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四年了,我依旧孓然一身。

当初感情破裂后,为了让孩子们有个貌似完美的家,我曾忍气吞声,“抗战八年”,想熬到他们上大学再说。

后来不得不分道扬镳了,我也打定主意在孩子们上大学之前不再嫁。何况孩子们跟我生活,每天忙碌于家,学校和公司之间,我根本无暇顾及它事。去年两个正值青春期的孩子的功课一塌糊涂。我毅然辞去一家大公司主管的高薪工作,当起了全职作家(坐家)。

一年下来,孩子们的成绩单上,久违的A出现得越来越多。我也有闲情写作并发表了几篇文章。我还拿出尘封多年的自传《暴风雨中一羽毛》的草稿,认真地写起书来。

在家孤寂难耐时,我喜欢上网。不久前,偶尔看到一则别具风格的征婚启事:

“听松轩再觅女主人

吾有一轩,号曰听松。阶前有修竹,厅后有巨岩。灯下可以观书画,林中时时闻鸟喧。春夏花香袭人,秋来红叶满山。惜乎美酒佳肴俱在,独缺女主人温柔的笑颜。

期望的女主人是:知书达礼,兴趣广泛,喜欢在纽约郊区生活。

男主人的庄严承诺:给你一个充满温暖,关爱的家。”

我边看边笑:“文笔不错。这半文半白的广告,还得有点儿水平才看得懂呢。交个文友何妨。”一时兴起,给他发了封伊媚儿:

“妾有一阁,号曰观月。阶前开玫瑰,厅后长桃李。孤灯下常观书画,空林中时闻鸟喧。春夏怨花香袭人,秋来叹红叶满山。哀哉美酒佳肴不缺,只奢望男主人壮健的身影出现。

未曾谋面,无需亦不敢承诺。愿以文会友,若竟得知音,岂非天意乎?观月阁位于加州。君信否:有缘千里来相会?”

很快就收到他附有电话号码的回信:

网缘

千里有缘一网牵,冷轩孤阁灯黯然。

若是阶前花解语,东西两岸月同圆。

这首诗,给了我莫名的激动。还是二十多年前,插队时的初恋给我写过诗。我情不自禁地拨通了他的电话。

“哈罗。”线那边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

我如梦初醒,不知说什么好。拿着电话的手不由得抖起来。

“嗯,嗯,我是巫一毛。谢谢你给我写的诗。”终于憋出句话。

“巫一毛?是写《天涯何处是故乡》的巫一毛吗?”

“是。”我高兴地答到。没想到,他居然记得那篇文章和我的名字。紧张的心情一下松弛了许多。

“非常感人的好文章。你吃过太多的苦。反右、文革、下乡,这些先不提。因为我也有类似不堪回首的经历。最让我难受的是看到你来美国后又受那么多的罪。”他叹了口气。我这边早已热泪盈眶。

“或许我也看过你的大作。”如果不赶紧换个话题,我怕哭出来,“前些时候,网上有篇文章诉说生活在闹市纽约的感受。读者评论为何不搬到郊区去,作者回应确已置了所幽静的去处。那篇和你的文笔很相似。是你写的吗?”我问道。

轮到他吃惊了。

我们从这两篇文章谈起。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我该送儿子去踢足球了。

从那天起,我们每天总得互相发几封伊媚儿,打很长时间的电话。

一天收到他的伊媚儿:“清晨起来就出去,刚刚从湖边散步回来。路上泉水叮咚,枝头已有零散的红叶黄叶出现。近水远山,衬上一碧蓝天,让人俗虑顿消。一个人无语地看了好半天。”

“这不是一首现成的词么?”我自语着,马上发了首《如梦令》给他。

秋晨

一碧蓝天堪惊,

路上泉水空鸣。

俗虑顿消失,

近水远山湖影。

叶红,叶黄,

无语独赏秋晨。

中秋节晚上,我们谈了很久。他办报,十多天后有个长周末。

“我来看你好吗?”我嗫嚅地说,脸不觉红了。

“当然欢迎。”他爽朗地答道。

挂上电话,言犹未尽,给他发了封伊媚儿:

中秋吟

人缺月独圆,遥挂松枝间。

今夜东西分,来日都会见。

早上起来,他的和诗已经等在电脑里:

和一毛

人月俱不圆,雨雾满山间。

登临独惆怅,蹉跎又一年!

