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庙短篇小说(38)

原创 2017-11-17 老虎庙 知无知

《吆喝》

洪家在西安城卖甑糕卖出了名是与他们独特的叫卖声分不开的。
洪家住南大街,甑糕摊子就摆到巷子口上。早起,天刚亮,就有南来北往赶着上班的人就势把自行车靠了马路牙子,来吃甑糕。甑糕是西安人的早餐饭食。
洪家的甑糕卖了四百年,远近闻名。洪家掌柜的现在轮到了打打瓮的父亲这一辈儿了。父亲的叫卖声依然精彩,是天然地传承了洪家的招牌吆喝。洪老的吆喝不骄不躁,温文尔雅,却不失传统的招揽功能。既高亢、辽远,又粘带了抑扬顿挫的韵味。人要路过就不忍再走,总觉着今天的甑糕似乎要不同寻常。
洪老的吆喝是从巷子深处开始的。先是有了路边焦急而探头探脑的买家,后来就有了不短的列队,人要再多些,就有急性的小伙子在前头挤成一团,后边人就嘟囔——自觉呵!

队列前头的空地上早早摆好了条凳,方桌。桌上栽一只粗大的青瓷花瓶,瓶里插着红漆竹筷。桌上依次排列的是黑土瓷浅碗一摞,大白花老碗一个,大白花老碗里咕嘟着拍实的沙糖,上头插二三只白瓷勺子,糖由人自选,不爱糖的自认为够甜,因为糕里有蜜枣,小孩子则嫌不够,逮着糖就多放,只一点是相同,那就是都爱吃甑糕……
甑——————————
千万不要以为这里打错了标点,洪老的吆喝就是这样开始的,长长地拖出那一个“甑”字,好似戏里叫板,却又比叫板长出几倍。若是用路程丈量那腔长,那拖腔大概也就20里地之遥。洪老便驾着那一声长长的吆喝从巷子深处走将出来,边走边还要尽量地把那腔叫得更是圆润、丰满,他知道他那一声是西安的著名,不得含糊。洪老面带笑容,手操两片“瓦”,瓦是冰花白铁皮打制,是用来脍糕的工具。洪老的吆喝若不是走至街边摊位上,是不会歇止的,所以你猜那腔能拖多长,只看那巷有多深就能明白。来到街边,洪老把手里那两片冰花白铁皮瓦往桌上一飞,这才重重地把那后一个“糕”字甩定到位,恰似亮相。人群立刻哗然,重新码齐那队,纷纷递过来钞票……
洪老的吆喝声正是在于那一个拖腔:甑——————————糕!
长!
洪老的吆喝音量且大。大到什么程度不好说?总之那一条南大街两头居住的人无一漏掉,全能听清。早起娃他妈叫娃上学,娃耍赖不起。他妈就说:你洪爷都吆喝过了。娃就一骨碌翻身:真的?那我赶紧就去呀。早起到城墙上练习腿脚、喊嗓子、背书的老人、艺人、大学生,待听到到街上洪老的吆喝,就说:吼过了!就都下城墙,老人去了茶馆喝茶,艺人哼哼着小调就去剧团,大学生就收起书本,消失到了街的拐角……
洪老身后单传一儿,名叫“打打瓮”,是一个怪名儿。若说打打瓮说话瓮声瓮气不好理解,只说人若把头塞到水缸里说话是啥声儿,你就明白了。这个也是天生。我们就觉得奇怪,你爸的声音是全城知名地好声,咋就要了个你这嗡嗡腔呢?
洪家的吆喝是有功夫的,不是一般人可为。洪家几代卖甑糕,吆喝甑糕,早把嗓子练通,传说洪家男人的脖子粗人家一圈,不注意看不出,你不妨去一看。
半世纪前那一场革命,算是头一回断了洪家的生意,私有制被革除,西安城里几百年头回听不见了洪家的叫卖声……后来就公私合了营。合营的甑糕铺子不兴随街摆设,更不许满街道叫唤。洪家就把自家巷子深处的老房捐出两间。给巷子口高墙上钉块木牌,牌子不许过大,街道有规定。人就很难看见。多亏洪家有一绝——招牌吆喝。从此人到南大街巷口口,就猛听一声传出:甑——————糕!还是那一声著名之吼,人就进了巷子,曲里拐弯儿地去了洪家……洪家甑糕香火得以延续。
有功夫的吆喝必然要有底气,逢了感冒不行,遇了空腹不行、和老伴吵嘴,伤了心情,丧失兴致而分心,也不行。尤其洪老现在是上了年龄,一天一天开始气短,,有时候就由老婆代替,老婆声细,声小,还有些生怯,就只在屋后艰难地出声,好似说悄悄话。洪老表示理解,并不怪罪。
“我尽量了,也就是这样……”老婆惭愧地说。
“我没说啥呀,你不是洪家的,外姓,就这也不错呢……”洪老就加倍吃药,希图快些病好,以便自己亲自了吆喝。
也就两年,公私合营也结束了,洪家的祖传产业尽归国家。算到了市饮食公司名下,封了洪老是店长,其实就只是个厨子。洪老会当家不会当官,整日里就只是自己缩到操作间打造他的只剩下个影子的“洪家甑糕”。洪家甑糕已经取缔,市里封了个牌子叫“钟楼牌”甑糕,却没有人去叫,私下里还叫“洪家的”,那准是指洪家的才算正宗。

说话间到了1983年,私营经济冒出了势头,洪老那年恰60花甲上。洪老头把一家老小叫到膝前说——
我看“钟楼牌”这些年也没有成啥气候,干脆咱另起炉灶,趁着老人们还在,趁着这些年私底下人还都叫咱是“洪家甑糕”我看咱再开个店,开个真正的“洪家甑糕”,我看成。
洪家早年卖甑糕的街道是南大街,自那年西影拍电影《西安事变》,最后利用了一次那不宽的唐朝老街,后来就拓宽了那街。现在的街道走得是六车道。由钟楼到南门,一马宽街,美国总统克林顿来的时候都走得这街。洪老还想延续那老地儿,兴许心里还记惦着如何发挥洪家那历史性地吆喝……

洪老来到街上,洪老站到街上,已是耆耄的洪老颤巍巍巡视四遭。一旁搀他的是打打瓮儿子。
“爸,你还在思谋着喊你的甑糕吧?”打打瓮说话照旧声在瓮里。
“屁!”洪老就此一声算是回答。不知道是“否”还是说“是”。打打瓮立刻噤声。
六车道上车多,人难过,都走了新挖的地道。街上就一片哇哇的车声。街两边是“麦当劳”,是咖啡馆,是大百货商场……一律从门脸里响着暴躁的音乐。洪老站到马路牙子上,左看钟楼,右看南门,不是当年的紫气青烟,却全是蒸腾着城市热浪。电线秆子上挂了彩旗,商场楼顶挂了红幡。遇了一个年轻娃往手里塞传单,洪老叫打打瓮念。打打瓮不念,说那有啥,不就是餐厅优惠打折……
洪老嗫嚅着嘴,打打瓮不明白,就问爸是想说啥?洪老只顾自己走,越走越快,很是出奇。
打打翁就紧追到洪老身后,正听他爸喃喃自语:甑……糕……
声极小,小到不出声。打打瓮摸不清内里,怕说啥说错,伤害了老爷子,就只小心地跟,跟得很紧。
洪老爷子说了啥,打打瓮永世不清。洪老说得是——就算街道是一片清静,娃啊,你那瓮声瓮气也注定传不了洪家的祖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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