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因参加国际笔会第七十三届年会到西非国家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Dakar )住了十天,首次的黑非洲之行,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作者(右)和中国作家高瑜(左)参加塞内加尔国际笔会,摄于戈瑞岛奴隶屋之前。

塞内加尔为前法国殖民地,位于非洲大陆最西端,首都达喀尔刚好座落于角尖上,纬度与泰国曼谷相当,但由于位于撒哈拉沙漠以南,气候较乾燥,七月虽是当地雨季,但我在的十天期间未见颗雨,又临大西洋东岸,海风送爽,虽说是非洲,但感受竟比闷热如蒸锅的香港好多了,北京来的高瑜说比北京的盛夏还好过。

恍惚间似人在欧洲

开会的麦瑞迪大使酒店及我们所住的旅馆在远离市区的大西洋海滨度假区域。大大小小的渡假酒店面向一望无涯的大西洋,酒店之外是黑人守卫看门、花木扶疏的一座座法国式别墅,据说屋主主要是塞内加尔的达官贵人,以及富裕的法国人。建筑豪华,内有泳池。

我住宿的是一个来自里昂的法国老板所经营的精緻小旅馆,楼下是他开的法国餐厅,据我们的一些对法国饮食有研究的代表说饭菜是很地道的,但价钱不菲,一道菜要十欧元以上,但中午和夜晚这里日日高朋满座。就餐的或是法国游客或是西装革履的塞国上等人。有晚一群来自上流社会的青年包下整个餐厅举行时装餐会。灯红酒绿间,衣着时尚的模特儿踩着西方音乐节拍款款行来,在坐的时髦男女有教养地放下刀叉轻轻鼓掌。恍惚之间似在欧洲。

但优雅整洁只限于私人的领域,走出酒店即或仅是隔着一条马路即见杂草横生、泥土垃圾遍地,还有许多正在兴建中或已停工多时的凌乱地盘。有天清晨在海边散步,一个男子驾着马车将一大袋垃圾倒在路旁,我举起相机,他立即以威胁性手势阻止我拍照。

环境髒乱,人种漂亮

沿着海滨公路乘车进入市区旧城,又是另一番景貌:路边摆摊卖水果的小贩,睡在树荫下的母亲和婴儿,闲得无聊的男子扠着腰看大街,木匠在路边挥汗开工、孩子在街头嬉戏,滴着水正在晾晒的衣衫,臭气薰天的鱼市场,残破拥挤的公共汽车卖票的少年吊在车尾……髒、乱、无序,但充满生活气息。

来到兜售旅游纪念品的市场,游客还未下车已成猎物,计程车被七八个虎视耽耽的壮硕小贩团团包围。一跨出车门他们就拉扯你,把你并不想要的粗糙不堪的什么东西硬塞到你手中,你加快步伐,仍紧追不舍。饱受惊骇的游客只有突出重围逃进阿拉伯人开的高级商店,有的游兴全无马上招呼计程车打道回府。这大概是我最感难忘的购物经验。

离开旧城,进入正在大兴土木的新建社区更是叫人看得惊心动魄:穿梭在由破烂的运泥车、油罐车、计程车、公共汽车、马车及有钱人乘坐的高级小轿车的车阵,兜售糖果、抹汗废布、电话卡的三三两两少年和青壮年;胡乱堆放在车道旁的砖土、木料、废旧汽车零件;在废墟和垃圾中野放的牛群和羊群;赶着挤公共汽车的大群男女;……其杂乱无章十倍于旧城。车到十字路口,小贩摊位和拥挤的人流混杂,人车争道更是险象环生。

在以秩序整洁出名的德国生活了几十年的天琪不断惊呼:真是大开眼界呀!但令人稍为心宽的是,虽然无序,但看得出来这个国家还是有生命力的,毕竟是在建设发展中,而且在新发区还看见许多体面的崭新的公寓楼房,说明一个中产阶级正在形成。

