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第十二章 柳 影

香港真的养不起诗人,正像猪栏旁边的沟渠长不出水仙。望着柳影踽踽而行的背影,看着他渐渐隐没入街市的人群中,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怆。

当你捞获了珍宝,你同时会捞获烦恼。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才能无所牵挂。

过了元旦,已是农历十二月,整得香港都进入急景残年状态,无论甚麽行业追账的人多了,报纸上逃债的新闻也多了,尾禡有没有双粮(薪)的讨论也多了,预测明年是否景气的文章就更多了。林焕然到《亿众周刊》工作才两个来月,双粮没有指望,爱伦却说她可能有半份双粮,因为她在《星岛》超过半年。报纸每天出版,即使已近年终报馆的工作仍然如常。因为旧历年只放两天假,年初一初二停刊,初三复刊,所以员工照常轮班,没有特别的安排。杂志的情况却大不一样,编务忙得一塌糊涂,因为印刷厂年假从农历年廿八放到翌年初八,周刊必须预先编好三期稿。林焕然经常加班到三更半夜,连夜校都不能上,外面的稿子不能写,朋友没有时间见,几乎是断了六亲。他跟爱伦都没有时间相见,只能打电话聊三几句,而在电话里说话又不大方便,爱伦在家里时讲电话只能含含混混,在公司里通电话也不能讲得太多太久,太私密的话也不能讲,整整一个月他们只能匆匆忙忙一起饮一次午茶,然而香港的生活就是这样,谁都无奈。

临近年关的一月廿六日星期五,又有一股新寒流南袭,这股寒流比圣诞节那股寒流更强劲,天文台说这是三十年来最冷的一月份。那天,林焕然早上起床,呼出的气凝成缕缕白烟,洗脸时自来水冰得刺手,他穿了毛衣和棉衣出门,但一踏出门口一阵刺骨的北风吹来,还是冷得打了个颤,要到进入餐室吃完早餐才觉得舒服点。他到办公室後,杂志社里的人各忙各的,仓务员老谭如常在货仓里整理书籍,他则忙着处理来稿,罗小姐十点半才刚刚进来,还在挂大衣。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他便拿起电话筒。

「喂!喂!系唔(不)系《亿众周刊》呀?」话筒里传来的是男人的声音,声线微弱且有点颤抖。

「系(是),有乜嘢(啥)可以帮到你?」林焕然答。

「我想搵(找)曹老总!」

「曹老总未返(回来)!」

「咁佢(那他)几时返(回来)?」他显得很焦急,声音似乎更颤得厉害。

「我唔(不)知,你等等我问一下。」林焕然用手掩住话筒问罗小姐,罗小姐耸耸肩表示不知道,林焕然便说:「佢冇(他没)电话来,唔(不)知几时返(回),不过今日系星期五,佢(他)应该会返(回来)!」

「咁呢(这)个月,即系一月份嘅稿费计咗未(结算了没有)呀?」虽然看不到脸孔,但微弱的声音显出羞涩。

「你等等,等罗小姐同你讲!」林焕然把话筒递给罗小姐。

「呢个月嘅稿费要下个月初先计(结算),依家仲(现在还)未有!」罗小姐冷冷地说。

「咁即系要等到过年?」

「一月廿九号系年初一,稿费应该开年後先发!」罗小姐不带感情地说,说完就挂线。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有人按门铃,老谭去开门,因为有时读者会上门来买书或买杂志,而这些事一概由老谭负责。

「请问,有乜嘢(啥)事呀?」老谭问。

「我可唔(不)以入内等曹老总呀?」这时林焕然看清楚了,站在门口的是柳影,他仍然是那麽瘦弱,脸色灰黑,穿着一件灰得变黑的夹克。几个月不见,他显得更加落魄,像是道友(吸毒者)。

老谭也不回答,只是下巴颔了一下,把门拉大,柳影便怯怯地踱进来,卷缩着身体坐到长沙发的角落。

「饮杯水啦!」林焕然从热水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

「啊!系(是)你呀?」柳影抬头来接水杯才看见林焕然:

「你几时喺度(在这)做呀?」

「有两个月罗!你慢慢饮啦!」林焕然回到座位上。

柳影拿着杯子喝了两口热水,便拿着水杯在手中转动熨熨手心,然後又卷缩着身子陷入沙发的一角,眼睛失焦地望着前方,一动也不动。林焕然低头看稿继续做未完的案头工作,过了三十分钟,到了午饭的时间,他略为收拾桌面上的纸张用镇石压好,抬头看见柳影仍卷缩在原位,但身子似乎微微发抖。他再倒一杯热水端过去:

