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时我曾跟随同学在一家饭店打短工。饭店刚开张不久,生意比较冷清。第一天上班,兴奋了一上午后,下午我也感觉无趣和困乏起来。终于熬到晚上十点,要打烊时,却有一个胖子挺着硕大的肚腹,嬉皮笑脸地闯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三个女孩。

好歹等来了顾客,刚才还和我们一样睡眼惺忪的老板,顿时两眼放光,犹如看见了财神爷,赶忙迎上前,“王老板又来啦!快请坐,今天要吃点什么?”已在这里工作一段时日的同学悄声告诉我,他是斜对面服装店的老板,自从饭店开张,领着他那几个店员来光顾过好几次了。

四个人落座,我们两个服务员上前招待,摆碗筷、上茶水。我拿过菜谱,王老板翘着二郎腿,用手一指,示意我把菜谱给那三个女孩。和他对坐的一脸浓妆的女孩一把抓过菜谱,坐她旁边的女孩也凑过来,两人咋咋呼呼地点起菜来。唯独坐在王老板旁边的那位,抿几口茶,安静不语。她扎着一对长长的麻花辫子,身穿一件素朴的白裙,不施妆点,尤其是与她那两个浓妆艳抹的同伴比起来,更显得素面朝天、恬静淡然。

王老板颇艰难地把翘着的腿放下,轻抚便便大腹,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吵嚷不休的女孩,然后瞥一眼旁边安静坐着的这位,大约觉得冷落了她,便跟对面两位说:“你俩别吵了,让小颜点几个吧,人家第一天来我们店上班。”对面的女孩递过菜谱,这位叫小颜的眨眨眼,面露羞怯,“我……我不知道该点些什么,还是你们来吧,你们点什么我就吃什么。”王老板笑呵呵地说:“你看哪个顺眼就要哪个,今天是你第一天来我这,请你也是应该的。”另两个女孩也附和道:“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们老板大方着呢,可别驳了他的面子……”小颜只得接过菜谱,皱着眉看了一会,说了几个菜名。

厨房里忙碌起来,做好的菜陆续端上桌。王老板又要了几瓶啤酒,我把啤酒摆到桌上,用开瓶器打开。他示意我倒酒,我给他倒上,又给小颜倒时,她却一把捂住酒杯,红着脸说:“我不会喝酒,还是别倒了吧。”王老板和另两个女孩又硬劝一阵,她这才很不情愿地移开手。我当时对这差事没经验,给小颜倒酒时太急了,结果啤酒泡沫涌了出来,流到桌上,还差点滴到她衣服上。王老板挺挺大肚子,嗔怒道:“有你这么倒酒的吗!”我一脸惊慌,赶忙边道歉边用餐巾纸擦拭。看我慌张的样子,小颜忍不住笑起来,连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来擦,我来擦吧。”擦净后,我又小心翼翼地给她和另两个女孩倒满酒,这才舒了一口气。小颜看我一眼,脸上是浅浅的笑,我也不好意思地报以微笑。

之后他们边吃边闲谈起来,王老板天马行空地吹嘘,两个女孩跟着叽叽喳喳,小颜则保持着自己一贯的安静,似听非听的样子。但几瓶啤酒下肚后,王老板的手开始不安分起来,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小颜身上放,小颜尽量躲避着,神色很尴尬。

他们离去时已是十一点多,清理完饭桌上的残局,我打工生涯的第一天终于结束了。

*

过了五六天,晚饭时间王老板又领着几个女孩来了。开始我并未留意到小颜的身影,点菜时其中一个我似乎没见过的女孩说:“再要一盘那天我们吃过的那种甜甜的东西。”我疑惑地看着她,“那天?……”她也有些疑惑地看我,继而笑起来,“我啊!不认识了?那天坐在我们老板旁边的那个。”我终于恍然,“不好意思,你这身装扮我一下没认出来。”在座的人都笑起来,小颜略有些脸红。也无怪乎我认不出,今天的她,一对麻花辫子已经梳开,烫成了披肩的卷发,脸上也明显化了粉妆,穿着打扮已与另两个女孩没什么不同,但仍显得端庄得体。