但相较髒乱的环境,塞内加尔人都很漂亮爱美,他们肤色漆黑轮廓鲜明,个子很高大。这个国家社会保守,人们先敬罗衣后敬人,因此稍有财力的都不吝破费在服饰装束上,将财富穿上身。国家贫穷,但很少看到衣衫破烂者。身着白色或蓝色伊斯兰长袍的男子,气宇轩昂。而塞内加尔女子,尤其是少女则更是令人惊艳。大多数苗条高挑,身材可媲美模特儿。可能是头部顶东西负重的训练,个个抬头挺胸,走路步子很轻,丰满的臀部微微摆动,非常性感。衣裙更是色彩缤纷,尽管大红大绿,不论紧身束腰或宽袍大袖,穿起来毫不觉俗艳。

在会场中塞内加尔女子及许多非洲女作家都穿得相当华丽,反倒使一些来自富裕国家不修边幅的女作家显得寒酸。

认识了解一个国家不易,像这种街头观察,只能算一种浮光掠影的印象罢了。

在国际笔会妇女委员会的会议上,一位埃及女作家指出,非洲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脱离欧洲殖民者独立以来非但未能享受到独立带来的幸福,反而饱受内战、军事政变、暴政、腐败、爱滋病肆虐的痛苦。塞内加尔是少数能幸免逃过上述宿命的国家之一。

黑非洲大陆罕有的政治绿州

一九六○年塞内加尔脱离法国独立后,未发生内战和军事政变,首任总统是国际知名的非洲大诗人桑戈尔,桑戈尔执政二十年,一九八一年退野后,权力一直是和平方式转移。现任总统阿布都拉耶.魏德是受法国教育的律师,他原是反对党领袖,二○○○年在选举中胜出。魏德的政治经济政策都比较自由化,首次上台后次年塞内加尔全民投票通过新宪法,给反对党合法地位及妇女享有与男人平等的财产权。在这个国家按伊斯兰律法,男人最多可以娶四个老婆,妇女地位不高。

就是这个总统在国际笔会年会开幕式致词迟到了,叫各国作家乾等了三个小时。有人说非洲人的时间观仍然是前工业时代的水平。在会议期间,巴士永远不准时,耽误在等车上的时间加起来已相当于开会的时间。

塞内加尔是个农业国,自然资源有限,主要出口产品为鱼类、磷酸盐、花生等。由于海岸线绵长,多优质沙滩,加以社会稳定,旅游业是西非国家中最发达的,来此渡假观光的多是法国人(塞国官方语言是法语)。但经济仍很落后,国家发展很大一部份靠法国、美国、世界银行援助。塞内加尔与法国、美国国际关系一直很友好,是西方与西非洲国家间的一座桥樑。一九九一年的波斯湾战争,塞内加尔是唯一派兵参加美国为首的盟军的黑非洲国家。在最近的反恐战争中,百分之九十五国民信奉伊斯兰教的这个国家也立场鲜明地支持美国。

在独立后的半个世纪,塞内加尔一直长享太平,唯一的不稳定是南部卡萨曼斯的零星分离骚乱。

虽然最近反对派指责当权者腐败,虽然从发达国家的来客眼中看来这个国家实在是一个乱字了得,但在令人绝望的灾难频生至今无解的非洲大陆,塞内加尔有多党民主政制,有强差人意的言论新闻自由,二百五十万人口的首都达喀尔被称作非洲小巴黎,可以说是动荡不安的黑非洲大陆的一块难得政治绿洲。如果了解到塞内加尔以及整个西非的黑暗惨痛历史,对今天的现实又会多一份理解和同情。

参观著名的大西洋奴隶贩运站

星期六周末会议安排代表们到达喀尔东南海岸边的戈瑞岛参观。这个小岛举世闻名,因为曾是西非洲三百年大西洋黑奴贩运的中转站之一,在大西洋东岸众多奴隶贩子的罪恶遗址早已灰飞湮灭后,戈瑞岛却保存了一座完整的奴隶货仓供后人凭弔反省祖先的罪孽。现奴隶屋已成为世界历史遗产,美国两位总统克林顿和小布殊访问塞内加尔时都来过此岛参观。