「再饮杯水!」

柳影接过杯子抬起失神的眼睛。

「等我换件衫,我哋一齐去食晏(吃午饭)罗!」林焕然对他说。

「啊……」柳影的眼睛闪出一线亮光,嘴角微动露出笑容。

林焕然脱下身上的黑色夹克,换上蓝色唐装棉衣,这件留在办公室里的黑色旧夹克算是工作服,他无论穿西装或穿棉衣回来都会脱下挂好再穿上黑夹克工作。因为书多的地方灰尘也多,蟑螂也多,况且他得经常跑排字房和印刷车间,容易沾到油墨。

柳影听到「一齐食晏」立即把喝了一口的热水杯放在茶几上,迅速站了起来,林焕然看到他的腿在微微抖动,衣服显然穿得不够。

「出(外)边风好大,着多件衫!」林焕然说着顺手把黑夹克递过去,然後转过头跟罗小姐打个招呼:「罗小姐,我哋出去食(吃)饭罗!」

林焕然来了两个月多还弄不清楚罗小姐的身份,她似乎是公司的总管但又不管编辑部,而曹副总也不管她,至於老谭则明显是仓务员兼杂役的角色,罗小姐常常指挥他做事。老板千先生似乎跟罗小姐很熟,他来公司时多数只叫罗小姐到房间去谈话,很少过问编务。林焕然从未邀罗小姐一起饮茶,未弄清情况前他从不造次,而罗小姐也从未邀请他一起吃午餐,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

一踏出大厦门口一阵冷风迎面扑来,芬域街像一条管道把从海面的北风引进来,风也变得更加猛烈。虽然是中午,但阴云无雨,冷风像刀那样割得人面颊疼痛,从金鼎大厦到龙门栈酒楼,必须走芬域街和庄士敦道,都是当风的地方,路上行人都急步疾走。一踏进茶楼一阵暖气迎面而来,水蒸汽丶人气丶香烟味也随之扑了过来。座位几乎全满了,林焕然好不容易才在靠墙的角落找到座位,两人面对面坐下。

龙门栈是一间大众化的茶楼,点心妹推着车或捧着盘卖点心,人声吵杂,烟雾弥漫,他们刚坐下叫了一壶茶就有点心车推过来。

「我可唔(不)可以叫一盅凤爪排骨饭呀?」柳影腼腆地问。

「叫啦!叫啦!」林焕然说。

柳影闻言走前两步把凤爪排骨饭端回来,坐着就低头吃,他不是用筷子吃,而是用汤匙吃。饭还热腾腾冒着烟,他却不嫌热,狼吞虎咽很快把一整盅饭吞进肚里去。

「再叫其他嘢(东西)吃!」林焕然说,柳影听了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

林焕然自己叫了一盅腊味饭,腊味饭是冬季才供应的食物,有腊肠腊鸭腊肉之类,柳影看见点心妹把蒸得热腾腾腊味饭端到林焕然面前,嘴角牵动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问:

「我可唔(不)可以多叫一盅腊味饭呀?」

「冇所谓(没关系),叫啦!」

柳影也要了一盅,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林焕然的饭还未吃到一半,柳影又把腊味饭吃光,然後挺起腰身,让背部靠着椅背舒坦一下。

「想食乜嘢(吃甚麽)随便叫!」林焕然一边进一边说。

「都差唔(不)多了,不过仲(还)可以吃啲啲(一些)!」柳影俯身向前小声说:「唔怕同你讲,我噚(昨)日成日(整天)都冇(没)吃过饭!」

「吓……」他的话有点出乎林焕然的意外,六十年代的香港竟然还有人吃不上饭?他不知说甚麽好,只好叫柳影再叫东西吃:「咁,你再多叫几件嘢吃啦!」

「多谢!」柳影再叫一笼烧卖和一笼叉烧包来吃,吃饱了摸摸肚皮说:「呢次(现在)真系饱了!你有冇(没香)烟呀?」

「我唔食(不抽)烟!」林焕然答。

「啊……」柳影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後伸手往裤袋里摸索,摸出一团卫生纸,打开了原来包着半截未吸完的香烟,他点燃了抽几口,喷出缕缕烟圈,显出蛮享受的样子。

「我有一篇稿登响(在)呢个月《亿众周刊》,二三千字,应该有廿几三十蚊稿费。我以为过年前发稿费,好多杂志都会喺放大假前发稿费,点知你哋冇(怎知你们没)发,我依家(现在)一个仙都冇(没),真唔(不)好意思!」

「冇所谓(没关系),唔使(不必)介意!」林焕然说。

「你点入《亿众》做?」柳影好奇地问。

「写信应徵,曹副老总请我!」

「啊……」柳影啊了一声就没有下文,原来最近这两年他工作和收入都不稳定,有时有工作,有时没工作,投稿也不是经常有机会发表。他曾经做过仓库管理员,做过茶楼楼面(侍应),但都做不长久,常常被炒鱿鱼。他说,来香港五六年了,只第一年比较顺利,稿子有人要,也常常有额外收入,後来就不行了。现在他孑然一身,一个人租住湾仔孖沙街一个床位。

