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看王小波的小说,觉得闹神闹鬼,过于玩笑。友人中有几位欣赏王小波者,每每会心地谈到那作品的诡谲、高远,慢慢就接受了一些观点。遂想,朋友的批评也许是对的,我这样的人在沉郁的气氛中待得太久,不会放肆与逍遥,古人所云迂腐之士,或许正是指我这一类人的。

王小波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坏孩子,他在一个呆板、单调的世界里,找到了个人的语码。看他嬉笑怒骂、独来独往的样子,会觉得我们是生活在地洞里,他却驰骋在旷野间。中国的读书人,每每遇挫则三呼痛煞人也,每饭不忘恩怨,抑郁之气满乾坤,屈子之行吟,少陵之肠断,走的就是这条道路。魏晋文人多了狂放之音,至五四这遗风大振,但狂放之后又多独霸的气焰,此后便是凄风惨雨,所得的又是屈原、杜甫式的苦诉。新文化之后,唯有鲁迅跳出了窠臼,遂有现代文明之独舞。鲁迅之后,在小说、杂感中独抒性灵,远别先贤、近异五四者,唯王小波而已。王氏死后,我才注意此人,经友人开导,方悟出其非同寻常之处,也有相见恨晚的心情。认识一下独异的人,也真不容易。

李银河是王小波的爱妻,对丈夫生前的精神了解很深。近读二人的情书集《爱你就像爱生命》,对王小波的性格有了更深的感受。比之于《两地书》这样的文本,李银河、王小波的通信更有现代人的洒脱,不像鲁迅、许广平当年那么沉重。我读王小波的情书,常常要笑,文字里跳出一个汉子,自称是个坏种,说些不正经的话。但句句真情,戏谑中把一个枯燥的世界神灵化了。中国文人传统中,不太容易出现王小波这样的人物,他的举手投足都不像士大夫,有一点拉伯雷、罗素的狂放,荒诞之余,让人的心受到洗礼。看出王氏的调皮捣蛋的用意,大概才能觉出他的可爱,他的情书写于上世纪70年代。那时全国上下是一种色调和一种声音,我记得自己那时写诗作文,用的就是颂圣的笔法。王氏全然没有这个,他的文字大概受到欧洲人的暗示,全然没有苏俄文学的影子。他在写给李银河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极端地痛恨把肉麻当有趣……”

“肉麻是什么呢?肉麻就是人们不得不接受降低人格行为时的感觉。有人喜爱肉麻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太爱卑贱,就把肉麻当成了美。肉麻还和现在文学作品中的简单粗糙不同,它挺能吸引人呢。所谓肉麻的最好注脚就是才子佳人派小说,它就是本身不肉麻,也是迎合肉麻心理的。鲁迅是最痛恨肉麻的,我的这个思想也是从他老人家那里批发来的。”

“你有一次诧异我为什么痛恨激情,其实我是痛恨肉麻呀!我们是中国人,生活在北京城里,过了二十六年的平庸生活。天天有人咂着嘴赞美肉麻,你焉能不被影响?你激情澎湃的时候做出的事情,谁敢打保票不是肉麻的?”

“我有点害怕自己,怕我也是百分之三十的肉麻人物,所以只有头脑清醒时才敢提笔。这样是不成的,这样达不到美的高度,人家说我没有什么革命意识。说得多对呀。”

“你也知道了幽冥和肉麻全都不合我的心意。还有什么呢?我看我不要废话了。别人知道了要笑话的:王先生给李银河写情书,胡扯又八道,又是幽冥,又是肉麻。这不是一件太可笑的事情吗?”

信写于一个处处是激情的年代,逆耳的地方也恰是他最特别的地方。讨厌激情带头的肉麻,那是隐含着严明的理性和尊严的。我疑心那时他没有细读过罗素的书,许多看法是心性使然的。王小波嘲弄了周围的环境,也嘲弄了自己,读罢此文,心被猛地刺了一下,好像也是对我这一类人而说的,慷慨激昂、气宇轩昂的人,有时自认为是代表了真理,忘掉的恰恰是自己的出丑。

人都是残缺的存在,在精神的跋涉中,我们占的空间仅仅是一小部分。中国有些思想隐于书斋之中,文人说它时闪烁其词,如果有几个捣蛋的孩子大喊出来,知道的人就多了,童言无忌,许多妙语,是坏孩子喊将出来的。

我们总算有了呼喊乱叫的王小波,虽然他早早回到了天国,可那声音,却至今仍觉新鲜不已。那些文坛大人物的滔滔讲演,倘与王小波对照起来,天地间的黑黑白白,自然清楚了。

来源:梁冰老师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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