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是生活的弱者,经不起残酷的生存竞争。经不起强人、形形色色的强人对我的拳打脚踢肆意凌辱。我几度挣扎、几度反抗,可到头来不是血泪斑斑伤痕累累,就是枉费心机无济于事。有时,即便侥幸取胜于一瞬,然而,芝麻般的成果最终亦化为乌有。因此,我心灰意懒,索性撤退到了昭明太子曾读书的地方、我那心中的桃源,说得难听一点,也就是弱者的避风港──书台公园。于是,我成了这里的常客。

书台环境幽雅满目苍翠。墙角路边阴山背后修竹丛生苔痕斑驳。它依山势而筑地形独特;园林虽小,却高低参差起伏不平,形成了沟壑小丘高坡之状;园内林石泉榭均布错列相互辉映天然成趣,显得另有一功。可惜它身处闹市边缘,没有引起世人的青睐。可以说,只要不是黄金般的旅游季节,成群结党的外地游客就很少光顾。每至烟笼雾锁、雨雪霏霏,小园更是门可罗雀阒无人踪,如同一座静穆的佛寺宝殿。

这里的茶客大多是苟延残喘之辈、棋迷市井之流,以及一些自命清高的名利场上的淘汰户头。平日,亦有不少会过日脚的雌雄前来象煞有介事地清茶一杯。不过,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往往啜了两口,潮了潮嘴唇,就心照不宣地离桌而去。他们通常走马观花,一溜烟地直窜山上,尽管有的还要摆出一副觅幽探胜、拾翠寻芳的悠闲模样。四只眼睛在那山腰间东张西望滴溜乱转的样子,一看就晓得,他们在寻觅僻静之处,以便贪欢窃爱、极尽风流缠绵。有年夏天,曾撞见一对男女公然在昭明太子读书的石桌上玩起了俯卧撑,看见我这个不速之客,不仅女的没放下白嫩嫩的大腿,那男的还若无其事地朝我笑了笑。偶尔,也有三五鱼贩穿着黑色皮茄克和“解放”黄跑鞋面红堂堂地闯进园林。他们叼着“红塔山”,就聚在古木巨石旁边坐地分红,笑咪咪地盘点那上午的赢利。达官显宦富翁阔少是不屑光临此地的,特别是那些天天有酒的坐轿车的新贵。这类命运的宠儿有的是理想的消遣场所,比如皇家艺苑式的石梅园,温柔乡似的大宾馆,还有灯红酒绿的跳舞场咖啡厅,这些都是他们十分乐意出没的地方。初冬,你独自一人漫步至书台品茗,自有一种归隐东山般的情趣。太阳暖洋洋的,金色的光辉照进那萧索的树林,照亮了遍地的枯叶。四周悄无人语,小园一片静谧。你寄身于大自然中,此刻你会觉得肚里的米生、青头和红烧肉好象在渐渐消蚀;你会觉得压抑和恐惧这两位宿世仇敌似乎退避三舍,放弃了对你的追捕。你跷起二郎腿,点燃一支烟,一面饮茶,一面翻书,翻翻《蒙田散文》《四季随笔》,翻翻《曼侬。勒斯戈》《中国人史纲》,不消多久眼前会一片模糊,你的意识竟会不知不觉的退归到蒙昧时代,沉浸于虚无之中,因而忘记了饿杀上千万人的1960年,以及目前依然处于贫困饥饿状态的百万湘西民众。这时,你尘念寂灭六根清净,仿佛成了个看破红尘而皈依佛门的弟子。你恍若能听见石壁与冷泉的窃窃私语,以及衰草姊妹之间的亲切呢喃,然而,你却听不见世界某一角落雨点般的枪声,和可怜的人们倒在血泊中绝望的愤怒的呼喊。唯有风儿在你头上浅吟低唱,它们悄悄的走过林梢,使挂不住的黄叶悲伤地缓缓飘落。黄叶丧魂失魄,纷纷扬扬悠悠荡荡。象雪片传单那样飞舞,终于着地“嚓”的一声,随后又几个打滚,最后就静静地躺在石子路上或竹草丛中。林子后面,昭明太子的读书台象荒茔古坟似的近在咫尺;文革遗迹“……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储今朝!”那帝王般的豪言壮语依旧紧粘在你右方灰色的墙上。岁月悠悠,大浪淘沙,面对此景此物,怎么不使人生发人间沧桑的历史感呢?

而暮春书台的美妙更不用提了。啊,阳光灿烂万物生辉,树木葱茏黄杨油绿,桃樱怒放鸟儿鸣啾,鲜嫩的春草染绿了山坡和曲径,那和谐悦目的小园景致是多么的惹人怜爱!纵然石梅小学的眼保健操的伴奏声和洋铜鼓的咚咚声隐约传来,也不让人厌烦,它反而增添了书台的生机和民族的希望。这里几乎是一块没有勾心斗角、刀光剑影的净土。就算你违反园林守则,由市政府、公安局联合颁布的园林守则,在园内边吃茶边玩牌,刚巧给联防队员撞见,你只要俯首帖耳忍受那刁钻促狭的盘问,当然最好回答时嘴唇再抽一抽、抖一抖,显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神色。设若他们情绪好的话,自然会手下留情,网开一面,谅不至于罚你的款或邀你到派出所去守夜。可以说,在小园,你只要不赌博,不同女人鬼鬼祟祟,不乱喷不合时宜的言论,更不要因精力过剩、自我膨胀而在这里擅自举办标新立异的现代派诗画展,因此沾染上“自由化”的嫌疑,警方便绝对保障你的安全,巡查的便衣大多时候看都不看你一眼。你哪怕是个罪恶滔天的越狱在逃犯,他们也有可能把你当作是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你尽可以在此呼吸空气晒照太阳,静心读书,消磨时光,不受什么干扰……

江苏/陆文

注:昭明太子读书台地处江苏常熟市虞山脚下。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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