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5 谭越森 独立作家

山月

己の珠にあらざることを恐れるがゆえに、あえて刻苦して磨こうともせず、また、己の珠なるべきを半ば信ずるがゆえに、碌々として瓦に伍することもできなかった。

我不敢下苦功琢磨自己,怕终于知道自己并非珠玉;然而心中又存着一丝希冀,便又不肯甘心与瓦砾为伍。

——中島敦

续山月记

文/谭越森

他从后楼道出来,走到紧闭挂锁的公司前厅玻璃门前。

他手提着背肩包,边走边给袁傪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寻思着杂志社的倒闭自己应该干些什么,除了写诗自己还会干些什么,突然感觉一股锥心的孤单,眼前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晃得他眼酸,他想他此刻死去,也没有人停下脚步看他一眼两眼,他是个无形、透明的人,没有人在乎一个人的生与死。

前几天他看到从24层掉下来的中年汉子,人们在观望,却早就失去了耐心和怜悯,只有乏味,这个乏味至极的时代和乏味至极的人群。但他可不同,他是一个丰富的人,对于丰富,不是指活动的精力异常,而是指一个人的内心。

他认定自己就是个十分丰富的人,只是生活在一望无际的乏味至极的人群当中。

他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又挺了挺腰,一阵恍惚,周围的一切事物开始土崩瓦解,一阵讥笑从周围轰然而起了,捶打他的脑袋。他像一只走兽,被一股潮湿的力量挤了出来,格格不入这座都市。

夜幕临下,他走到网吧时,看着涂着联盟大战,星火燎原等鼓吹游戏的字样,一时一点心情都没有了,折返回到自己住的小区地下室,到出口处的小卖部买了一扎啤酒,又买了两包酒鬼花生米。

他提着这些,走在昏暗的地下甬道,碰到穿着睡服的女人,端着洗脸盆,嘴角留着半截牙刷迎面走来,他低着头,从他一开始入住的地下室,他就看到形色不同的同住者,操着不同地方的方言,干着不同的活计,但都那么的陌生,彼此不知底细。

他咬开一瓶啤酒,一口气喝光,再咬第二瓶啤酒时,头脑迸裂,身体僵硬了。

网店里的《史诗》一本都没有动,全天只有两个人浏览过。他看着床边几本他的《史诗》,每本书散发着稚嫩又耀目的光团,他于是用枕巾遮了封面上的书名。

他抑制不住,眼眶潮湿,热泪洇雾了眼镜框,他摘下眼镜,用手拭去湿气,又戴上,又被奔溅的泪打成雾玻璃,他再次摘下眼镜,把它放在单薄的弹簧床上,随手拿起枕头旁的笔记本,以及一枝中性笔,哀叹着,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在喝第三瓶的时候,他又清醒了起来,越来越强烈的混不下去的念头不可遏制地丛生起来,而回乡的想法一生起却立即被自己一张薄脸碰得四分五裂,他的难以言明的羞耻感就是一颗悬挂在体外的心脏,充满着两种色彩:柔嫩和愤怒。

他摁了手机,手机里传来占线声,他便继续喝第四瓶啤酒,咀嚼着花生米,又摁住手机仍是无人应答。在他喝第五瓶啤酒时,朦胧中,出现了几个句子,尚未捕捉到手,这时,突然手机响了,他急忙摁了接听键。手机里传来袁傪声音,——出来,我在门口,我带你玩。

李徵将啤酒瓶里还剩了少半瓶的啤酒一饮而光,换上鞋子,穿好衣服,就走在地下走廊中,像走在挂着荧光灯的一个人的肠子,左拐右拐就从长长的地下走廊钻了出来。

袁傪开着他那辆新买的本田轿车载着他先去了一个路边烧烤小棚,要了几盘肉串、肚块,又叫了两个蒙古口杯,边吃边喝。

——你来这儿这么久了,我还没有请你玩,今天赚了一个福建人的钱,我请你。袁傪呷了一口酒得意地说。

他们各自喝掉一个口杯,袁傪的车穿梭过一条街,左拐右拐到了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地方,街面变得暧昧了起来,“一夜七次”“成人药品”的招牌隔上很短一段路就能重现,袁傪的车开始缓慢地运行,开始有打扮妖冶而恶俗的女人走近车前瞄着他们,说着有小姐,并报价格。袁傪终于停下车,说李徵你进去看看有正点的吗,李徵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一动不动,袁傪摇摇头,说你出来还是在虢略镇一个逼样,说了就打开车门,直径走到一家洗头房里。

很快,他出来了,身上带着两个女孩子。没有开车,李徵紧跟在他们身后,拐进一个封闭很严的高层小区,他们坐上电梯,电梯升起,但发起嗡嗡的噪音,那一瞬间带给李徵十分异常的感觉,他拘束地看了看那两个女孩子,一个高个些,嚼着糖块,夸张地发出毕剥的声响来,另一个矮些,又穿着不太适合她身高的红色的长连衣裙,像廉价染色布料包裹着,显得俗不可耐。而此刻,袁傪一只手伸在高个女孩子的胸罩里,另一只手伸在矮胖女孩的胸罩里,嘴里比着大小。李徵显得手足无措,他感觉自己像个来自陌生世界的一个人,只能打量而不能介入。

电梯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咯吱一声,电梯直坠而下,像一枚从石弩里射出的石块迅疾朝向地下,不知多久,电梯停了下来,他们陷入了一团黑暗之中。

——我写过电梯的诗。李徵对着黑暗中骨软筋麻,瑟瑟发抖的女孩说。

——真的,那读来我们听。两个女孩惊喜地说。

正当李徵要朗读自己的诗时,畏缩在电梯地板上的浑身是血的袁傪爬了起来,问道。

——这是那里,阴间吗?

