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2鲁迅的书写,展现的是底层百姓中被损害与被侮辱者,这些人群的话语风格,其精彩之处尚不在说了什么,因为他们当然没有奇思妙想、月章星句。但是,从他们没说什么、想说什么、说不出什么,以及话语失序、话语贫困等视角去看,反而体现出近代中国人的生命秘密,还有鲁迅书写的精微高妙。

一、沉默

闰土的“沉默”充满了意义回旋的空间,譬如这段经典描绘:“(闰土)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说:老爷。”“水生,给老爷磕头。”“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地吸烟。”这个“木偶人”一般的闰土,已经没法说,也无力说,沉默的意味,有时比已经言说出来的,更加丰富且耐人琢磨。

二、絮语

祥林嫂在丧亲后,逢人便重复苦难故事,连续不断地低声说话,倾诉成瘾,而且话语失序,前言不搭后语,是典型的“絮语症”。死亡的一次次打击,和周遭人的冷漠,使她无法用社会性语言来描述、揭示她的生活,也就意味着她无法像常人那样,在语言叙事中疗愈伤痛。祥林嫂的絮语就像水面扩散的同心圆波纹,沉浸在封闭的话语,她活在凝滞的过去里,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絮语症状态中的祥林嫂,就是失语中国人的倒影,他们走不出陈旧的语言,走不出哭泣、诉苦的循环,在絮叨中被苦难的大蛇缠绕,直到窒息而亡。

三、话语贫困

近代中国人,从英美德法日甚至俄国的知识界、传媒界学来了组织公共话语的技艺:结社、组党、办报、办学。而在新兴的报业、大学、商界蓬勃发展时,现代中国中上层的言论界也愈发活跃,文人、政治家,通过办刊、结社、演讲等,生成了丰富的言论和知识。矛盾的是,此时底层百姓愈发沉默、麻木,陷入病态。而在启蒙主义笼罩下的知识人看来,这些底层群众是有待启蒙医治的病体,病体的语言自然也是有待医治的言体。
鲁迅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创作的小说,就是展现这些贫困的病体。由此而来的绝望感,并非仅仅出于物质贫困,更是精神贫困,这就表现在话语的贫困。毋庸置疑,他们自然没有书写能力,但是更令人绝望的是,他们的身体语言却也显得更加贫困。从鲁迅精心描绘的目光、动作、神情,显见作为群像的疾病,这固然引人悲哀,但更令人绝望的是,只有“醉醺醺”的“蹒跚”,没有疾病的战斗和升华。

四、从“引用”到“直言”

当下,我们谈论鲁迅,为何仍能体会到力量感?为何鲁迅创造的象征仍能揭示中国人的精神状态?若用美国哲学家蒂利希对象征(symbol)的分析,则可展开为三个方面:存在处境、群体经验、个体回应的激情。如果一种象征仍未死亡,仍能生动地展现存在的力量,则可见现代中国人的处境和群体经验变动并不大,中国人的肉体、疾病、贫困、话语并未发生结构性转变。但真正需要吾人郑重面对的严肃问题却是——“个体回应的激情”!一次次“引用”鲁迅,就是一次次杀死鲁迅,一次次取用鲁迅的血馒头。因为泛滥的“引用”,就是讳言、曲笔,就是放弃我们当下的责任,这份责任就是直面、直言(parrhesia),就是用当下的语言、带有我们个体风格的话语来说出它!福柯所考察的“直言”,从古希腊以来,就将言说真理视为责任,视为自由和道德。因此,知识人不仅应该不断地言说,更应该创造性地言说,说得越来越深不可测、骇人听闻。只有这样,才能摇动麻木者的耳朵,震撼当权者的傲气,训练直言者的自我。说出它,超越它!

原文删节后发表于《同舟共进》2016年11月刊,“当代青年眼中的鲁迅”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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