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是08年从内地来西南某城市的,他原先就是从事室内外装修的设计与施工,来了这里仍干老本行。

老方决定在此谋生,自有他的道理。事先他实地考察了半个月。他认为,一个新城市的大开发,周期会有大约十五年,作为一个知名度不低的旅游城市与避寒胜地,污染轻、房价低,已然移民城市,很多内地中产者乃至离休高官争来此地置业和养老,他干的这行当二十年内不愁没活计。此地工价直追北上广深,他以为有弊也有利。理由是不能设想工价低的地区会有开发后劲,固然,在此谋生不能急功近利,需要三两年打基础,须以质量和售后服务见长,同时薄利多销,广结人缘,而这正是他的谋生信念。他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欣慰的事儿还有:此地民风不排外;公权力较之内地的表现好一点,只要不公然反政府,不贩毒涉枪,警察一般不会登门,极少哪种包打听式的朝阳群众,或钓鱼执法。老方并不掩饰他对共产党有看法。疼爱他的父亲是60年死于饥寒交迫的,他自己在文革后期因思想落后也被办过学习班。假如中国和平转型,他会乐观其成。不过,他以为和平转型,相当时间无望,若生活能象眼前这样过得下去,苦个十来年能混个中产阶层一员,他也不妨认命。

截止15年,老方的心情不失为舒畅,他用了两年打基础,果然有了一定的口碑,再也不用派出业务员去揽生意,以后几年,他每年净收入也有十万元以上,还清欠账后,他买了部小车,小小的门面和脸面也还是要充的。他还在谋划再干上几年,也去买套百多平米的商品房。手头有了点余钱,他颇有点小资产者和大国国民的心态。他去过两次境外,固然不敢进特区的赌场去大赌,却也在一个很丰满的如小肥猪般佤族小姐身上一夜掷上壹仟多元。契因居然是佤族姑娘的一句话,“哇,你们中国多发达”。这号风流事他做过好几次,后来不敢做了,因为得了性病,还感染了妻子,在妻子面前再也抬不起头。他很懊悔,当初他若戴套就不会得病了。他不肯戴套,是想享受十足的肉感,且以为那位佤族姑娘不乏情意。哪知这边妻子不饶恕,那边佤族姑娘不时来电话,说她怀孕了,百分百是他的种……

妻子闹了几个月也就不了了之。邻居们劝她:“如今做大官的弄大钱的,几人不是二奶小三一大串。老方比他们好多了。老方是一时失足,改了就好”。她仍恨恨不已,“他发达了,比那帮畜生好不了。再说,他有人家的本事么?”话是这样说,她心已软。结婚二十年了,老方终究心地不坏,天天早起晚睡吃得苦。主要是,一家人要生活,离不开老方去外面苦钱。当然,她不会太便宜老方。从此,老方身上难见上两百元钱。进材料、发工钱、结账转账等等,都要妻子审核、通过了才行。

老方只能认倒霉,但很快便想开了。男人挣钱,女人理财,本来就是平民百姓的生存模式,况且他并不是毫无“生财之道”,一个比较大点工程,进出十几万元以上,总有办法挤点小钱出来,比方说和材料商“串通”一下,吃个千儿八百元“回扣”,妻子是查不出的。老方盼只盼总有生意做,多做几个大工地,一如既往结账比较顺利。

老方的频频失手是15年后。

最初八个月,老方未曾感受到经济寒意。众多装修同行抱怨生意不好做了,单少了,因人心变化结账不顺利了,等等,他还不免有点儿幸灾乐祸。他相信很多同行亏本,原因出在自己身上。一次他用不屑的语气对妻说:“不要动不动就扯到共产党的头上去,扯到习近平头上去。如果共产党还象老毛时代那样,做点小生意也是投机倒把,不让人有饱饭吃,当然该骂。做生意,有赚有亏,很正常。为什么亏?你为什么不在质量上多做点文章,少搞点偷工减料。你为什么不能薄利多销,非要一口就想吃成胖子,当然没得回头客。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将心比心,人家也会通情达理,对不对……”