电梯停了下来,两个女孩走在前面,他俩跟在后面。

楼道很暗,散发着旧衣服上死气味道。袁傪与高个子女孩边走边嘻笑着,他的手像一只蝴蝶灵活在翻飞在高个子女孩的腰肢、屁股上。

——你叫孙丽。那么你又叫啥?袁傪转过身问与李徵同走的矮胖女孩。

——孟洁眉。矮胖女孩回道。

李徵的心微微一颤,像有水滴落上了似的。但又看着矮胖女孩,只见到她粗粗的眉毛,没有半点洁净的样子。

叮鸣几声脆响,门开了。是个两居室的套房,大间放着一张床,带玻璃的里间也放着一张床,除此,就是墙上帖着一个很旧的画,画是美国电影“异形大战铁血战士”的海报。

他跟矮胖女孩在大间,袁傪与高个子女孩笑嘻嘻地望着他俩。

他发呆了,而一只肥胖有力的手伸入他的裤裆之时,一阵哄笑,他羞辱地红着脸,这会袁傪拉着孙丽进了套房里间。

过会袁傪整理着裤子出来,李徵坐着床边,孟洁眉突然举起一只装着他的精液的避孕套,高呼道:

——哎呀。这么多,多久都没操人了。

李徵的头轰地一响,满脸通红,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一个丰富的人遭受了乏味的人重击。

袁傪从裤子里掏出几张钞票,扔在孟洁眉坐的地方。

——让他再操下。加两百。

李徵的羞辱感十分强烈,现在却转移到袁傪的身上,他起身摇了摇头,欲走出房屋。袁傪没有再坚持,就到床边原拿回自己的钱。

袁傪用调笑的口吻说道,——下次狠狠跟你们操。

他俩从电梯上坐下来,袁傪问道,再喝酒吗?

——那些婊子,比我们少一块钱的人格。袁傪突然说道。

——你的书买出去了没有?

——没有。

——我有个哥们,在手机直播,很简单,然后就有人打赏,一天下来打赏上千。你不想想?

李徵惦记着地下室里的几瓶啤酒,想一个人喝,就摇摇头。

他从袁傪的车下来,说了道别。就一头钻进地下室。

将第五瓶啤酒刚一打开,李徵的电话响了,一看是爸爸打来的,电话里爸爸声音突然变得结巴了。

——徵子,能不能立即辞职,原回到咱乡文化站工作吧。明天回家。

——爸,现在就回家吗?李徵问道。

——你爷爷今晚离世。

他感觉自己像是从阴道里挤了出来,落到了这个庞然大物的大城市的边缘上了。带着疲软之势,心又不甘地选择离去。窗外的树一根接一根地飞闪而过,这辆K786的火车带着他的疲软一路狂奔。唯一所庆幸的,他用不着为失业编造种种借口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在列车驰出这座都市的范围外时,他尚且给予一个充满着轻蔑的一笑,开始将自己的乡土之境浓装重彩地亲近了起来,没有污染的空气,朴素的乡亲,母鸡和公鸡都是天然的、嚎叫的驴子、可以直接喝的泉水,以及绿色的、干净的性。不添加任何金钱的性。有多少人卷起铺盖仓皇地滚出了这座城市。K786是个普快列车,每遇到一个站都要停几分钟,7号车厢里的来回晃荡着走来走去的人,和蹭坐座位的人,李徵坐在三人座位的窗口,他一直扭着头望着因隧道过多而断断续续的窗外的风景,这是个暮春时节,有零星的蒲葵树一闪即过,能看到水坝,有未知名的鸟一掠水面,而车厢到处洋溢着浓郁的泡面气味,间隔时间不长就有一个穿着乘务员服装的男人或女人堆着放置着各种饮料,啤酒、小瓶白酒,和盒装水果的恰能通过车厢过道大小的小手推车,来回穿梭着,那些在过道中站着或蹲座位的人,不得不调整身体或挤入座位铺当中,或提前到车厢连接处。

K786驶上了平原,挤进了一片连着一片的灰暗的草木,晚风袭来,各自摇落。是时,黑夜来临。李徵起身走到连接处吸烟,车体晃来晃去,他越来越感觉孤独无助,茫茫然吸着烟,又想应该买小瓶白酒,他将烟头掐掉。顺着这人与那人之间的空隙处往8号车厢里走进,8号车厢的人与7号车厢的人并无两样,依然过道人拥挤着,座位上人的打着哈欠,有吃各种零食,塑料食品袋子,果皮,与陈旧的车厢是色彩基调相通,如果把7号和8号车厢人互换一下,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妥,都是陌生的脸。

李徵走到9号车厢才看到一个小推车,他心里想此刻买个两个二两的小烧就好,边喝边忆爷爷,算是给他老人家的老鬼魂的祭奠吧。喝掉然后靠着窗口睡到明早天亮,身体算是不乏的。

——小烧多少钱?

——十块一瓶,56度的。

——56度,度数太高了。

李徵心里想,要不要再买两个啤酒易拉罐用于喝完小烧后清爽下?

——给我两个。李徵心里先买两个吧。转眼又想,喝光两个小烧后,时间太迟,买不到怎么办。他付完钱,提着两个小烧两听啤酒转身向8号车厢时——喂,你喝酒不要点嚼头吗?推小售车的中年妇女喊道。

李徵转过身走到小售推车,中年妇女显得比他精神的很多,好像一直都能保持这样神采弈弈的好状态似的。

——拿两袋花生米吧。中年妇人用她的四川口音说道。要不,啃鸡翅膀,喝小烧有点嚼头好。

——两袋花生米。

李徵坐在窗口上,列车正在驶过一座桥,一轮明月在桥上面,显得格外孤单和摇荡不定,车内的温度稍高于车外的气温。那轮月淡红色,感觉是一种不健康的、病态的红。

他想起挪威诗人奥拉夫.赫格的诗句:

