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黑暗的左手》,这是一个多么朴实无华的名字啊

就一个文本而言,《黑暗的左手》最特殊的地方在于三点:第一,它构建了了一个不存在男女,由中性人组成的世界。第二,文本中出现的三种政体的实体,爱库曼,卡亥德和欧格瑞恩,它们恰恰可以作为民主制,封建制和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延伸进行解读。第三,书中对于伊斯特拉凡的描写塑造出了一个全新的“爱国者”形象,这个描写脱离了“爱党爱祖国爱人民勇于牺牲奉献”的窠臼,给人以全新的思考。那么,我就对《黑暗的左手》来做一番浅析。

不止是美国,即使是从世界的范围来看,不管文章的质量是好是糟,作者群体基本上都是以男性为主。而作为难得的女性作家,有人称厄休拉.勒古恩为女权主义者,她并没有依附于男权体系,但这不是说她是在以女性的视点在讲述一个个故事,因为那样的话反而是在印证男权,实际上,女权主义者的称号意味着厄休拉试图跳脱出这个固定僵化的思维模式,以另一个视角来看待世界。因此厄休拉.勒古恩构筑这个中性人世界,恐怕与其女权主义者的身份不可分割,她描写的主角金利.艾,作为人类联盟的特使,作为一名男性,天生就与中性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矛盾。比如在书中的第五章,在描述金利.艾所处的公岛管理人时,有这样一段描述:

我将他看作房东太太,因为他有一个胖胖的屁股,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脸很丰满,线条很柔和,还好打听偷看别人的事情,做事也总是鬼鬼祟祟,不过心肠倒是很好。他对我很不错,在我外出的时候,他会让那些寻求刺激的人来参观我住的房间,捎带收取一点点的费用,名目是“参观神秘使者的房间”!他的长相和做派都很女性话,所以我有次就问他有几个小孩。他听了之后脸色显得很阴沉,说自己没有生过小孩,但却是四个孩子的生身父亲。这类事情每每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文化差异让我产生的触动远远比不上生理差异带来的触动大:我本人是一名男性,而我身边的人,他们一生中有六分之五的时间都是雌雄同体的中性人。

这段话描述的是个难以想象的社会,很明显的,这样一个中性人的社会存在的事实本身,已经构成了对惯常的社会男权形象一种破坏,不过,行文至此,金利.艾的视点依然是以男性为基准的。在之后故事的发展之中,艾的男性观点被逐步移除,小说后半段艾和伊斯特拉凡一同穿越千里无人区时,他对中性人的观点已经有了不少的变化:

朋友,在这个星球上,在一个月的某个时期,任何一个朋友都可能成为你的爱人。那么在这里,怎样才算是朋友?我不是朋友,我只能是个男性,不可能成为西勒姆.哈斯(即伊斯特拉凡)的朋友……他们是人类中的一类,但跟我不是一种人。我们不会成为朋友,我们之间也不会有爱存在。

这一段貌似否定的独白恰恰构成了“否定之否定”,细碎冗长的反复实际上表达了金利.艾矛盾的心情,最后他虽然依然坚持了自己的男性视角底线,但这道底线也已经岌岌可危,到了下一个章节,他的男性视点就被完全消解了。

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一直害怕见到,一直视而不见的现实:他既是一个男人,也是一个女人。但最终,这种恐惧还是消失了,我再也不想去探究这种恐惧的由来,我接受了他,而在此之前,我一直排斥他,拒绝接受他是双性人这一现实。

虽然男性视角被消解,但是对中性社会的认同却是到了小说的近末尾部分才得以体现——当故事发展到金利.艾的同伴们也抵达冬星时,作者描述了金利的感受:他们每个人,无论是男是女,我本来都很熟悉,现在却都显得十分奇特,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生疏,要么太过低沉,要么太过尖利。他们就像马戏团的大怪兽……这和艾在紧接下来见到冬星人医生时的感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听着他那平和的声音,看着他的脸——那张年轻,严肃的脸,那张非男非女的脸,哪行人类的脸,我觉得欣慰,亲近,觉得这样的脸才……对劲。

另外通读文本下来,还能发现一点,厄休拉对文本中唯一的单性人金利.艾的描写十分的中性化,某些程度上比冬星上的人们更不具备自身的性别特征,他甚至没有表示过对女性的思恋之情,更不用提出现在一般文本中男性所具有的力量形象,实际上金利.艾从来发起过暴力,反倒是被暴力对付过若干次。而这样,厄休拉就通过对金利性征的淡化,以及对冬星这个双性人世界的描写两个方面,建立起一个不存在男女区别的社会,解构了社会男权的属性。厄休拉对这个社会还有一些精彩的以报告形式出现的描述,更加明确了其女权主义者的立场:

在格森星(即冬星),十七至三十五岁左右的人都有可能会“为分娩所累”,这一事实意味着在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有其他地方的女性可能遭受的心理或身体上的束缚。大家共有义务并共享特权,担当公平,人人都承担相同的风险,享受同等的机会。因此,这里的人也就无法享受到其他地方男性所有的那种自由……孩子跟自己的母亲父亲在性心理方面没有关联。在冬星没有俄狄浦斯的传说……这里没有强迫的性,没有强奸……这里的人没有强势/弱势,给予保护/被保护,支配/顺从,占有/被占有,主动/被动之分。事实上,我们发现,在冬星,人类思维中普遍存在的二元论倾向已经被弱化,被转变了。

持续不断的性能力同有组织的社会性侵略之间——这两者都是人类以外的哺乳动物所没有的——互为因果呢?或者,他们是否也同安戈特的想法一致,认为战争纯粹就是一种男性激素的释放活动,就是一次大规模的强奸……事实是,格森人虽然极富竞争性,但却似乎没有什么侵略性。至少有一点显而易见,他们没有发起过我们可以称之为战争的活动。一两个人之间很容易互相厮杀起来,十几二十几个人之间的混斗就很少了,成百上千人之间的厮杀更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这些文字就像在描写一个新的乌托邦,但实际上,读过厄休拉的小说就能明白,在她那里,乌托邦是不存在的,不管是《黑暗的左手》还是《一无所有》,呈现出来的各种社会都不可避免的存在各种各样的缺陷。不过尽管完美社会被厄休拉认为是空中楼阁,但她却喜欢把文章的焦点放在追求完美的人身上,并对这样的角色——比如伊斯特拉凡投以认同,当然,这其实不存在什么矛盾,对不存在的完美追求过程本身正是推动社会向前发展的一个巨大推力。或者我们可以这样看,厄休拉笔下的人物是通过政治,通过抗争来进行这个过程的,而厄休拉本人通过她的笔也成为了这类人物中的一员,只是她能更加坦然面对乌托邦不存在的事实本身。

联系到厄休拉的父亲时,她的这些设想就更不难理解了。厄休拉的父亲是个人类学家,从小的耳濡目染使厄休拉受到了其很深的影响,她的诸多文本里都有人类学方面的探讨。而对于《黑暗的左手》,她曾经声称她写作这小说本来目的是想架构一个没有战争的社会,但是下笔一段时间之后却发现,战争和性有着莫大的关联,所以遂把故事中人物的性别也给取消了。对于性别的阐述,厄休拉另有一段很有意思的阐述:在内封的空白页上,我画了一个圆圈,在圆圈里画了一道双弧曲线,又将这个符号中“阴”的那面涂成黑色……在脑内模拟一下这个图案的话,我们大概都能会心一笑,这不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太极图案嘛。

道教讲求的是对立统一,这和西方自亚里士多德以降对待事物的归类细分法有很大的不同,而作为一个西方的道家研究者,厄休拉花掉四十年与人合译的《道德经》难免成为影响她的另一个重要事物,这使她的思维方式里嵌入了很深的道家影子。光明与黑暗,恐惧与勇气,寒冷与温暖,女人与男人,合起来就是你,一而二,二而一,如同雪地上的影子。所以之前说厄休拉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她的追求是以对立统一来看问题,而不再是以男性和反对男性出发的观点。

但略微遗憾的是,即使是冬星这样的中性人社会,文本中依然不可避免在往战争的方向发展,这可以说是厄休拉对性导致战争这种说法的疑虑和反思,反过来也能从其中看见社会的男权属性在厄休拉身上留下的痕迹。

《黑暗的左手》中出现的几种政体实际上是我们所了解的几种政体在文本中的映射和扩展。扭曲的公有制社会——欧格瑞恩,无为而治的封建社会——卡亥德,以及以松散的类似联盟——爱库曼。因为文本的发生地是在冬星,所以厄休拉较多的涉及了后两个社会体系,并对它们做出了一些列的描述。

厄休拉对于欧格瑞恩的描写显然受到了《1984》《我们》这类书籍中的反乌托邦思想和对极权制度的思考的影响,所以塑造出了一个颇有老大哥风范的社会,甚至其中也有和“友爱部”类似的秘密警察体系“萨尔伏”,“萨尔伏”监督着整个社会的一举一动,控制着国家的宣传机构,对于有叛国嫌疑的人,或者送进自愿农场,或者洗脑,或者秘密处决。这个社会体系下,私人没有财产,名字也不再重要,替代的是一张张证件,能让他们在一个个类似人民公社的共生区内工作。