那次,妻子基本上认同了他:“谁要我们是小百姓哩。你吃得苦,我知道。咱们要有背景,早发财啦”。

当然,妻子也没忘记敲打他:“你要是不嫖,算的是好男人”。

每当妻子敲打老方,他只能赶快转移话题。妻子玩起了微信,最多时进了十个群,每天光是看微信,就要用几个钟头。微信上几乎是一边倒骂共产党,妻大受感染。也难怪,她的爷爷就是土改中被枪毙的。老方劝妻子:“你看就是啦,别转发,千万莫跟帖,起吆喝。共产党厉害厉害的,要整我们,还不就是碾死一只蚂蚁。犯不着……”

妻偶尔也反驳:“都像你一样,做缩头乌龟,中国人不就只配永远做奴才?”

“我的意思是,网上的自由、民主、法制,都是好东西,但是吃饭最重要。共产党说生存权高于人权,好象不是毫无道理。我也是为了这个家。我们过去过的什么日子,如今好一些了”。

“你能保证日子会越过越好?”

这话真给妻子说中了。秋天过去,老方第一次两个月没有接到新单。他隐隐心慌,因为不是他一家装修单位没活干了,而是每一家装修单位都没活干了。没有了需求,任你什么好的供给理念也是白搭。

元旦前夕,老方争来了一笔不小的单,光工钱预算就近两百万,正常情况下,哪怕只有15%毛利,毛利也会达到三十万元,纯利润可望达到二十万元。

“咱多久能干完”?妻子问。

“六个月,顶多八个月”。他回答,“加班、加人呗”。

“要垫钱么?”

“肯定要垫个十万八万。不过,对方讲了,不会让我们垫很多,正常开工半个月后,他就会按比例,照进度付款”。

“我卡上也就是十来万……垫钱的事,现在很多人不做”。

“是呀,江湖上水太深。但是,你不垫钱,这单就是别人的”。

“是私人的还是公家的?”

“私人的,是个搞矿发了财的土豪,牛的很。他讲的直,因为不认识我们,外面再怎么说我们做得好,他没有见过。他也要防一手,所以头半个月不可能付款”。

“反正,公家的单咱不做,这样的教训,中国太多。私人的单嘛……哦,你可要把合同签稳妥。还有,利润也太低了点。”

“我的意思还是做,不做不行。不做,你卡上那点钱能撑多久?光门面费一年就要四五万”。

“那就做吧”。妻子表示了支持。

老方开工十天后就心慌了。他从多个渠道获知,那个土豪,号称上亿资产,真正资产不过千多万,靠的是玩贷款,很多奢华排场其实是显摆,之所以有点名气离不开与军分区政委是哥们,政委又引荐法院院长成了他的好朋友。并且,他是黑道出身,这号人什么事做不出呢?

果然,老方把老本都垫了进去,还欠下七八万工钱,就拔脚不出了。他去要钱,每次能要到手原先约定的一半就要谢天谢地了。土豪时而宽慰他:不会少你钱的,你只把事情做好就行。时而又恐吓:不干,可以啦,这可是你自己不做的,怪不得我。

由于资金总不到位,导致工人情绪低落,施工计划一再被打乱,原定六个半月的工期拖了快一年。最后结果是,老方反欠土豪七万元,因为延迟一天,土豪单方面要扣两千元。工艺质量上被说成到处不合格,要扣钱。老方据理力争,土豪不但招来了那位政委,而且一下子钻出来七八个恶狠狠的打手,老方哪里惹得起啊。

老方只能认栽,工人们的工钱还得给。妻忿不过,要老方起诉。找了两个律师,律师明言这官司没把握。因为两个律师都知道土豪的关系广,举例说有个客户被土豪玩得好苦,坚持跟土豪打官司,明明有理,还是败诉。律师还强调,就算官司赢了,还有个执行问题。总之,你若上级法院没人就不要去。

