按照他们所需发展。

现在我们每个人是私人性的口述文明。我们重写过去来适应我们所需,来支撑我们讲述自己的故事。记忆中,我们都对个人历史中的一个支持共和党的解释感到负罪,在步向我们现在的自我时看到我们之前的自我。

但是那个时代即将终结。“罗门”几乎是记忆修复的新一代中的首位,我们将用完美的数字存储来取代韧性的有机记忆。我们将有一个我们真正做过什么的记录,而不是在重复讲述中演变的故事。在我们头脑之中,我们每个人将从口述文明转变为文字文明。

断言文字文明优于口述文明,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但是既然我在书写这些文字而不是讲述它们,偏见显而易见。于我而言,赞赏文化的好处更容易,承认它让我们付出一切代价却很难。文化鼓励一种文明将更多价值放在文卷上,而非主观体验,大体上我持肯定而非否定。书写记录从属于每种错误,它们的解释有改变的倾向,但是至少文件上的文字固定不变,其中存在真正价值。

至于我们个体的记忆,我站在分歧的对立面。既然某些人的个性建立在有机记忆上,从事件的回忆中剔除主观性的前景令我心存惊虑。我过去常常认为讲述关于自己的故事对个体的价值重大,这种有价值的方式不能用在文明上,但是我是我自己时代的产物,而时代总是改变。我们不能再抵制接受数字记忆,而口述文明能终结文字的到来,因此我力所能及的是寻求其中的正面之处。

我认为我已经发现数字记忆的真正益处。关键不是证明你正确,而是承认你错误。

因为我们都在各种时刻犯错,从事于残忍和伪善,已经忘记大多数时刻。这意味着我们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如果我不能信任我的记忆,我还能声称具有多少个人顿悟?你呢?你或许在想,既然你的记忆不尽完美,你不会从事于我所愧疚的重大事件的修正。我过去像你一样肯定,然而我不正确。你或许会说:“我知道我不完美,我犯错误。”容我多言,你犯的错误比你想的多,一些塑造自我形象的核心假设其实是谎言。花一些时间使用“罗门”,你会找到答案。

但是现在我推荐“罗门”不是因为它提供给你丢脸的令人回忆起过去的东西,它用来避免未来拥有那样的记忆。有机记忆使我虚构一个粉饰性的为父本领的故事,但是从现在起,通过使用数字记忆,我希望阻止那种故事发生。我的行为的真相不会被其他人呈现在我眼前,它让我有所设防;这甚至不会成为我将发现的个人打击,它激励我重估价值。随着“罗门”提供未经掩饰的事实,我的个人形象不会同真相背道而驰。

数字记忆不会阻止我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如我之前所言,我们由故事构成,没有什么能改变这种情形。数字记忆的职责是改变虚构症那里的故事——强化最好的行为和省略最差的行径,进入到——我希望——承认我们的不可靠且阻止我们评判他人的不可靠中。

妮可也已经开始使用“罗门”,发现她的记忆同样不完美。这没有让她原谅我对待她的方式——也不应该,因为她的罪过少于我的——但它弱化了她对于我记错我的行为的愤怒,因为她意识到我们干了相同的事情。我羞于承认,这的确是艾瑞克·梅耶斯讨论“罗门”对关系的影响时预测的情形。

这不意味着我改变了关于数字记忆下降趋势的看法,还有人们需要清楚认识到的诸多缺点。我只是不认为我能同任何主观事实争论这种情况。我放弃之前计划撰写的关于记忆修复的文章,将所做的调查转交给一位同事,她写了一篇关于这个软件的优缺点的好文章,一篇没有自我反省和烦忧的冷静叙述,覆盖我所提交的一切事实。与此相反,我没有写它。

我所呈现的蒂夫的描述基于事实,但不够精确。1941年,在蒂夫之间的确有一场关于商格宗族该与谁联合的争论,牵涉到关于宗族创始人出身的不同主张,行政记录确实显示宗族长老对于系谱的描述总是变化。但是我所描述的特定细节纯属虚构。真实的事件更加复杂且不够戏剧化,一直如此,因此我自由创作了一个更好的故事。我讲述一个故事是为了举真相的实例,认清其中的矛盾。

至于我和妮可争吵的描述,我试过尽可能达到精确。自从开始这个项目,我就在记录一切,在书写这篇文章时,重复查阅记录。但是在涉及和省略哪些细节的选择中,或许我构建了另一个故事。抛开我变得坚定的努力,我有没有自鸣得意于这篇描述?有没有扭曲事件让它们更易接近所期望的忏悔故事的弧度?你所能评判的唯一方式就是比较我的描述和记录本身,所以我在做一些从未想过去做的事情:在妮可的许可下,我准许公众接入我的生命日志,就像现在这样。看看视频,做出你自己的决定。

如果你认为我还不够诚实,告诉我,我想知道。

来源: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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