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被炒鱿鱼了。一年半不到,这是第三次。

炒鱿鱼,意即被解雇,这个词儿我是到美国后才学会的。在中国大陆,特别是我一九八一年来美国之前,人人都拿“铁饭碗”。除非象爸爸那样因为当极右派而被开除公职,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被解雇的事儿。

在美国研究院毕业后,我开始工作。十几年来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在一家又一家公司干活。生一男一女俩孩子后,我都在六个星期产假一满就带著吸奶器,奶瓶上班去了。每天,当我躲在厕所里吸奶时,想到在保姆家里嗷嗷待哺的婴儿,泪水总是和奶水一样,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堪可欣慰的是,不论到哪家公司,我都得到老板们的赏识,同事们的称赞。我一直被加薪,升职。到去年初,我已经在一家大公司做高级经理,手下两个部门,几十个员工。

没想到,三月底季度总结出来时,亏损额竟高达十亿多美金。公司的股票从每股一百二十美金猛跌到四美金。公司一下子解雇了七千多人。我那上万股的期权股票,原来打算将来供孩子们上大学,自己退休的钱,也都化为乌有。

被解雇之后,我真正体会到“炒鱿鱼”的滋味。我的心,我整个人都象被炒的鱿鱼萎缩了,卷曲了。头几天,我不是哭,就是发呆。我自责,自悔,自愧,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

几个星期后,我终于平静下来,并且很顺利地在一家中型公司里找到了一个工作,薪水比原来的还高。这家公司的产品在全球销路都非常好。在生产同类产品的公司中,它遥遥领先,几乎没有对手。

我觉得这份工作是很稳定的。一年前离婚后,我和孩子们就在距原来的家十几里的城市租了个小房子住。孩子们也都转了学。孩子们住惯了大房子,老抱怨房子太小。更有甚者,原来的家是在这一带最好的学区里。新学区不仅教学质量差,学生的素质也一塌糊涂。儿子的新朋友的妈妈在坐牢,女儿的新朋友的爸爸亦在狱中。

我一狠心,在原来的学区里买下一所昂贵的大房子。孩子们又回到了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小朋友们,还有看着他们长大的老师们之中。

家还没搬完,就传出了公司和它最大的竞争对手合并的消息。合并之后的公司将占有整个产品市场的百分之八十五以上。因为两家公司的员工,结构都类似,合并后马上解雇了八百人。

当老板告诉我,“对不起,我们不得不解雇你。”的时候,我只说了一句“我的大房子要丢了。”就哽咽著再说不出话来。

二炒鱿鱼是在年底,几个月都找不到工作。加州每月一千左右的失业金,是全美国失业金最低的州之一。我只有将储蓄拿出来,支付房屋贷款及家用。

今年初,在找工作无望的情况下,我接受了一份比原来薪水低一半的临时工作。

一上班,我连续做了几个非常出色的项目。不但老板赞不绝口,连大总裁都亲自写了封表扬信给我。在公司雇用名额冷冻的情况下,我被做为“特殊关键人材”而破格雇用了。

全美国,特别是我所在的加州硅谷的经济一直不景气。几乎每家公司都是只裁员不雇员。我备加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埋头苦干。

转正后不到二个月,季度报告出来了:九千万美金的营业额,三千万美金的亏损。并且同时宣布:从一千六百名员工中,将裁掉六百名。

当我被叫到老板的办公室时,我笑着告诉她,“十五个月内,这是第三次被解雇了。中国人把被解雇叫做‘炒鱿鱼’。我是被炒过头的鱿鱼,嚼不动了。”

失业后的这几个星期,正赶上孩子们放暑假。我每天带他们去游乐场,海滨,公园或商场。

昨晚刚上床,十一岁的茉莉推开我的卧房门进来了。她一反常态,爬到我身上,又亲又抱。“妈咪,我今天玩得好开心。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咪。我爱你。”

我紧紧地搂住她,不禁热泪盈眶。这些年来,为了工作,没有好好地陪过孩子们。他们都养成了独立,早熟的个性。再过几年,即使我在家,他们也不愿让我陪他们了。

“我爱你,宝贝。妈妈以后不上班了,好不好?”我忘情地说。

“好!”她激动地坐了起来。“可是,”她皱起了小眉头,“钱从哪儿来呢?你拿什么付房屋贷款呢?你还是上班罢。”

我把她亲了又亲。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我又一次失去了工作,却找到了母女亲情。

我真心感谢被三炒鱿鱼。

原载《世界周刊》2002年8月11日

《巫一毛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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