联系到现实,欧格瑞恩这种社会体系被如此描绘也和当时的美苏对立有莫大的关系,《黑暗的左手》成书于1969,就在一年以后,《古拉格群岛》也在西方正式出版,这正是两大阵营最势均力敌的时代,当时两大阵营的对内宣传使人们难免拥有较强的意识形态,厄休拉自然也不能免俗,何况其本来就是个民主主义者,所以在写作《黑暗的左手》时,她将苏联自觉不自觉的投射入文本内,将其艺术处理之后就以欧格瑞恩共生区的模样展现出来。

而作为欧格瑞恩在政治上的敌人,卡亥德是一个无为而治的社会,这一点在文本中表现的并不明显,但若抛开牵扯到两个主角的繁复宫庭斗争,就能发现,其实卡亥德的宫庭斗争也仅仅只限于宫庭之内,从来没有波及到首都之外,以大多数民众对于被流放者的态度来看,他们对于国王给一个人什么样定义并不关心,依然能够毫无隔阂的接受被流放者。文本中也数次提及,民众所属更多的是地区的领主而非国王。另外一个很极端例子就是,卡亥德的现任国王是一个疯癫的人,整个王国在他的治下却没有往糟糕的方向发展,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无为而治在卡亥德的传统。就像欧格瑞恩可以作为红色政权的注解一样,卡亥德也是厄休拉眼中西方社会的一个影子——不是一个好社会,但至少比欧格瑞恩要有人性。

而最后要提及的爱库曼,则是厄休拉心目中的理想社会,也是西方社会的另一个影子——而且是理想的一个。对于爱库曼的阐述不多,但是对这个建立在公平贸易基础上的松散联盟,金利.艾曾经在和伊斯特拉凡的对话中提及:

接着他(伊斯特拉凡)又审慎地补充道:“但是,如果一个人对一个不良政府都没有厌恶之情,那他就是个傻瓜。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好政府,为它效力一定是莫大的快乐。”

在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这样的快乐我多少了解一些。”我(金利.艾)说。

爱库曼是一个类似于美国联邦政府的政治实体,如果把它下辖的每个有人类定居的行星系算成一个州的话,那么爱库曼就是一个由八十多个州组成的联合政权。类似于美国联邦政府,爱库曼除了有个一致的宪法大纲外,每个“州政府”都有权利实行不与宪法大纲违背的地方法律。不过在厄休拉的描写中,爱库曼对下属的政府管理非常松散,这和整个政治实体分布的地域太过广泛(上百光年)是脱不开干系的,但更主要的是,厄休拉认为,在人类发展的高级阶段,政权的组织形式并不一定需要非常的紧密,在核心价值观一致的情况下,整个社会能够自发的合理运转,而政权的外扩形式也暴力的转向了彻底的非暴力。在整个文本中,厄休拉的认同显然最多的给了爱库曼,不过也正是因为爱库曼的理想化会使剧情难以展开,所以厄休拉不能把焦点对准它。

拿厄休拉和其他同时代的架空小说进行比较,就能看到同样的时代在不同的人身上留下的烙印。而拿《黑暗的左手》与前后时代的作品进行对比,则能看出西方的文学传统和意识形态的传承。

作为一个女性作者,厄休拉擅长对人物进行心理描写,伊斯特拉凡占据的篇幅虽然没有金利.艾多,不过一个中性人的心理,也已经被清晰的表达了出来。可以说伊斯特拉凡是文本中的灵魂主角,金利.艾虽然占据了字面上更多的比例,但是真正推动剧情发展的是伊斯特拉凡,而且这个人物之所以让人印象深刻,除了细腻的笔触,更主要的是来源于厄休拉给予伊斯特拉凡的“爱国主义”。但同时需要注意的是,因为厄休拉把伊斯特拉凡描写的过于完美,反而降低了部分的文本阅读乐趣。

一般来说,我们眼中的爱国主义是以建立在对本国家的热爱之上的,这种主义常常被拿来做正面宣传,最基本的爱国主义即抵抗国土入侵,更宽泛的意义上来说可能包括抵制异国文化,保护本国工业等等,不可否认的是,尽管在历史的许多阶段,这种主义能客观上起到,保护家园,促进国家发展的作用,但它是毕竟常常建立在民@族主义的基础之上,因此不加以控制的话,有可能演变为大国沙文主义,而贸易壁垒,甚至侵略他人的行径,也往往由爱国主义所激发。用通俗的说法,爱国主义建立的核心是“我要比别人强大”这种心态,但在事实中往往演变为“我只要打压了你,我就算没有没有进步甚至稍微有些损失,只要和你差距拉大,那么也是我胜利了”这类事实。

来源:豆瓣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