16年,老方又接了两个比较大的单,都是别墅装修,一个房东外貌像个老实的农民,另一个房东是个帅哥,都是开始时讲的很好,合同签订也很顺利,那帅哥签订合同后还请老方吃了一顿饭,开工一星期后,他们都按约送来了预付款。老方感叹不已,通情达理的人到底是大多数。

但是一个月后,老方又惶恐不安了。那个“农民”几乎不露面了,事事都由妻子打理。找她要进度款,她就凶凶地说:“没见过你这号做生意的,人家都是干完了,验收合格,才给钱。你要不做,你就走人”。老方说,“我们有合同,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那女人说,“那你就去找签字的人要钱,别找我”。老方忿不过,道,“你们是夫妻,你老公讲好了他不在就找你。”那女人说:“是你打电话来,又来我家里,找上我们的,不是我找上你的”。

这个单,老方只好停了下来,垫进去的几万元却没处讨要,因为那“农民”贩毒被抓了。

那个帅哥的工地倒是没有停,每到约定日期,他就会打进度款过来,他的招数是说好了就是个简单装修,施工过程中他总是变,要求啥都用上等材料。老方提出用材不同,工艺不同,价差很大,要补差价。他总是满口应承:没事,你放心,到时候都加给你,这样的事有了第三次时,老方不敢再拖下去,说:“帅哥,这些增加项目、材料变更,还是请你签个字把”。帅哥说:“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啊”。老方陪着笑道:“手续归手续,到时候空口无凭,不好”。帅哥倏地变脸:“你也不打听一下我是谁?你再啰嗦,你就走人”!

老方正待发作,旁边有老者用眼色制止住了老方,老方直到此时方知,帅哥是公安,乃父是厅官,在当地势力很大。那老者告诉老方:他们这号人,玩这手惯了,哪有公平交易的概念。当老者听老方说还只拿到应到手的一半钱,便叹道:“你算不错的了。现在你不做也得做,不然的话,你会更加吃不消”。

17年很快又来了,此时的老方,两年辛苦不但没挣到钱,反倒欠下近三拾万元债。他不敢接比较大的单了,小单倒是接了一些,每个单也能挣个万儿八千,结账时打板子的事也不多,但是靠小打小闹他翻不了身。工人和材料商不停地上门讨债,纷纷诉苦:没饭吃了。门面费几个月没交啦。老家老娘快死啦等等。老方看的明白,他们的诉苦不免夸张,但多半是实情,经济一下滑,没几个小本经营的材料商资金不紧张。那些农民工更是生活很苦,常常靠那几千元工钱让家庭度过难关。可是,他去哪里找钱呢?他想起了那个押钞车司机抢劫了陆佰万元马上还债的事儿。当然,他不敢。

老方原本的好脾气一下子变得易怒了,他也学起了微信群里的声音,骂娘了,倘若有网友歌颂当局,肯定时政,他就破口大骂,骂人家放屁、喷粪、是五毛。

老方最大的痛苦还是家庭。儿子进了大学,必须供养他,这是为父的责任,钱从哪里来?妻子也不能理解他了,理由是为什么人家就没有碰上这么多烂事,你自己经营不善,怪人家客户心地歹毒干什么?

老方可不想人到中年还迎来家庭破裂,只好耐住性子向妻子解释:我当然有错,我错在心不像他们狠,错在总想以心换心。还有,错在总想做大点的单,一次就弄个十万八万。没想到,算账时钱一多,对方心态就变了。原以为这地方比内地强,这才几年,又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每个人都以为能发财,总想把事业做大做强。现今经济下滑,只一个地方资金链断了,就会扯上一群人。大多数人手里都没钱,怎么办?只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能讲良心么?