「慢慢搵(找)份工做啦!」林焕然不知怎样安慰他。

「我都想,但系唔(不)容易!」

「等阵(会)你要去边度(哪儿)?」林焕然「埋单」(付账)後问柳影。

「冇边度(没哪)好去!」他停顿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来问:「你可唔(不)可以借二三十蚊畀(给)我顶住几日,发稿费时还畀你!」

「可以!」林焕然说完从银包里拿出三张青蟹(绿色十元纸币)给他。

「多谢!咁(那)我走先罗。」柳影说完快步走到香烟档买了一包良友香烟,回头跟林焕然招招手便转入太原街。柳影是一位蛮有才华的诗人,林焕然在《当代文学》上读过他一首诗,印象深刻:

我不能就这样死了这片心,

让成熟的果实掉落滩滩的泥泞;

人生的道路也许是这般遥远,

像那不名的海洋接着有色的森林。

……

那夏天的散文,秋天的诗,冬天

的插画,又是怎样一种短篇?

短篇里恐怕记错了枝叶倒下的斑点,

一点点印着爱,印着恨,印着愁烦。

……

无情的历史潮汐淹没了回忆的空间,

如果说断了桥梁就等於断了道路,

那倒塌了的故居却仍是我的家……

我不能就这死了这片心—啊,群山!

林焕然原先以为柳影午餐後会跟他回办公室,没想到他就这麽走了,香港真的养不起诗人,正像猪栏旁边的沟渠长不出水仙。他望着柳影踽踽而行的背影,看着他渐渐隐没入人群中,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怆感。回到办公室後林焕然一直无法集中精神工作,无法驱除脑海里的柳影影象。他一直很郁闷,在大陆他们是奴隶,在香港他们却是孤儿,他们这些逃难者是无根的浮萍,在这里没田没地也没家。学历不被承认,能力不受重视,他们脚下没有一寸土地是属於自己的,他们只是寄居在别人檐下暂避风雨的异乡客。明天会怎样?他不敢想像,也没法规划,他没法与香港人平等竞争,因为大家的起步点不同。然而有甚麽办法呢?他只祈求运气好一点,工作稳定一点,不要倒霉得像柳影那个样子。郁闷的情绪维持一整天,直至接到爱伦的电话才觉得人间仍有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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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几时放假?」快下班时爱伦打电话来。

「落(下)班就放假啦,稿都交咗印刷厂,印刷厂听(明)日年廿八就放年假了!你呢?」

「我仲(还)要做到年廿九,不过今日嘅稿已经写咗,

我返报馆交完相片就得闲!」爱伦的电话是在街外打的,听筒里夹杂着车声:「不如一阵响(会儿在)铜锣湾见面,我哋(们)买几件衫过年!」

「好呀!几点钟?响边度(在哪里)?」

「三点半,怡东酒店侧门见啦!」

林焕然两点钟已经吃完午饭,在东城丶东方丶国泰几间电影院晃一晃,看看窗柜里的宣传剧照就到三点钟了。从湾仔道到铜锣湾虽然很近,但他还是搭电车去,因为天气很冷,风很大,那一毫钱电车费省不得。到了怡东酒店门口没等多久爱伦就来了,她穿着平安夜穿过的那件枣红色大衣,很称身,配上长靴很好看。