今天我看见

两个月亮
一个新的
一个旧的
我很相信新月
可我猜他是旧的

李徵拧开了一个小烧,他是用一种小心翼翼,让人不易察觉的方式打开的,他扫了对面——一个年龄大的坐在他的面前,半眯着眼,他拧开酒瓶时,年龄大的也扫了他一眼,然后中间坐的是个小姑娘,耳孔塞着听筒,在用手机听歌,没看他,她的小手洁净发光,袖口蕾丝上蝴蝶像是刀刻般具有立体感,随着车体的震动而似乎随时震羽而飞,令李徵卑怯又欢喜地着迷了一阵。坐在小姑娘的旁边是个长的很壮的小伙子,他歪斜着头,打鼾着,嘴角时不时抽搐。而坐在他旁边的,是个瘦个子中年女人,脸色苍白,嘴里不知是在吃什么东西或是自个儿喃喃自语,老是在动,瘦女人旁是个小个头的青年,像是个学生,两条腿不停地抖动,他也在用听筒用手机听歌。

李徵用急快的速度灌了一大口,竟然把一个小烧喝到半。他喝完一个,准备打开第二瓶小烧,迟疑了一下,将易拉罐啤酒打开,并且放在桌子上的金属托盘里,把塑料袋里的花生米也取了出来,撕开时,看到老者看着他,他就将花生袋举向长者,长者温和地笑着摇了摇头。他突然感觉气氛明显好转了,空气好像开阔了起来,看车厢里的人不再像石头那样撞眼。

但酒显然不够,李徵准备忆起爷爷,已经剩下一罐啤酒了。他坐不住了,想到8号车厢吸会烟然后或能等到小推售酒的那个妇女。

他将喝空的小烧和一罐空啤酒塞进车厢垃圾孔,感觉又轻松了一些,走到吸烟连接处,不料里面已经站了两个人了,烟雾弥漫。他只好立在旁边,掏出烟盒,点燃一枝烟,装出浑身没事的样子,却暗暗盼着那两个人早点离开。没有想到这两个人倒也是一对彼此认识的人,一对同行的人。他们吸着烟,漫不经心地说话。听口音像是福建人,说起话来李徵听不懂一字半语,他俩一阵高声喧哗,朗声大笑。在看到两个人一根烟抽完,又见到他们点燃了新的烟卷。李徵于是朝着8号车厢连接处走去,走到时果然空着,他便一屁股坐在车厢铁板上,取出烟,掏出小烧,明显,第二瓶小烧开始让他舒服了起来,他能明显感觉到车厢不再沉闷,甚至空气中有了喜悦的流动。车窗外大部分漆黑,偶尔有灯光显现,列车的节奏也趋平稳,富有节奏,像一切都可以延续下去,而不是绝望。

列车厢里的人,他想,每一个都应有一个灵魂。每一个灵魂都在人皮的里面潜伏、骚动。我是谁,这是否真实。李徵眯着眼睛,想象自己的灵魂在冲开他的皮肉……如果突然冲出来呢,会不会把他们吓一跳,不,冲出来就死掉了。李徵的思绪开始起伏了起来,可笑的人群,白痴,愚蠢。他又想起在都市时的人脸来。人都会死的,这点很公正。他的脑际浮出了空旷的田野,纯朴的缓慢的街坊邻居。——徵子,在火车上还喝酒,给我喝一口。一个鬼魂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李徵身躯微微一怔,眼泪流淌了下来。李徵的眼泪多的像撒酒的豆,他一只手不够捧了。他垂着头,尽量朝着窗的方向。K786列车就是一个人,他就在一个人的内脏里,所有在K786的人都是在一个人的内脏里,内脏就是晦暗、不明,相对于外形来说。内脏是隐喻、是无名生物,是潜藏的江河。

这时候,酒精就是追捕记忆的子弹。李徵啤酒见底了,心脏微颤着,转头看向7号车厢,被一阵烟雾遮挡住视线,然后掉头看8号车厢,这时8号车厢人睡着的多,反而不显得那般拥挤,他仍然没有看到小推车。但他不能这么等,时间已经滑向23时了。他推开8号车厢的厕所,站进逼仄窄小的厕所里,他有些窒息,用手试着推下厕所的玻璃窗口,不料竟然“嗄”地推开了,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因为一时涌进来的夜的气流,带着强劲又面目模糊突如其来。他撒完尿,向9号车厢走去,在那里,他看到了小推车,像一座宫殿般熠熠发着璀璨之光。这次,他买了两个小烧,两听啤酒,索要了塑料袋,再买了一桶方便面。折返回到7号车厢里。

他睁开眼,看窗外,心里一阵恶心,车窗外的黑暗如一条条鱼溜走在天际,天清亮了起来。这时,离铁轨并行不远的一条土路上,驶着一辆农用三轮车,车上拉着白瓷的佛像,那佛像被几根绳子绑着,但显得格外庄严。释迦牟尼端坐着,面朝着列车这边,旁边是他的两位弟子,左边是迦叶,右边是阿难。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形让李徵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就像他一直听他爷爷絮絮叨叨地说起一件往事一般,如堕深渊,又无可名状。他稍感懊悔,天竟然亮了,他昨天准备一场醉后一次宏大回忆的祭奠现在化为宿醉的软弱无力虚无感了。从这一点,他开始对他爷爷有种愧疚之情。

从K786列车下来,他走出旅客出口,先找到一间诊所,买了一盒藿香正气水,取出一支咬开密封处,一口喝尽,才压住持久的恶心。火车站离客运中心只一条街,他的心开始让一阵阵哀乐摧打着,有些急迫之感,坐上客运中心发往虢略镇的班车,恶心感又袭来,他连喝了两支霍香正气水,头脑涨晕,坐上就睡着了。

李徵看到他爷爷,那时还是虢略乡上一个干部,他扛着行李来到公路边看着前来后往的车,有许多的风。在着急的等待中碰到了两个一高一矮的民警押着两个犯人。天黄麻麻时分,风息埃定,从开来一辆卡车,到他们等车地方掉过头在路边停下,犯人和民警先后上了车,他爷爷也就跟着爬上了车,两个民警也只扫了一眼,问也没有问。汽车到了地区公安处门口停下,爷爷扛着行李下车准备离开,同车的民警追来,不让他走,讲什么对方听不懂,对方讲什么他也不懂,于是他被民警命令着跟着犯人走进了公安处大门,经过公安处大院又进入了监狱大门。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关押起来了。此时的爷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依稀中听到——他感觉趟错了一条河流。

