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陆陆续续读过不少叙述六十多年来痛史的书,自认为对这段距离我们最近的历史有一定的承受能力,不会再“少见多怪”了。然而当我随手翻开《大逃港》,最先读到的居然是1960年代发生在深圳边防哨所附近,“逃港者”与边防军之间的一场搏斗,那一刻,我不得不再一次摒住呼吸,全神贯注地读完整个故事。而那不过是书中一桩桩或悲惨、或传奇的故事中的一个。

“逃港”,对许多人来说,实在是一个既有所耳闻又无法述其详的名词。直到今天,当人们提起它的时候,都几乎无不是带着一丝神秘感,甚至仍然伴有些许小心翼翼。之所以“小心”,是因为长期以来,这一直是一个令人提起便心有余悸的“敏感词”。事实上,从“逃港”这种现象出现以来,它就始终是一个不能被公开讨论的禁忌。和许多别的禁忌一样,人们在言谈中都会不约而同地刻意避开它,即使是在家庭成员或密友间谈论这样的话题,也总是语焉不详,还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谨慎。之所以语焉不详,显然更多地是因为对那段历史的公开文字记录几乎是一片空白,公众无法通过公开渠道了解有关真相。而那为数众多的、或成功或失败、或还活着或已死去的“逃港者”们,作为这段重要史实的亲历者,也就因此而成了无名者,他们和芸芸众生一样,面貌模糊,让人无法从人群中辨认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对这样一段真真切切存在于并不遥远的过去的历史,总算有一名叫陈秉安的记者,自愿花费三十年余的时间,从实地探访、寻找亲历者,到钩沉史料、挖掘官方档案,最终完成了这部真正饱含着血泪的纪实作品。

的确,就本书主题和所揭示的真相而论,《大逃港》为我们所呈现的,已经超越了我们的预期,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

比如,对当年发生于边境地带却鲜为外界知晓的“闸门山事件”,书中就有较为详尽的披露:1956年秋天,几个因政治运动在原籍无法存身而流浪在外、衣食无着落的旧政权人员,以帮助修建国防工事的民工身份来到边境,他们用棒子打晕了巡逻兵,包括妇女孩子在内的32名越境者,在一位名叫潘子良的原中国远征军连长的带领下,一齐冲向深圳河。此时冲锋枪声响起,有些孩子突然往回跑,潘子良于是又回过头去抱孩子……

从书中的叙述,我们也看到,当年的主政者确有数次“大放河口”的举动,期间不光广东本省,甚至全国其它地区的民众都一股脑儿涌向边境,等待获得签证。而像这样的“放”,每次维持时间实际上都非常短暂,多则十多天,少则数日。过后,当局就会因为种种内外压力的凸显,而采取比先前更为严厉的收缩措施。今天,当我们回望历史,就会清楚地看到,虽然也不免会受到国际大环境的一些影响,但当时国内阶级斗争的“温度”,无疑是决定 “收”或“放”的最关键因素。每当阶级斗争局势趋缓,非法越境者即使被抓获,也不过遣返而已;反之,一旦阶级斗争寒风起,逃港者就将面临极为严厉的处罚,更遑论“文革”这样的荒唐岁月。 “收”与“放”,于主政者而言,最多不过是一个为难的决定,而于无数渴望出走的民众而言,在一收一放之间,多少人的命运就这样无情地被决定了,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除了数不胜数的悲惨往事,在书里偶尔也能读到一些颇具戏剧性的故事。比如,一名港警的夫人为了搭救素不相识的“逃港者”而被港府被告上法庭,最终却以智慧成功化解了与当局的法律纠纷,逃港者也得以合法居留香港,并与家人团聚。是的,生活有时虽然无奈,但还是会时不时显露出它温情的一面,让人在绝望中瞥见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对于身处绝境中的人们而言,这一丝微弱的光,也许就是生活的全部了。

在为数众多的“逃港者”中,农民占了绝大部分。这些世世代代耕作于土地之上的人,几乎是凭借本能,而非任何理论,选择了逃向自由。尽管思想教育时时展开,却自始至终都无法抵挡人们“逃港”的决心。在边境地带的某些村落,连党支书在内的所有青壮年男女统统越境到了香港生活–只是因为对岸有免于匮乏的自由。

冷战初年,曾有一本题为《我选择了自由》的畅销书,作者是苏联情报机构的一名特工。他由于不堪忍受苏联国内高压政治,选择了叛逃到西方,西方媒体因此大作宣传,使得此人暴得大名。不过因其谍报人员的身份,我相信他在到达西方之后,也未必就能真正拥有自由。与此人相比,我们的那些拼了一条性命选择越境的同胞,在“逃港”成功后倒是真的拥有了比过去袁为宽广的自由,同时也就有可能拥有作为自由伴生物的财富。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对于如我这样未曾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读者而言,对这段历史一定程度的隔膜也许是难免的。而今天的我们,固然只能通过诸如《北逃》这样的电影,或者是有关柏林墙的纪录片,来想象当年的情形,但是再转念一想,我们距离那个年代也就不到半个世纪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使我们如此轻率地就将这段几乎是触手可及的历史抛在了脑后?那些在逃港途中,或死于枪口之下,或藏身大海之中的灵魂,就这样轻易地被他们的同胞遗忘了吗?谁能保证,那导致他们走上不归路的,不会在若干年之后卷土重来,将也许是更多的人裹挟其中?这样一想,你会猛然觉得,书里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其实,是近在咫尺的。

(陈秉安:《大逃港》,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来源: 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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