「你都要买件褛了!」

「我谂(想)都系(是)应该买,有啲场合着棉衲(袄)唔系咁(不那麽)好睇(看)!」

「咁!行(走)啦!」爱伦主动挽着他手臂:「你有冇(没)双粮(薪)啊?」

「冇(没)双粮,不过有一百蚊(元)利是,今朝千老板畀嘅(给的)!」

「咁都好,帮补吓!」

他随着她在富丽丶大阪城等几间百货公司转了几转,窗柜陈列的大衣琳琅满目,但价钱都很贵,有的上千元一件,最便宜的也要二百多三百元。

「不如去中国国货公司买罗!我先(前)几日前行过,睇到窗柜度(里)嘅大褛,标价一百二十蚊(元)至一百五十蚊(元)咋。」林焕然提议。

「唔得,点可以(怎能)帮衬(光顾)匪店㗎!」爱伦瞪了他一眼:「咁冇(没)原则!」

林焕然倒没想那麽多,澳门暴动後他还是光顾国货公司,贪图价格便宜,没有想那麽多,但在爱伦的坚持下他终於在富丽百货挑了一件黑色大衣。

「着(穿)起来睇吓(看看)!」

林焕然脱下棉衣,穿上绒大衣,依照爱伦的要求转了几转,走了几步。

「就要呢件啦!着(穿)起来几好睇(看)!」

「就呢件,包起来啦!」林焕然掏出三百二十元交给售货员,有点心疼,幸好刚刚发薪水,又有一百元利是,口袋里还有二百多元。

「唔使包,包起件棉衲(袄)就得了!唔该(麻烦)剪咗(掉)个价目牌啦!」爱伦吩咐售货员:「嗱!人靠衣装,你着(穿)大缕同棉衲系唔(真是不)同嘅!」

「其实喺(在)饰柜外,我都睇(看)过几次,都好想买但系觉得贵,所以想买国货公司嘅!」

「乜嘢国货?匪货来嘅,一分钱一分货,来路(进口)货系好啲嘅(就是好一点)!」爱伦一边说,一边走,一边端详着他身上新大衣。

「你都买啲衫过年啦!」林焕然说:「我送畀(给)你吖!」

「唔使(不用)你送,我自己会买!」爱伦说:「其实我都好锺意靓衫,我自己啲衫都唔(不)多,出来做嘢(事)之後先慢慢添!依家(现在)身上着(穿)住呢(这)件都系圣诞前先(才)买嘅!」

他们在百货公司转了很久,不管男装女装甚麽她都看一看摸一摸,林焕然买了大衣之後就觉得没有甚麽好买,对店里的衣服饰物兴趣索然,但爱伦逛兴正高,他只好尾随着。就这样逛来逛去逛了两个多钟头,爱伦为自己买了几件衣服,还为母亲丶弟弟和林焕然也各挑了一件衬衫,焕然要付款,她不让他付:

「你都唔系(是)有好多钱,我仲(还)有半个月双粮(薪)!」

「咁我都买一两件畀你啦!但系(是)我唔识拣,你拣我畀(付)钱啦!」这样爱伦再为自己挑了一件,算是交换礼物。

他们走出百货公司时天已全黑,是晚饭时间了,爱伦本来想赶回家吃饭,因为手里拿着一大堆东西,逛街看戏都不方便。

「吃完饭先(才)走啦!天时(气)咁冻(那麽冷)!我哋(们)都好耐冇(很久没)见罗!」林焕然有点哀求语气,他确实渴望她待久一点。

「好啦!吃完饭先(才)走!咁就响(在)怡东吃啦!费事摆住(拿着)咁多嘢(那麽多东西)通(满)街走!」爱伦说:「顺便商量一下新年去边度(哪里)玩!」怡东酒店是一座新建不久的酒店,二楼走廊墙上挂着画,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批,好像是展览的画廊。走廊放着桌椅,供应西茶西餐,在走廊上可以俯看到地下大堂,而大堂上常常有乐队在演奏,有时还有歌星演唱。怡东酒店三十四楼的西餐厅更高级,景观也更好,可以看到维多利亚海峡和启德机场,也有乐队演奏。二楼西餐厅虽然比三十四楼要便宜一点,但跟外面的小店比起来还是贵得多,不过物有所值,酒店的餐厅乾净安静,聊天方便,拍拖这种钱不能省。

「年晚饭你同边个食(跟谁吃)呀?」爱伦吃着葡国鸡排,问了一句。

「自己吃罗!我都习惯咗啦!」林焕然喝着汤,停下来答她:「本来杨志远有叫我去佢屋企(他家里)过年,但我宁愿自己过!」

「咁唔系(那岂不是)好惨?」

「唔(不)惨!响(在)香港已经好好罗!有钱乜嘢(甚麽)都买得到来食(吃),我有工作,仲(还)可以写散稿搵(赚)外快,已经比好多人好罗!我识得一个人笔名叫柳影,佢嘅(他的)境况就真系惨……」他忍不住把前天遇到柳影的情景告诉她。

「我谂(想)佢性格有啲(些)问题,点解唔(为何不)去工厂搵野(找事)做?」她听了沉默了一会才说:「我唔知佢乜嘢(不知道他甚麽)学历,相信唔(不)会高过你,你都去工厂做过啦!点解佢唔(他不)去做?香港工厂度度(处处)都请紧人!」

「我冇(没)问佢(他),不过佢身体冇(没)我咁(那麽)好!」

「我谂佢(想他)个性可能有啲(些)问题!」爱伦说着,停顿了一会:「不如唔(不)好讲人哋(家),其实,年三十晚我好想同你一齐吃饭,但系唔得(是不行),我要陪阿妈同细佬(弟弟)!」

「唔紧要(不要紧),我觉得现时已经好好了,生活都算安定,仲(还)有你,可以话系(说是)充满希望嘅(的)年头。最惨系我升高三嗰(哪)年……」林焕然把那年除夕,为了躲避改嫁的母亲,他独自在广州文化公园游荡,如何被雨淋湿,如何发了一场高烧;他还告诉她,偷渡前那年的除夕,他一个人在清远银盏坳林场的临时工棚里,独自望着漆黑天空,学着狼嗥。