李徵惊醒了过来。售票的黑脸女人认识他,叫醒了他,说虢略到了。

他惊魂未定,手里全是汗,提着背肩包,到车厢存包口取了皮箱,走起路有些踉跄。他没有走大路,直径去石头桥。在过桥时,他到桥下洗脸,桥下的水伴随他的童年,水异常清澈,每次洗脸玩耍时,他洗后总会眼目一亮,随之景物也为之刷新一次。小河里的水暖如千手观音,他的手也因之触动了悲悯之力般,驱散了宿醉,他用手掬了一捧水,顿时明亮一时。他站起身来,时有鸟鸣,有隐约的草香。天地初立,估计也是如此吧。

李徵跨步上了桥上,从桥上看河面,恍恍惚惚地看到了河面上的自己。

他掏出手机,给袁傪打了个电话。

袁傪在电话那头说。——节哀顺变。你再不到京都了?

李徵回道,——说不定吧。我先在家乡呆一段时间,净净心。另外,过会我会注册个手机直播,到时你别忘记了给我涨点人气。

他拖着皮箱,时时有人问他需要不需要三轮车,他望着那些东一处西一处停靠的三轮车,看到镇上出现了新的楼和平房,还有着红色工服的陌生面孔。

李徵从镇子走到镇南头,小院已经披上了素白。他一步跨进家门,穿着缟素的瘦弱的母亲和胖胖的表姐在院内帆布搭起的临时帐篷里忙乎着做饭菜,长脚凳上有两三个人吃着面条。母亲走过来,让表姐到里屋取来孝服,李徽戴着长长的孝巾,然后是大大的孝褂,孝褂毛边的白线头垂在他身体的周围,表姐将白色的布条帮他束在腰间,胖胖的孝裤的裤腿再用白布条紧紧系住,他再登上孝鞋,一阵白棉布的清香进入了鼻孔。他全身渲染起来悲伤的氤氲,有一种身份的确认。他试着走了几步,白色的线头在身体周围飘摆,他感觉获得一种灵动,仿佛现在具备了可以与亡灵对话的能力。他肚里的酒精尚未远去,他脑海里又浮出一个夜晚,在守灵之夜,他潜入黑暗中穿梭于小巷子,买回几瓶酒。

李徵的父亲穿着孝服,跪在灵堂的棚里,吊丧的远近亲朋拜祭置放着爷爷遗像的牌位时,他都得陪着磕头,李徵看着时他父亲,李虎也看着他,对他说,到侧房里休息,晚上还要守灵。

他听到有人轻轻地叩门。他打开门,忽地就将一轮月推到了中天之上。月光很白,他看到一个女子,笑盈盈地说,——李徵,我是洁眉。李徵仔细地看她,发现她果然有两道很洁净很俏的眉毛,眉宇间闪着月白。他跟着洁眉走,一路子静地连鞋子的声音都没有,风也似乎隐遁,他没有看到洁眉衣襟的飘动,一直走到山间一条小溪边,这时,一轮月照的溪水透澈晶莹似乎一块整体的白色瓷器。他不留神看了一下溪水,蓦然他的身体绷出了密密麻麻的坚硬的毛,手脚突兀间像灌注了千倍的力,他再一看溪水上的身影,竟然已经成了一只虎。他惊惧地看着不远处的洁眉,却不料双腿似风地带着他走,一须臾,他扑向了洁眉,利齿上已经沾上了鲜血……——李徵,有人喊到。他惊醒了,推开门,立即被喧嚣的各种器乐轰抬了起来。

母亲给李徵拿来孝服。

李徽戴着长长的孝巾,然后是大大的孝褂,孝褂毛边的白线头垂在他身体的周围,表姐将白色的布条帮他束在腰间,胖胖的孝服,使他像一朵肥胖的云。

在院外搭了一个临时用木板拼凑的舞台,旋转的霓虹灯,以及由电吉他、鼓、贝司、电子琴组合的嘈杂和混乱的器乐声形成一个小放射源,李徵像是一脚踏入了一个奇异的场景,他看到一群嘴脸歪斜、操着各种含糊不清的言语、穿着各种混搭的衣服、在器乐声中,各种笑声此起彼伏,更多的掺合着结实的淫秽的语言,男人和女人都在说着下流的话。那旋转的霓虹灯五光十彩时不时打在在夜风中飘荡的招魂幡上,饱含着各种形态和骚动的性器官的话语迸溅在纸糊的、塑料花瓣和竹枝制成的花圈中央,与庄重的毛笔字写的悼词相得益彰。

舞台上穿着三点线的二八妹丽浓涂艳抹扭着腰肢,颤动着各自的肚皮,妖红色的嘴唇吐露的唱词与淫秽的话语巧妙地天衣无缝,李徵开始愤怒了,毛发竖立,双拳紧握,立刻认为这一切都是给他设局,是为了玩弄他,嘲讽他,他遭受了极大的羞辱,正当他准备转身之际,喧嚣的声音又将他裹挟地不得动弹。

他看到他父亲李虎肥大臃肿的身躯撑着孝服,他穿的孝服像被气筒打起来的气球,一只晃悠悠的白色大气球升到了寒碜简陋的舞台上,在四个三点式妖姬的中怪异感十足,李徵一时惊呆了,不知所措。

这一幕犹如地外天仙般竟然呈现了,李虎刚登上舞台,立即引起轰动式的效果,平时的左邻右舍,以及镇上工作的、打工的、个体户,凡是认为他家的人,来到丧礼的人,有拍手的、有手舞足蹈的,更多的是下流话像蝗虫般密集涌来。怂恿他赶紧脱了舞女的裤头,然后操了她们。