在炙热的日光下,搭乘一艘明显过渡超载的渡轮,来到这居民仅一千二百人的安静美丽小岛,小岛上法国殖民时代建筑仍保存完好,以红色陶土作建材的奴隶屋座落海边,背向大洋,楼高两层,建于一六七七年,是一位奴隶贩子的产业宽敞的上层为他的居所,下层几个幽暗狭下房间则是奴隶的囚室,男、女、儿童分开隔离囚禁,脚镣手铐背墙而坐。

从奴隶贩子的上层居所有两道弧形楼梯下延到中庭院落,当年贩奴者就站在楼梯上拍卖选站在院中示众的黑奴。男奴的价钱由体重和肌肉计算,童奴隶价钱由牙齿而定,女奴则要看乳房坚挺,可买来作女佣。女奴多是少女,许多未卖之前已被奴隶贩子奸污,而怀孕生存的女奴可自由留在故土,据悉岛上现有一些居民可能就是女奴后裔。

中庭有一道长廊穿过一道称为“一去不返门”的木门直达海边码头。穿过这道门,一串串黑奴被押运上贩奴船,横渡大西洋,然后卖到美洲新大陆的种植园。三百年间从这个岛卖出估计有两万黑奴,但百分之十到二十因贩奴船环境恶劣到不了彼岸而死于途中。三百年间有一千二百万黑奴被卖往美洲,有一百多万死于途中。

非洲人对自己的奴隶制集体失语

如何述说解释这段黑暗历史是对后人良知和理性的验证,也是一个民族能否把握现在开拓未来的启示。我用了六欧元买了一本仅三十六页、印刷粗糙、字迹不清的解说小册子。看后相当失望,且不说资料有许多错误,及对黑非洲大陆本身在贩奴中扮演的丑恶角色更是语焉不详及强作辩解,甚至将今天黑非洲的不幸全部诿过于西方,说西方买走了非洲最优秀的人种,所以拖慢了非洲的社会进化。

其实非洲蓄奴贩奴历史岂止这三百年。欧洲人开发美洲,急缺劳动力,跑来非洲买奴隶,是因为在非洲有一个庞大的现存的奴隶市场。部落战争,掠俘作奴在黑非洲的传统至少已存在上千年,贩运黑奴也非仅大西洋航运这一条路线。历史更悠久,持续时最长的一是阿拉伯人经营穿越撒哈沙漠将黑奴卖到北非这一条线。另一条贩奴线是东渡印度洋卖到印巴大陆,最远甚至卖到中国京城长安,唐传奇中的昆仑奴即是被贩卖的非洲黑奴。大西洋贩奴两百年前废除后,撒哈拉贩奴和印度洋贩奴仍持续了近一世纪。而且大西洋贩奴时期,欧洲人尚未对黑非洲殖民,仅是以货易奴,用欧洲产的布匹、火药、铁器向非洲土着购买黑奴。黑非洲部落王国间战争频繁,俘奴不绝,在西方奴隶贩子的物质诱惑下,不少部落王国更发动以抓捕黑奴为目的战争。西非洲历史上至少有六十八个军力强大,有力量威胁邻邦的王国参与贩奴,并发动捕奴战争。俘虏出售。

以残暴著称的达荷美王国(现西非国家贝宁)一个国王到一七七七年他向欧洲奴隶贩子出售他的战俘甚至他自己的子民,每年可获利高达两万英镑。在十八世纪这可是一笔天文数字。

西方两百年前已开始并不断披露、反省、忏悔那三百年贩奴的罪恶,但非洲对自己上千年的奴隶制历史却至今集体失语,这是否就是今天非洲至今仍人道灾难不断的一个原因。当然也并非所有人无此意识。我在网上读到,一个美国黑人来到戈瑞岛寻根,站在那道“一不去返门”间,痛苦地想像当年他的第一个先祖是如何戴着沉重的脚铐,在奴隶贩子的皮鞭下踏上了前往异国他乡的贩奴船……他的一个塞内加尔朋友向他道歉说,“对不起,我的祖先出卖了你的祖先。”

《蔡咏梅文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