「今年我唔(不)会畀(给)你咁(这麽)孤单,我帮手早啲(些)煮好餸菜,早啲吃团年饭,出来陪你!」

「多谢!」林焕然真的有点感动,他伸出右手紧握着她的左手,四目相遇,他眼眶不禁泛起感激的泪光,他虽然极力忍住,但她感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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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人山人海」不足以形容维多利亚花市的情景,已是夜间十点了从北角永兴街到铜锣湾百德新街丶渣甸坊一带到处都是人,从高处望下来保证看不到别的东西,只会看到一粒粒排列得似有规则又无规则的人头。每一个人胸脯紧贴着前人的背脊,自己的背脊也贴着别人的胸脯,大家都无法自由行动,只能机械地随着人潮漂移。林焕然敞开大衣的钮扣让爱伦缩进来,两手抱护着她在人群中挤。他曾经在广州文化公园中挤过,但文化公园的人潮跟维多利亚花市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香港更挤拥几倍。他实在想不明白,为甚麽那麽多人要同一时间挤进这麽窄小的空间?到底有甚麽好看?为了看那几种年花?为了便宜那十元八块?广州也有花市,「文革」之前教育路一带年关有小贩摆卖各种年花,但他从来没有买过。广州过年花市虽然比平日热闹一点,但不可能像香港这样疯狂。人数多到这种程度只能人看人,人挤人,别的甚麽都看不到。行「花市」是爱伦提议的,现在陷入人群中想退出也不行,根本没有移动的空间。

维多利亚公园照明灯全都开了,明亮如白昼,足球场和篮球场地段四周用木板围起来,还用三夹板和塑胶材料搭建成四五行摊档,摆卖各式花卉,尤其是以柑桔和桃花最多。因为香港人都贪图柑桔「大吉大利」,希望桃花「大展鸿图」(粤语桃图同音),所以柑桔丶桃花是家家户户必备之年花。菊花丶牡丹丶芍药丶水仙是象徵「花开富贵」,当然还有插瓶的玫瑰丶剑兰丶银柳之类。除了花档之外还有不少贩卖玩具和气球的档口,一九六八戊申年是猴年,玩具档口挂满猴形气球和猴子毛公仔。当然也有飞机大炮,刀枪剑戟,玩具熊布娃娃以及电动玩具车等等。也有卖唱片和录音带的,这些卖唱片音响的摊贩拼命扭大声音,非常吵耳。还有卖熟食茶点的,卖串烧丶鱼蛋的,卖雪糕丶冰棍的,总之你想得到的年宵市场就有得卖。

年宵市场里面比门口稍为松动了一点,不用胸贴着背,可以跟前面的人隔开两三寸,慢慢移挪脚步,林焕然仍然半抱地护着爱伦,边走边看。

「你想买乜嘢(甚麽)花?」爱伦问。

「乜嘢(甚麽)吖?」他听不清楚,因为耳际喧哗着贺年歌曲:「贺喜你!贺喜你!贺喜恭喜你!……」

「问你想买乜嘢(甚麽)花?」

「我住一间房仔,买花都冇碇(没地方)摆!」林焕然说:

「不如买盘桔畀你呀!」

「贺喜你……」又一阵贺年歌声压过来,爱伦也听不清楚。

他俩慢慢远离了卖唱片的档口,耳根清静了一点,说话也听清楚了。

「买盘桔畀你呀!」

「唔使(不用),早几日已经买咗!」爱伦说。

「买个马骝(猴子)公仔,应年!」

「我唔锺意(不喜欢),同我相冲,我属虎!」

「咁(那)买个巴比娃娃好嘛?」

「你估我仲(还)细咩?仲(还)玩巴比娃娃!」

「咁买乜嘢(甚麽)呀?」

「过去嗰(哪)边,买串鱼蛋吃啦!」她笑着扯着他走去熟食小贩那边,其实他们刚吃完饭,只是口闲而已。

你送我一朵玫瑰花,

我要诚恳地谢谢你,

那怕你长得像个傻子,

我还是一样地看上你!

……

一段古老熟悉的旋律从唱片档口飘了过来,林焕然不理她的反对硬是买下一打红色的玫瑰花送她,他心忖,没有一个女孩子会拒绝男友的玫瑰花,果然她欣然收下了,展露一个甜蜜的微笑:

「买两枝就得啦,何必咁破(浪)费!」

他没有辩驳,还以她一个微笑,那一扎玫瑰花很精致,花贩也很花心思,每一朵花都用塑胶小瓶套着,瓶里是浸着水的棉花,使花朵得到水份滋润,不那麽容易凋谢。他们在年宵花市逛了将近两个钟头,时近子夜,商贩开始大减价,想把剩货卖掉,但卖剩的当然不是甚麽好货色。爱伦一手捧着玫瑰花一手挽着他的手臂随着人潮走出年宵花市。这时铜锣湾海傍传来「碰!碰!碰!……」十二声炮响,然後慢慢归於静寂,没後续的鞭炮声。