此时,李徵头脑里浮现出已成了鬼的爷爷,爷爷不再像往昔那般严肃又慈爱,而是流着口水,满脸红光,手舞足蹈,裤子褪掉一半,嘴巴吧唧吧唧说着话的恶老头……李徽继而燃烧成了一片庞大的熊熊烈焰,他的头脑里不停地闪动着家中的菜刀、汽油桶、擀杖、开水壶、钢锯……心生起旋风般的杀意。他冷冷地看着站在他身边的人,挨着他的是邻居家张老三儿子大憨,是个短小身体瘦个子,三十好几,没老婆,一天游手好闲,喜欢玩塞子,押赌点。再过点是镇政府上班的一个黑脸膛干部,李徵只知道他姓干,以前在文化站时,只打过招呼,是计生专干。除此一无所知。

李虎站在台上,揭开孝服,从他平常穿的灰色茄克中掏了一沓子钱,分发给了台上的舞女。笑呵呵地对着台下,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就跳下台,转进到院里了。他的身后一片笑语。

李徵算是明白了,这个舞团是丧事上专门请来的。他的火焰顿时化为一摊清水。他从人群中悄悄地钻了出去,到巷口的一家商店买了五个小口杯,分别装在裤兜里和上衣里的内兜。刚跨出商店,他就迫不急待打开其中一个口杯,灌到肚子里去了,续上了昨夜火车上的宿醉。

他绕了几条街道,身上怀着酒让他感到温暖和一种力量。他靠着这种力量,走向小河,那时河畔上还有几粒灯火,他一直纳闷每次到小河总能看到这些微暗的几点灯火,火色弱的都可以用一口气吹灭,也许人间就是如此罢。他在河畔湿地上找了一块大石头,然后端坐在上面,将怀里的口杯饮尽。待他晃动着身体回到家时,院墙外的舞台不见了,人也散尽,只有一地的彩色纸屑,闪得他眼睛生疼。

骷髅头

李徵走进灰色的夏天,在一片的蒙蒙薄雾,小镇尚处怔忡中,他穿着皮鞋踩在街道上,每一步带着昨晚的宿醉。水泥镇道路上有水滴,时隐时显,像帖在李徵的眉眼间。他走到虢略镇政府时,看到有一些人围成一个小圈子,像一堆灰色的瓦砾。

有乡上派出所老王和才来不久的小张,还有几个乡干部,以及几个乡上的居民。在地上是一具尸体。

裸体男尸,头上右耳边有凝固的血痂,黑红的从耳际到右眼上,后脑壳黑糊红色一个深洞,左眼微闭着,眼珠仁子露了一点儿。嘴唇上下都很薄,铁青色,嘴唇薄的有种嘲讽的气氛,但是死去的嘲讽,凝固的嘲讽,自我的嘲讽,对生存的嘲讽,无可名状又具有恶搞的挑衅的嘲讽。

但嘲讽不在嘴唇而在男尸的下身,在一处篷黑的毛处竖起一根阳具。直冲冲的指向苍穹,像是不甘心的挑衅,让李徵大吃了一惊,一下子惊诧起来,脑海里想不出这出如此怪异的图景,他突然想到以前有人说过,刚死的人阳具会勃起的。但勃起对于一个死人来说究竟还具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是造物主最后对人的玩弄吗?

地上有一截硬起来的冷笑话。李徽头脑闪过这句话。

李徵打量周围几个人,来了一辆普桑骄车,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法医,和一位公安。他挪动脚步,连忙给他们让路,就听身上一声惊尖的叫声。他转过脸,看到一个染着棕黄色的短发的,穿着仿皮衣,下身着了一条补丁廉价牛仔裤的女孩,她面容娇小,小眼睛,塌鼻子,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在整张脸上,倒格外生动,像两尾摇曳的小鱼。

他认出了,是镇上卫生院华大夫的外甥女冯寅。

在爷爷的葬礼上,他坐在冯寅的对面。冯寅喝了两杯酒,脸腮好像增添了胭脂,下午的阳光很纯净,在她的唇上抹上一缕七色的变幻莫测的唇彩,端着酒眯眯眼睛笑着,露出一小排儿牙齿洁白的很耀眼。李徽正举杯喝时,冯寅用脚时不时踩一下他的脚,两只脚像两只蝴蝶在桌底下飞来飞去,然后脚脖儿勾在一起,冯寅脸上俄而一闪飘过一朵小红云,笑嘻嘻地举起杯来……

——啊。冯寅叫了一声。

这声尖叫像惊起了灰色的瓦砾,人开始说话起来,镇院里来了一群人,哭天喊动,是死者的亲属赶来了,顿时一片哭声像一帘雨幕,遮得他眼前隐隐绰绰的,同时哭声也吸引一些无所事事的人从外在挤来。

那根嘲讽的阳具,变变地恹了,收拾起它的骄横,它的恃己凌物之势,软了下来。

李徵漫不经心地看了地上的尸体,感觉那尸体显得大,瞠目结舌地呈现在地面上,与周围的所有,人和房间,都不融洽,但却没有办法或说暂且人们无力去除非这种不融洽,这反而形成一种奇异的效果。不像童话,也不像人间世。

——你是李徵,正当李徵避开人群向院外走去之时,冯寅偏着头问道。

李徵心一动,连忙点头,回道,——你怎么知道?

——我在杂志上看过你写的诗。 冯寅笑吟吟点点头。

这句话像月光般柔和美丽,他仿佛看到冯寅的裸体,突然间面红耳赤。

——那……本杂志?

——我不记得是那本杂志,只记得有这么一句诗:女人来自远古,男人来自未来。

在这样的语境中,李徵斜眼看了一下地上的尸体,也觉得异常美好,他深深地呼吸下,脸色恢复过来了。

——我还有一本诗集,叫做“史诗”。

——史又诗的,我是史,你是诗,我们在一起就是史诗。对吧?