“东边在下雨呢。”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我想起了两句古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我在网上订好下周五的机票,心里有说不清的感受——兴奋,好奇,害羞,害怕,期盼。那夜梦见他,醒来填了首词:

蝶恋花

花落空阶无人晓,

雨雾遮山,

碧湖波浪摇。

蹉跎一年又过了,

天涯何处觅芳草?

东西两岸路迢迢,

以文会友,

暗把知音找。

相思仅于梦中表,

明夸轩主诗赋好。

见面的日子终于来了。

飞机晚到四十分钟。出了机舱我赶紧打通他的手机。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说。

“路上有车祸,我也刚到。”他答道。我不由打了个冷战,该不会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吧。

“看到你了!看得见我吗?”他兴奋地说。

我向前望,在接机的人丛中,有只手在不停地摇摆。我拖着行李,挤向那只手。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见了面,我大吃一惊。在我的想像中,浪漫诗人大多是长发披肩,面色苍白,深陷的眼睛里燃烧着热情火花的异类。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个头发整齐,留有小胡子的中年人。他的四方脸上戴副眼镜,双眸中充满笑意,让我的陌生感减少了许多。

到达郊外山巅的听松轩时,已经是晚上九点。我不习惯纽约比加州低几十度的气温,又是在海拔九百多尺的山林里,冻得直哆嗦。他看我那可怜相,立刻从楼下抱了捆木柴上来,点燃壁炉。接着他麻利地炒菜、煮汤、热饭,很快就摆上桌色香味俱全的晚餐。

他打开一瓶我喜欢喝的XO,斟满高脚杯。

“谢谢你不远千里来看我。”他举杯。

我的眼泪唰唰地淌下来。

“怎么哭了?”他诧异地问。

“不好意思。”我用他递来的餐巾擦去泪珠,“从来就没人这样疼过我。该谢谢你才是。”

他凝视着我,好半天没有说出句话来。然后仰起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也照样干了杯。

星期六,去举世闻名的大都会博物馆。里面数不清的艺术珍品让我们流连忘返。走累了,驻足长廊间那座栩栩如生的大卫雕像前。我感慨地说:“功名利禄都仅仅是过眼烟云,只有这样真正优秀的作品才能流芳百世。”

“是啊,你加把油,快点把自传出了,我给你这才女写书评,也让它流芳百世。”他笑嘻嘻地说。

“别逗我了。说正经的,你刚来纽约时不是摆过地摊吗?到时再到大都会门口摆一个,旁边写句广告:‘五百年后馆里展,二十元钱今日看,’帮我卖几本书怎么样?”我连比带划地说,笑弯了腰。

礼拜天早上,我去教堂望弥撒,他就在车上等我。我们生长的毛泽东时代,所有宗教信仰都被否定,只允许崇拜毛氏一人。即使侥幸出国如我们者,亦很难转而信教。我直到今年初才成为天主教徒,他依旧是个无神论者。那天默祷时,我祈求上帝降福于他。

离开教堂后,直奔山中的湖里划船。沿途是红黄相间的枫林,让我犹如置身画中。

到了湖边,我们从车顶卸小船入水。他双桨落处,荡起阵阵涟漪。我唱起当年的流行歌曲:

让我们荡起双桨,

让船儿推开波浪。

……

小船儿轻轻,

漂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晚饭后,他怔怔地望着我说:“你前天刚来,明天又要走,像做梦似的。尽管我们绝对不算老,可也不再年轻。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尽量潇洒地说:“没什么怎么办的。你的事业把你绑在东岸脱身不得,我的孩子们又把我缠在西岸寸步难行。看来我们只能做文友、诗友、好朋友而已。”我掉开了头。

“我会永远都是你的好朋友,”他感动地说。我们都沉默下来。

山中的夜晚,静得让人心醉,更让人心碎。只听得见屋外声声雨水敲打着窗玻璃。不知过了多久,雨悄悄地停了。山风掠过,远处传来阵阵松涛呜咽,竹林低语。

第二天回到家中,迫不及待地上网查看,果然有他的伊媚儿:

送别一毛

东西两岸路千重,花自飘零叶自红。

人生最多无奈事,不解离愁是秋风。

□ 寄自美国  ·巫一毛·

原载 2004 华夏文摘 cm0410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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