「今年冇咗(没有)炮仗声,真系静咗(了)好多,往年一过十二点,炮仗声响个不停!」爱伦说。

「澳门暴动都冇(没)禁炮仗!」林焕然说:「不过无论有冇(没)炮仗,已经到咗新嘅(的)一年罗!」

「年初一罗!恭喜发财,身壮力健!」她抬高脚尖在他面颊吻了一下。这时他们已躲到网球场背後的树丛中拥抱着。

「恭祝你青春长驻!越来越靓(美)!」他抱起她的腰肢吻她,不是吻面颊而是吻嘴唇。他伸出舌头轻轻钻着她的双唇,她的唇终於开启一个小洞,舌头钻了进去绊搅着,她也吮吸住入侵物,像吮吸冰棍那样,久久,久久,直至她喘不过气来才松开。她把头埋进他的胸脯,紧紧的拥抱,他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也感觉到她胸部的柔软,但冬天衣服毕竟穿得太多了,使感觉不太真切,他很想抚摸她的乳房,但他不敢解开她的钮扣,怕她着凉,他只好双手抱住她的臀部,抱得紧紧。

网球场虽然挡住了北风,但风竟然会打横穿透林木刮过来,虽然不是很冷但刮到脸上也是怪不舒服的。年宵花市那边的灯光暗了,说明商贩已经收档,游人已经散去,一次又一次的深吻,林焕然已有性冲动,下面已经很坚硬,但他不敢有任何过份的提议,如果她要这样抱着直至天明,他也甘愿。

「我哋返去罗!」又一阵冷风横吹过来,爱伦说,并且放松了抱着他的手。

「啊……」他不说好,而是说啊,因为他不想她就这麽回去,但又不能反对。

她挽着他的手弯,半偎在他怀里慢慢走去高士威道,正巧一辆电车开过来,两人登上车。他们只坐在楼下,倒不是要省一角钱,是因为楼上风大,坐在楼下更温暖一点,何况楼下乘客很稀少。很奇怪平安夜跟除夕夜真的大不一样,平安夜零时过後满街都是人,而除夕夜却已人影寥落,花市散後人群也散了。

「叮!叮!」电车叮了两下便开行,楼下除了他们之外只对面一头一尾坐着两对情侣,各自拥抱着自己的伴侣不理别人。车子到北角有一对情侣下车了,到太古船坞另一对情侣也下车了,只有他俩坐到西湾河。下车後顶着飕飕寒风向北走向码头,他们正奇怪码头的灯火怎麽那麽暗?走近去才看到,卷帘式大铁门已经拉下,尾班船已经开走了。

「冇(没)船添(了)!」爱伦自言自语,抬头望了焕然一眼。

「或者返我屋企休息,你瞓(睡)床我瞓地下!」

「唔制(不干)!你间屋三伙人住,咁难睇(那麽难看)!」

无可奈何,他们只好走去电车总站,没想到到电车总站也熄了灯,只外头的照明灯亮着,树影在灯下摇晃。

「弊(坏)了!连电车都停咗!」林焕然说着抬手看看腕表,时好针指着一时三十分,周遭不见一个人影,他们急急步走到筲箕湾道。筲箕湾道是连接英皇道的大路,东西走向,楼房挡住北风。虽然在深夜偶而还有车辆经过,店铺却全部关门了,不像尖沙咀弥敦道还可以进小店坐一坐,吃点东西。林焕然不知道爱伦有怎麽打算?即使她要这样走到天明他也无所谓,所以他不说话。爱伦也许思考着怎麽办?她也不说话,寂静的长街只有他们阁阁的脚步声。

「想返你屋企(家)都唔得(不行)啦!坐的士要五六十蚊(元)仲(还)贵过租公寓!」爱伦说,她没有抬头,林林焕然看不到她表情。

「不如搵(找)间公寓睇下(看)有冇(没)房?最多租两间房呀!」他其实早就想提议到公寓租地方休息,但他不敢主动提出来,怕她认为他居心不良。现在听到她提起才「打蛇随棍上」。

「冇计(没办法)啦!」她抬头望了他一眼,他也回望一下,但没有表情。

他俩虽然走在骑楼里,但仍不忘抬头搜索街外的霓虹灯招牌,想看有没有公寓或别墅的招牌。

「前面有一间!」他们看到「幸福公寓」几个红色大字,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幸福公寓招牌在大街,电梯门却在横巷,玻璃门关紧,柜台亮着灯。林焕然按响门铃,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头从柜台抬起身子来,拖躂着拖鞋来开门。

「请问仲(还)有冇房呀?」林焕然问,进到屋里温和多了,他想要是她不肯租房,一直在街上走到天亮,这样的天时可不好受。

「你好彩(幸运)!最後仲(还)有一间,不过贵五皮(元),廿五蚊(元)!」管房的说。

「好啦!开畀(给)我哋啦!」林焕然交了二十五,入住也毋须登记,管房的收了钱便打开房门让他俩进去,锁匙也交给他,只说一声:「听日(明天)十二点前退房!」。爱伦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她一直躲在林焕然背後,房门开了便闪进去。