他俩站在一具去势的尸体旁边,开始聊天。

从领镇过来的人,盗窃新开发的油区原油,被当地派出所在追车的过程中,击毙在道路上。

虢略镇仿佛是一夜之间从石油中苏醒过来似的,在镇的远近山林中,开始耸立抽油机,有一个,也有数个,一个个像机器人一般永不疲劳地抽着地层里的沉睡亿万年的黑色油浆。镇街道上也开始有穿着红衣石油工服男女在走动,购买镇上商店、还有集市上的鸡、猪肉。他(她)们精力充沛,操着各地的方言,后来有本地的人也开始穿着红色工服,有些是石油临时招聘的看护工,有些则是索要石油工人的服装。

——我很粘人,我喜欢你。

冯寅瘦俏的身体,乳房小而结实,李徵看着她的光着身子的模样,肚脐眼到阴阜,有两条青血管形成的青线,他手指顺着那两条青线游走,冯寅就发出呻吟的声音,低吟地喘息,让他魂不守舍,时时都想与冯寅做爱。

李徵和冯寅开始做爱。有时,躺在冯寅家的牲畜草窑里,这时,正值夏季,田野里盛开着鲜花的植物充满着欲望,风一吹,欲望变成了淫秽。人容易出汗,也容易犯懒,身上湿津津,冯寅分开两腿,举起胳臂,大声地打呵欠,就像是必须张开下体,露出腋窝,张着嘴,无遮拦地从容接受他的蹂躏。周围散发牛羊的体味以及粪便味的混合气体,这种性看起来廉价又让人迷恋不已。

他们走过镇上街道,沿着小河上走,夕阳下,河岸,李徽牵着冯寅的手,暖风带着油气味阵阵拂面,仿若走在一幅超现实的画卷中,李徵完全感觉是倘若踏进另一世中。他又看着冯寅,一时非真实的轻盈质感充塞了胸膛。

他俩走着。走着天空的星星越来越多,冯寅停下脚步,让他守着周围。周围没人,冯寅蹲下身子,脱下牛仔裙,在河沿边上撒尿,此时一轮圆月白晃晃地照着冯寅的白晃晃的屁股,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两人脱掉鞋袜,一起牵手趟进河流中,河水能淹在小腿肚上,有些冷,河床有一些石子,更小的石头能夹在脚趾间。

冯寅的影子在水面上膨胀、晃动,伴随着她的愚蠢的笑声,在李徵完全被流水魇住之时,她的笑声起来了。

——水,好痒人。冯寅说。

——你也好痒人。李徵喘着粗气地说。

——啊,诗人好坏好坏。冯寅说完,李徵享受她喊他诗人的幸福当中,有些微醉,他从怀中掏出一小瓶白酒。

——你又喝酒。

——不喝酒不是诗人。

冯寅怔了怔。——徵,以后我们到县城里买房好吗,你能调工作到县城里上班吗?

——我想,可以吧。李徵说。

——你做首诗吧。冯寅说。

——我在你的身体做诗。

冯寅笑吟吟,歪着头仔细看着他。

——你讲讲你在京都的诗人生活好不好?

李徽僵直住了,陷入一片慌乱,结巴地说。

——我的《史诗》在京都作协举办过新书发布会呢。许多有名的诗人都到场参加。

——你记得北鸟吧,他不仅是作协主席,还是有名的诗人呢。

——他也到场了。我们当代的很有名的诗人。但是我从来不鸟任何诗人,不信,我给你读一首诗。

名诗人

他的名气很大
你关注了
就等于
携带了一笼
包子?
不是,是一座
森林?
不是,是一根
电线?
都不对!
是鸟鸣
叽叽歪歪的
喋喋不休的
鸟鸣
正是如此
我暗暗
替他捏了
一把汗
都捏死了
一只鸟

——你这诗写得像说话。冯寅评价道。

——口语诗,现在诗歌写作的主流。

——你的诗集卖得好不好,挣了不少钱吧。冯寅问道。

——倒没有,事实上,现在没人读诗了。李徽羞红了脸,惭愧地说。

——冯寅,我喜欢你,你还读诗,仅此这一点,你与所有人,所有的人,不同了。

两人顺着河边走,走了一会儿,看到前面有一间废弃的小庙,李徵紧紧拉着冯寅的手,一起跨进那间小庙,李徵打开手机上光源,看到里面空荡荡的,地下长得半人高的一堆青草,冯寅说——害怕。李徵又掏出小酒饮了一口,扔掉瓶子,伸手要褪了冯寅的布裙,冯寅却左闪右躲,好一阵子,总是徘徊在想做不想做的钟摆之间。李徵终于气喘吁吁,将念头放了下来。

小河上停悬着一轮明月,近的仿佛可伸手触碰,他俩几乎让这个幻觉摄了心魂。远处的山沉默不语,黪澹如另一个世界,有多少鬼魅在其中生活和嬉戏,河面上闪了几道波纹,或是几只鬼魅从山中逃逸,跃过小河,留下几丝悲鸣,潜入乡道人间里。

李徵牵着冯寅的手,心情愉悦,轻步前进,幻想这一切都不像真实的。

李徵带着一夜的宿醉,坐在文化站的办公室,他眼皮耷拉,浑身有轻微的酒气,他看着周围的同事,有些在聊天,有些在打字。

一个人开始在内部调零,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光泽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空洞下去,他只剩下操控自己那具陷入黑暗的肉身。他在纸上写道,他桌上的电脑文档打开着:他要拟一份站长的发言提纲——乡村公民道德守约。

然后他就在网页上搜索道德,一个网页复制一两句话,复制了七八个网页……

——人都是跑到外面变得精明起来,这李徵……

李徵听到周围窃窃私语,办公室就腾空引起一阵夸张喧嚣的笑声,爽朗的还有不怀好意的笑。

现实从来不像一张日报。老李站长有一天叫住了他。

——你活在与我们不同的地方吧。

李徵内心一震。

——你那个,叫冯寅吧。别再来往了。你再好好谈一个,乡上没有合适的,我给你介绍。老李说道。

15天后,冯寅从县城回来,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像一处刀片铁丝网。

——二百元,冯寅说。

——再给我二百元。我不是你女朋友,而且……

她停了停,又接着说,——我有男朋友,他在县上。他如果知道会杀了你。

李徵像是被玩耍了,不过这才是开始。

在虢略镇南端冯寅姐姐开的理发馆里,冯寅又一次向李徵索要二百元。

——你跟我干了多少次,每次二百元。冯寅说。

——我跟你谈恋爱。李徵微弱地反抗。

——谁跟你谈恋什么爱的,快拿钱给我。

在镇北端的一个小卖部,李徽提着一瓶白酒,在等着冯寅。

——你喝酒了,我不想跟你谈。冯寅冷冷地说。我跟你妈谈啊。拿钱来。

冯寅挡住李徽的去路,要二百元钱。

——我们到小河边吧谈,李徵说道,然后给你钱。

李徵和冯寅走在小河边,越来越接近那座小庙,他停下脚步,面带羞涩地说,——冯寅,你看,我给你钱,让别人看到多么不好,我们到小庙里好么。

他感觉很害怕。

李徵试图去亲吻冯寅,冯寅侧着脸,有一丝阳光游弋进庙门,穿行在她的脸颊上,像一块小糖块,李徵的嘴唇触到冯寅的右脸,冰凉的如地下水,他内心顿时柔软了起来,只到她推开他,嘲笑地说。