妻子可不爱听大道理,说:“辛辛苦苦十年了,反倒欠下一屁股债,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老方多么想再接个大点的单,对方层次高,有契约精神。他呢,他愿意付出加倍努力,把工程做好。他祈求上天保佑他一家人,他也不想发财了,只求把欠账还清楚,睡个安生觉。

两个月前,老方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神秘人物。那人一开口便分明是中央大员的语气,不由人不肃然生敬。正好此君有套别墅要装修,说是受朋友之托,由他全权负责。他说,他保证让老方挣个二十万,因为这只是点小钱,不值一提,他没有别的要求,只求老方保质保量按时完成就行。因为如今社会发展很快,也有负面事儿,如果大家都象我们这么想,这么干,社会何愁不和谐。

老方庆幸上天有眼,终不负不做亏心事的人。一切进行的颇顺利。开工一月后,老方便拿到手十五万元,当然投入了二十五万元,他要求对方再付点钱,便于他加快进度。对方告他,已去了北京要开会。老方暗忖此君参加十九大会议去了,想到这里便无半点心慌。因为这样的高层人士是俗人不可比拟的,完全不必考虑以往的教训。他对工人们和材料商说:“放心好啦,人家是什么人,去北京多半是参加十九大,这样的高端人士会干昧良心的事?对他们来说,是几万块钱十几万块钱重要,还是名声,形象重要?所以……”

但是,老方再一次失算了。

那是上午九点多钟,柔和的阳光晒在新做的别墅外墙上,熠熠生辉。老方看见财神爷,高兴地喊道:“哎,回来啦”。

此君身后跟着一位漂亮女子,怎么看都象一对父女俩。他笑答:“昨夜下飞机的”。

老方讨好道:“我猜你是开十九大去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羡慕你呗,祝贺你呗。会议肯定隆重、精彩,我们喜逢盛世嘛”。

不料那女子柳眉一扬,说:“你做你的生意,干嘛要挖苦、讽刺共产党”?她话音一了,神秘人物也阴下了脸。

也是鬼使神差,加上如今他对小三类女人没了好感,老方道:“批评政府要不得。歌颂时代,也不行。这就不好办啦”。

女子认为丢了面子,说:“你当我们是白痴,听话不出?”

老方意识到犯了错,急辩:“不,不,我可没有那个意思……”

那女子竟不依不饶:“共产党天天都换骂,没几个人不巴望共产党垮台,这是新鲜事?”她扭头望一眼神秘人物,“看你把工地交给了什么人?”

老方愈慌,最担心的是工钱,事到如今只得壮着胆说:“算我错了,咱不说那个啦。这些天,完全是按你们的要求,工艺、材料都作了大变更。所以,费用大大超标。这事,咱们今天商量商量。”

“你要加价”?

“实事求是嘛。”

那女子不屑地道:“我一分钱也不会加。要加价,给我重来。这个布局我不喜欢”。原来房主是她。

神秘人物道:“我有言在先,我是受委托,你看见了吧。别谈那些啦,以后我再补偿你。你们呀,眼光要看远一点。”

老方只觉得眼前发黑,也顾不得工人在一边,拖着哭音哀求道:“你说过全权负责啊,怎么又……这布局,是你的构思。咳,咳,这这么行?这不行的,不行的。你们是高端人士,不比我们……”

神秘人物再一次阴下脸来:“我们当然是高端人士。中国没有高端人士,行么?没有我们的资本运作,国家会强起来,恐怕低端人口只能喝西北风。行啦,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处理。工地,你看着办”。

老方强忍着没让泪水涌出来,竟一时无言以对。

神秘人物走了两步又过头来,不冷不热地道:“我告诉你,宣传归宣传,其实经济已经不行了,靠的是基数大和惯力在支撑。你这样子是读过书的人,该明事理。你还有活干,就该知足。你可以走人,我们保证不找你的麻烦,算我们倒霉。当然,我们要找你的麻烦,你去哪里都躲不过。”

这天晚上,老方喝了半斤白酒,妻很诧异,一再问他怎么啦,老方总是笑道:今天心情好,老板从北京来了电话,明天就打款来,还说了再介绍一个大单来。之后,老方说去外面溜溜,但直到半夜,也未见他归家,手机关机。天快亮时,妻和几个工人才在江边找到老方。老方一个劲地瞪着江水,发着呆,不言语。妻什么都知道了,因为工人把白天的事儿都告诉了她。她发疯似地扑在老方身上,哭啊,哭,喊着这个天为何还不塌下来……

出处:北京之春
整理:2017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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