房间并不太,放着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张椅子,窗户向东,窗外空旷,站在窗前可以望到远处的灯光。

「都算乾净,冇(没)乜味道!」爱伦摸摸床,抖开棉被,俯身嗅一嗅:「冲个凉先(先洗个澡)!」

她首先把热水扭开,脱下大衣挂在衣柜里,穿着整齐的衣服进了沐浴间,花洒水响了一会她只穿着内衣裤出来,把手中的外衣裤撂到椅子上,一翻身钻进棉被里:

「好冻(冷)!你都要洗一洗!」

林焕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虽然非常喜欢爱伦,却不敢冒犯她,不敢想去占有她,如果进房後爱伦只是和衣拥被而坐,他也会陪她和衣坐到天明。现在听到她这麽说,如奉纶旨,赶快脱下大衣去漱洗,也穿着内衣裤钻进棉被,爱伦挪动身躯让他睡进来一点。

「真系几冻(蛮冷)!」林焕然面向内伸手抱住爱伦,她没有抗拒,也翻身把他抱紧,肉贴着肉真的很温和很舒服。

眼对着眼,鼻尖对着鼻尖,嘴唇对着嘴唇,接吻是不可避免的,而灼热的深吻使人的血液沸腾,性欲高张。吻了一会他伸手去抚摸她的胸脯,托起她的乳罩,他摸到一具坚挺的尖锥形的乳房,肌肉很结实,尖端的颗粒更显得坚硬。她平躺着,呼吸渐渐急促,他索性把头缩进被内像婴儿那样吮吸她的乳房,他嗅到一阵女儿香,那种出自年青女体特有的香味,淡淡的很沁人心肺,野史说康熙征西时在西域掳获一位身体会散透清香的少女,後来封为香妃,林焕然想大概也是这种女儿香吧!

他时促时缓时轻时重地吮吸着,她「啊……」的一声长叹,然後静默下来任他摆布。

他把两边的乳房都吮吸一会,才伸手进她的内裤去扣弄她的下体,她又「啊……」的长叹一声,双腿夹紧了又张开,张开了又夹紧,那里已经一片湿濡。

「我上来了!」他说,她没有回答,仍然平躺着。他迅速褪下自己的内裤,然後伸手去拉她的内裤,她耸高腰肢让他顺利地拉下来。他是识途老马,一翻身压下去就找到泉源,她张开双腿让他顺利入侵,当他深入至没顶的时候,她又「啊……」的一声长叹。

他深入後没有马上耸动,而是捧着她的脸颊吻着,怜爱地看着她,她两颊微红,眼睛半启,似开实闭,长长的睫毛垂盖下来,他未知自己几生修到,竟能有这样的艳福,能拥有这样娇嫩的女体?也许不见他动,她臀部由下向上耸了两下,那是一种暗示也是一种需求,他开始进攻,深入腹地,而随着胶着互缠的频繁,滑润液也渐次增加。也不知耸动了多久,十五分钟丶二十分钟,只见她的眉头越蹙越紧,开始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呻吟:

「呜…呜…呜…系呢度(是这里)了…噢!」「呜…呜…呜…系呢度(是这里)了…噢!」

她紧闭眼睛,臀部旋转耸动,似乎寻找飘忽的兴奋点:「系呢度(是这里)了…噢!」也不知叫过多少声「系呢度(是这里)了…噢!」反正她耸动的臀部停了下来,抱着他的手也松开了,呈现完全放松的状况,但脸颊却泛起潮红,很浓的桃花色。他也泄了,让亿万子孙钻入她身体的深处,然後软软地趴在她身上,这时她好像回复了力气,抱着他的头猛吻,吻得响出声音来。

「你唔系(不是)第一次吖嘛(吧)?」他从感觉中知道她不是第一次。

「你系(是)我第二个男人!」她抱着他的手松开。

「唔紧要(不要紧),你知,我都唔系第一次啦!」他抱紧她,吻她脸颊,头偎着头躺着,不再说话,他无权追查她的过去,她也不愿多说。

「我洗吓先(洗一洗)!」两人抱了一会爱伦一跃而起,跨过他的身体冲到洗手间,不一会她又钻进了被窝,他感到她一只手摸索到他软得像猪肠的下体,然後是一阵温热,原来她用热手巾为他清洁。他觉得很满足很幸福,但不知这种幸福能否持久?