——你是不是没钱,我的诗人。

顿时激怒了他,他俯身到那丛荒草里取出来放好的木棒,端在手里,全身的血冲向脑门,他一棒就打在冯寅的右脸上,沉闷的一声,冯寅的嘴就血肉一片,木棒上赫然有两行她小巧的齿印。

冯寅大喊一声,直扑向他,张开血嘴咬在他的脖子,他没有感觉到疼,想必是木棒起了良好的作用——没给她剩下几颗有用的牙去唑咬他,让他流血。但冯寅很快反应了过来,有手抓着他的脸,那十个小指甲像单刃刀片一般锋利而刚猛,他的脸立即血流如注,然后他又听到一根肋骨的呐喊,冯寅双腿跳起,膝盖劈在他的腹部。他跪到在地,冯寅双手去抓他怀里的木棒,两人都倒在地上。李徵拼命地一手护着木棒,一手锤打着冯寅,冯寅两只脚如同连环不停的旋转木马,飞快地轮流踢在他的脚上,跨部,踢的李徵感觉到几近窒息,眼前发黑。他呻吟着,不停地说,

——冯寅,我错了。

——我是爱你的。

得到的回响是:——去你妈,你还是去死吧。

李徵在意识快要崩溃之际,在荒草地上找到了他上一次丢掉的酒瓶。

第一瓶砸在冯寅的脑袋上。瓶子碎了,他捡起一个玻璃渣,刺向了她的脖子。

呼呼呼。冯寅像是在打鼾,过了一会儿,不打了。她的灵魂走了。

他走出庙门。像个衰竭的快要死掉的人。

小河里的水冰而硬实,他用手掬了一捧,像捧出了他的骨骼。痛楚异常尖锐。

他看到那小河只有一个人的倒影,还漂浮着一股甜丝丝的血腥味。他一边筯疲力歇,一边兴奋不已。大步淌过小河,向镇子走去。

时指黄昏。他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商店,在跨进门的时候,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于是他把外套脱掉,挽在手上。掏出钱包,买了两个小二,四瓶?五瓶?他认真考虑了一番,买了六瓶啤酒,又买了干脆面和辣条以及袋装豆腐干,并要了一瓶矿泉水。买完后,那个五六十岁的店主,至始至终,没有什么表情,这让他很安心,提上东西,他就原路向小河走去。

虢略镇的早晨笼罩在一层薄膜中,像鸡蛋里的卵壳膜。他剥开薄膜,脚踩在镇的软绵绵的街道上。

此刻的街道,像是沉睡在梦中,李徵带着一身宿醉向着单位走去,他衣衫邋遢,左侧衣角处还有几点血迹,不过已经变成深褐色。街道上的人出奇的少。他想想可能是因为太早了,偶尔会闪出一两个人,却全然陌生,走路也有些奇怪,就像在梦的上面行走一般。

李徵到达单位,单位上还没有人,他打开房锁,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天仍然灰蒙蒙,一片混沌。

第二个踏进办公室是老李站长,李徵站起身,勉勉强强地问了声,李站长,早上好。

老李没有说话,甚至像没有看到他的存在一样,看了办公室一眼,直径走到隔壁他自已的一人房间里。李徵甚为纳闷,他走出去,走廊上静谥如死寂,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看了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八点三十五分,按往常说,这时候楼道应该喧嚣起来,紧密的人语声,脚步声宣告一天的工作的开始。

李徵有些惶恐不安,脑门上掠过一团黑暗。他坐不住了,便提上门后的拖把和水桶,走到水房……打开水龙头,龙头滴了两滴水,就没水了。他原返回去,这时,由远及近响起了鸟鸣声,听起来是划破内脏的声音,尖利,竭斯底里,在楼顶上。

这空荡荡的办公楼需要什么来填满它似的。李徵看到进来一个人,他于是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但很快就发现奇怪的情形,那人蹒跚如幼儿学步,身朝前,头朝后,如同断了线的傀儡。李徵想是不是那个村的智障残疾人,来要钱的。待了一小会儿,那奇怪的人越走越近,李徵再看,长像是同事刘洪,他吓出了汗,转身就朝办公室跑去,然后把门反锁上。一阵急遽的“咚咚……咚咚”声伴着喉咙破裂的“呼呼……呼呼”声,愈发让李徵恐惧起来,他从桌子里,找到一把掰手,把后窗的铁丝铰断,搬来一个凳子,踩到上面,从后窗一跃而出。

大院里已经有几个丧尸在行走,发着呼呼的声音,双眼尽是白瞳仁,李徵发现其中有个是计生委小陈,小巧身材特别招人喜爱,每次看到他就微微含笑低头而过,现在也变成了丧尸了,她今天穿着桑蚕丝的灰色外套,头乱有些凌乱,一半脸依旧明媚,一半脸露出白骨。李徵疼惜地看了一眼,就一直东躲西藏,一路绕圈往楼后处奔走,后墙立着一把梯子,看样子,有人已经爬出墙外了,李徵激动了一下,说明还有正常人,说不定自己翻到墙外,就能找到他们。然后找到自己的家。