这次小颜点菜、喝酒、闲谈都从容和主动了许多。更让我惊讶的是,当胖老板的爪子又开始不安分时,小颜虽仍显得很不自然,但已不再刻意躲避。另两个女孩也肯定看到了她们老板的举动,但都当作没看见,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诡笑。这次他们离开饭店时,已显醉意的王老板是拽着小颜的手走的,在门口她有些尴尬地看看我,踉踉跄跄地下了台阶。

*

又过了些时日,当王老板再来时,他身后跟着的只有小颜一个人。小颜的装扮更显得成熟,却已有轻浮之态。她和胖老板坐在一起,分外亲昵,后者抚着大肚子,尽吐甜言蜜语,小颜也毫无顾忌地做撒娇态。一旁的几个服务员忍不住偷笑,我对小颜的好印象已荡然无存。

那天,小颜是喝醉后被王老板搂抱着走的。在门口,我支起帘子送客时,她用沉醉的双眼瞥着我,满脸的猩红。

两人再来吃饭时已是十几天后。这次我并未上前,由另两个服务员招待。

颇意外的是,他们已没有了上回的亲昵,说话甚至都带些火气,虽然尽量压低声音,但到激动处还是忍不住扯高嗓门。

“先不能让她知道!”

“我就是要让她知道!”

“再给我一段时间!”

“不行,就现在!”

…………

王老板不住地抽着烟,小颜也从烟盒内取出一根来点燃。烟雾缭绕中,她的样子渐渐模糊起来。她无意地望到我这边,碰到我的目光,显得有些不自然,但还是继续大口抽着烟。

那一次,他们不欢而散。

*

两天后的晚上,小颜又来到店里。她双眼无神,面容憔悴。我瞅瞅她身后,没看到王老板的影子,正纳闷,她声音低沉地说:“今晚就我自己,随便上几个菜吧,我想喝点酒。”

小颜要的是白酒,边喝边不住地咳嗽,我试图劝阻,她却要拉我坐下,我自然不能应允。她自嘲般地苦笑,“看不起我是吧?”我忙解释道:“不,不是。我们服务员在上班时间和客人吃饭是违反店规的。”她也未再为难我,自顾自地继续喝,甚至又抽起烟。最后我们老板都担忧起来,亲自上前奉劝,但她已醉倒在桌上了。

老板让我去斜对面的服装店叫人。我去到后并未看见胖老板,曾在我们店里吃饭的其中一个女孩从楼上宿舍下来,过来后,我和她一起把小颜搀了回去。

小颜身上的香水气、酒气和烟气混杂在一起,让我感觉到难以形容的厌恶,原来一个人的蜕变可以如此迅速和决然。她不住地说着醉话:“他骗了我,要赶我走!都是假的,假的!他说只是玩玩,我们这样的女人一文不值……我们只适合去做婊子,做婊子!……”

她的同伴尴尬地看看我,试图制止她,但她仍无所顾忌地说着。我也感觉很尴尬,同时对她再也厌恶不起来,代之以满腔的同情和不平。但是,我知道,我无能为力。

终于把她送到服装店里,另一个女孩也上前来,扶她上楼。我正要离开,她在楼梯上忽然回过头,挤出一丝微笑,对我说:“谢谢你。”

我也强作欢笑,“不客气,欢迎再来。”

走出服装店,凉风习习,我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一脚将躺在路上的一个可乐罐踢了出来。

*

事情的结局是我意想不到的。又过了一天,第三天早上,两辆警车呼啸着开到服装店门口,马上围拢过去一群人,我们也站在马路这边观望着。消息迅速传开,原来是服装店的老板昨夜被杀,惊讶之余我心想真是恶有恶报,但旋即又担心起来。事实证明了我心中的猜测,小颜被警察带出来,坐进了警车里。当警车缓缓开过,透过摇下玻璃的车窗,我看到了蓬头散发、面容苍白的小颜,被两个神情严肃的女警挤在中间。她抬头看向马路这边,似乎看到了我,脸上划过一丝浅浅的笑,如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而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那几天,这起案件成了附近人们谈论的焦点。“贱人!小丫头片子还想傍大款,勾引有老婆的男人,勾引不成还杀人,真是贱人!”旁侧开商店的大婶咒骂道。

我内心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愧疚,我知道小颜心里的委屈和苦楚,但当时我除了踢飞一个可乐罐,什么都没做。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感觉自己就像那个躺在路上的可乐罐,我们都是一个个躺在路上的的可乐罐,卑微弱小、身不由己、任人践踏。

2008年9月

《吾诗已成》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