「我担心你阿妈唔接受我!」当她从被窝里把湿毛巾掷到洗手间大门时,他似问非问地说了这麽一句。

「关佢乜嘢(她甚麽)事?使乜理佢(甭管她)啫!」

「佢系(她是)你阿妈,将来我哋喺(们在)一齐(块),佢……」

「你唔系咁(不是这麽)快谂住(想到)结婚吖嘛?」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展出深深的梨涡:「我得十八岁咋!十年八年後先谂呢(才想这)个问题都未迟!瞓(睡)觉啦!」

她说完像鸟啄那样在他脸上轻啄一下便躺下去,不一会就睡着了。

造爱之後多数是男人疲倦先行睡去,这是女士们亘久的抱怨,但这一次却是她先睡去,高潮过後不论男女都很容易疲倦。而他却想着心事,想着他们的未来,而未来是不可测不可预期的!他还担心她怀孕?担心自己害了她?也许担心得太多了,他久久都没法睡着,看着身边的她,睡得那麽安详,安详得像婴儿,没有打呼噜,只轻轻地呼吸。熟睡之後她脸上的桃红渐渐褪去,变回平日的白嫩,嫩得看见脸颊上的蓝色微血管……他躺在一个玫瑰园里,四周都是玫瑰,枣红的丶桃红的丶淡红的,柠檬黄的玫瑰一片连着一片,无穷无尽……仔细看却是一座岛上,被河水环绕着,除了玫瑰之外就是青翠的草坪,天很蓝,飘着几朵白云,阳光正穿透白云的缝隙射下来,光线是那麽灿烂明亮。四野静悄悄,没有人,怎麽没有一个人影呢?他正奇怪这样美好的地方怎麽没人呢?远处出现了一点黄色,不是玫瑰花,是会动的黄色,啊,那是一只狗,正朝他跑来了,看清楚了那是傻狗,是久违了的傻狗。他很高兴,他抱着傻狗,傻狗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舔他的脸,舔他的眼睛。他醒了,睁开眼睛,原来爱伦用舌头舔他,他也不知道自己甚麽时候睡着了,做了这麽奇怪的梦。

「我梦见个玫瑰园,梦到傻狗!」

她没有回答他,把舌头伸进他的口腔,一线朝阳透过玻璃窗斜斜射到床上。他不由自主地吮吸着她的舌头,她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把腿绕过她的腰肢,把她抱得紧紧。毋须抚摸乳房,毋须抚弄下阴,晨勃令他下体变得十分坚硬,硬得像是钢铁炼成的。他下身挪动紧贴着她,她抬高一只腿让它对准穴位,也毋须用手帮忙,上身向後一仰它就钻进去了。最初不够湿润,大家侧着身子慢慢地动,不一会她又开始发出婴儿啼哭的声音:

「呜…呜…呜…系呢度(是这里)了…噢!」

「系呢度(是这里)了…」叫了几次「系呢度(是这里)了」她索性翻身压着他,抬高上身,下身使劲地摇动。盖在她背上的棉被慢慢滑落,她全不理会,拼命地坐下来,拼命地摇摆屁股。他怕她着凉,把棉被轻轻拉上来盖着她背部,她仍然挺起上身使劲耸动,在晨光下两个乳房像剥壳的春笋,又白又嫩又尖又挺,而尖端的两粒乳头鲜红得像小雄鸡的冠。

「呜…呜…呜…系呢度(是这里)了…噢!」她双眉越蹙越紧,喊叫「系呢度(是这里)了」的频率也越来越密,终於经过十多二十秒激烈的耸动之後她喘着气趴在他的胸脯上,人是不动了,但下阴的肌肉却像吮吸那样抽搐,好几秒後才停止。

她在他胸脯上趴了好一会,又故意收缩下阴来夹他的阳物:「你仲(还)未泄呀?」

「未!」

「我好满足了,好耐(久)都冇(没)咁满足了,你快趣啲啦!」她用腿夹着他的腰肢把他翻上来,然後张开腿完全放松掉。

他急促耸动臀部,深深地侵袭,动作渐渐加快,她的肌肉完全松驰,再也没有「系呢度(是这里)了…噢!」的喊叫,十多秒之後他也一泻如注,然後滑下她的身子,平躺着闭眼养神。

「我拉落窗帘,再瞓吓添(睡一会)!」爱伦起身拉下窗帘躺下。

不知道是否太累了,林焕然很快睡着,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伸手摸摸旁边,摸不到人。他坐起来,她果然不在房里,写书桌上有一张纸条用一个硬币压好。他拉起窗帘看清楚是爱伦的留字:

林,亲爱的:

你多睡一会,我先回家,我们渡过了一个很值得纪念的大年初一,再打电话给你!

Your’s Eu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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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识爱伦後从不视她为追求对象,只把她当作一樽艺术品来欣赏,从不敢有非份之想。他自惭形秽,觉得她是会飞上云天的天鹅,而自己只是趴在泥泞的癞蛤蟆。爱伦闯入他的生命,变成他的情人,他在快乐之馀也心存担忧和恐惧。他担心她回家後被母亲和姐姐责骂,担心她会怀孕;担心她会变心,担心她不打电话来,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担心一齐浮上心头,令他无法入眠。於是他明白,出家人除了一袭袈裟丶一个砵头之外必须一无所有,只有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才能无所牵挂。爱伦是他意外捞获的珍宝,他也同时意外捞获了忧虑和烦恼,让担心的事情骤然增加,而且持续在增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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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