墙倒不高,两米高,李徵跳在一片湿土上,又在附近找了一根木棒,拿在手上,顺着墙根走,拐了个弯,帖着身子朝镇街道看,此时,街道像赶集一般,丧尸来来往往,那有什么与他一样的正常人。

他只好一动不动。全身紧靠着墙壁,寻思到天晚时分再说,主意拿定后,就返身到他跳下的那个湿地,还好,他找到了一捆玉米杆,打着火机,点燃了,玉米杆徐徐地冒了好长时间的烟火苗才出来。李徵想着爸妈,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难不成是我一个人活着,全镇上的人都死掉变成了丧尸?李徵如此这想,反而升腾起甜蜜蜜幸福的侥幸,他脸一红,觉得这么作想实在太卑劣了。他又想,父母亲肯定也都变成了丧尸,天黑之后,他得跑出镇子,然后到通向县城的路上走,拦不下车,就一直走,指不定会遇到车辆的,那时,搭乘上就到县城,他就成了唯一的幸存者。政府派出车队来消灭丧尸,而他作为唯一一个幸存者,就是奇迹。

——天黑了,丧尸会睡觉?或许到时丧尸能看到他,而他看不到丧尸,反而更加可怕。到时一步入街道,他将被丧尸撕成碎片,为了他们嘴上的食物,然后他就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了,连骨头渣都剩不下。没有知道他,更没人知道他是名诗人。仿佛他根本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

——如果根本上没来这个世界就好了,可惜既然来了,而死后,宇宙在转动,人在陆续出生,而他,却没有了,陷入沉睡中,永远都睡着了,永远都无法再次醒来。成为沉寂的瓦砾,直到宇宙的湮灭。

玉米杆的火苗在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他一边在想,一边手里紧捏着木棒看着周围。

——如果此时刘洪过来,他会一木棒打破刘洪的脑袋,如果他父母过来呢?他会躲开,会远离他们;如果小陈过来呢?他想,如果他拥有能治愈丧尸的药物,注射到小陈的手臂上,小陈立即从丧尸转变成人,那时,他要建造一个诗人共和国,所有生活在诗人共和国里的居民们,都拥有不朽的名字,与时间同等……他作这样想,令人欣慰,李徵的脸在火光中泛了红光。

天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他在四处又找了几捆玉米杆。夜是那么的寒冷,他心里又寻思着绝望,因绝望又想到了酒。他看了看表,表针指向6.45分。还是到上次那间小卖部,离镇有点距离,他内心寻思着。拍打了衣服上的土,提着木棒,从政府后墙根又向镇小学的后墙根走,走到小学的后墙,他想偷偷再看下街道的丧尸,看到曾经的教他的初中老师,王儒,在初中一次作文课,别的学生交了作文本,大都是记述小事。唯独他写了一首小诗:

鸟殇

我从一只鸟的啼声
看出由无数小黄花编织的花环
在那紫蓝色的天幕下
寂寞地漂泊
那鸟的眼睛
从我心中流落
然后深蓝色的天幕里
显现出它弱小的尸骨
而我只是默默地数着星星
想象那只黄色的花环

王儒大为赞赏,也让他认识了诗,从那以后他就成了“诗人”。而此时的王儒,那个带他走向诗的殿堂的乡镇老师,已然变成了行尸走肉,生命已经离去,灵魂已不复存在。他黯然看了老师一眼,而老师却没有看到他。

至今,他没有任何人,眼前的皆是丧尸。

他到卫生院的后墙,看到一个爬行着的丧尸,穿着病人服,只有一条腿,双手抓挖着地面,一点一点向前挪,李徵举起木棒就破了那个家伙的头颅,却发现那个病人丧尸没有血液流出,丧尸都没有血。过了卫生院,就离那间小卖部很近,十来步左右就能达到。全镇的商店不用说,丧尸到处都有。现在已是满目苍夷、一片狼藉。

李徵看了看表,表针指上7.30分,但天仍然灰蒙蒙的。

时间在前进,但天色却不动,像凝结在一片玄冥之中。

那一处果然没几个丧尸,对于现在只有他这么个活人来说,用不了多少恐惧的。李徵看到小卖部门打着,门上有血迹,李徵绕过几处断臂和残肢,几步跳跃,就走进了小卖部里。李徵掩上门,用手中的木棒顶住门框,在柜里找到几根蜡烛,一阵温暖围绕在他的周围,小卖部成了一个独立又适宜人活的世界。李徵边喝酒边心里想,一盅酒接一盅酒下肚,他想到冯寅,仿佛是他这次惨逃出都市,上苍对他最大的慈悲,这种性,干净、纯真,透明。让他感觉一点都不像是真实的,但却是真实的。然后他又想怎么在地里的积累了这么多的油,又怎么被发现,又怎么来了这么多陌生人,操着不同地方的方言……,酒水泛着灯光,像一台时光机器。

一切都变了。他流着泪水,喝着酒。外面的哀号声,此起彼伏,反而让他有一种特别安全感,一种真实感。

当他喝到半斤酒后,酒给他的勇气如同佩上一把锋利的剑或武器,他目光变得坚毅了起来,他找到一个布口袋,将货架上的白酒装了几瓶,就如同装上子弹一般。

活着的人,或说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少,甚至已经发现不了,周围都是丧尸。李徵噙着泪,走出小卖部,他突然间饥饿难耐,双手双足像猛得被注上几千斤力量,脸上长出斑澜黄褐锦毛。他匍匐下身,宛然成了一只老虎。他扑向一个行走的丧尸,那些人已经不能像瓦砾撞疼他,也不能像针刺扎伤他,但他被尸臭味熏得后退几步。

他打开手机直播,袁傪看到一只虎。大喊声,李徽,什么,在动物园吗。

他摇了摇头。向着小河的方向奔去。

李徵将在那里重新与自己相遇——那河面上诸多凝结不动的尸体。

奥拉夫.赫格的诗句再次回响:我曾是悲哀,隐藏在洞穴里。 / 我曾是傲慢,建造在星星之外……

他望着河中的自已的倒影,此刻越发孤独,在长啸几声后,奔入山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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