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米塞斯对计划经济的批判比海耶克更加深刻,其效力亦更加恒久。

作者:卢安迪 香港信报专栏作家

随着世界越来越复杂、转变得越来越迅速,计划经济的可行性本应比上世纪末苏联解体时更低。但另一方面,科技的进步也赋予了政府更强的统筹能力。企业家马云去年声称,大数据技术(big data)将令计划经济「在未来30年越来越大」。

为分析这一观点,我们有必要回顾上世纪经济学界关于计划经济问题的大辩论,并思考当时的论据在今天是否仍然使用。因篇幅所限,本文将省略一切政治因素的考虑(例如授权政府进行中央计划,或会增加滥权和贪腐的风险),而那些因素多会进一步削弱计划经济的吸引力。

反对计划经济最广为人知的论据出自海耶克(F.A.Hayek,1899-1992)。在著名的The Use of Knowledge in Society和Economics and Knowledge两篇文章中〖知识在社会中的运用、经济学和知识〗,他提出经济运作所需的信息,例如每个人的能力和喜好,是分布在不同人的脑袋之中,而非人所皆知。

在市场机制下,价格的作用就是对众多信息进行汇总和传递。例如当我看到食水价格上升,我不需要知道究竟是因为发生旱灾,供应减少,还是因为一种新医疗技术要用大量食水,需求增加;总之我就会减少在一些较次要事情上的食水使用,实际效果是节约资源,留给更迫切需要的人。反观在中央计划下,政府难以取得计划经济所需的无数信息,结果导致大量信息错配和浪费。

Mount和Reiter曾以博弈论证明,不存在任何有效率(Pareto optimal)的机制,使得每人需要知道和政府需要知道的信息比市场机制更少。Jordan则证明,如果我们同时要求每人都有参加这个机制(而非独善其身)的诱因,则除市场外任何机制的所需信息都会更多。此外,Hammond更证明,任何有效率而又能使人们诚实提供信息的计划机制,其结果必定等同市场机制!

企业家精神难替代

计划经济的新一代提倡者,应该是相信大数据可解决上述的信息问题。然而,除了海耶克之外,另一位奥地利经济学家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 1881-1973)也提出过反对计划经济的论点,而他对计划经济的批判比海耶克更加深刻,其效力亦更加恒久。

作为整个经济计算辩论的发起人,米塞斯认为市场机制最独特的元素不是价格,而是企业家精神。由于一件财货的生产和消费并非同时发生,而世界瞬息万变,故企业家必须尝试预测未来的消费者喜好(经常预测错误的企业家会被淘汰),据此制订生产计划。不同企业家的计划之间的张力则决定资源的价格。如果没有资源价格,即使我们知道要生产什么,也无从选择生产方法。

米塞斯关于「企业家估价」的论点,在他的一代是少有人想过的,就如由均衡分析主导的现代经济学中,企业家精神也往往不被强调。那么,大数据的出现,又能否取代企业家的角色呢?

这个问题其实可分拆为两个问题:第一,这在逻辑上是否可行?第二,这在实际的运算能力上是否可行?有些论者认为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是」,也有人认为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我则认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短期是,长期否」,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否」。

人性远比数据复杂

就第一个问题,理论上,如果我们有大量观察数据和超强运算能力,对一名企业家的思考和行为模式有足够了解,确是可以在新的情况下预测他会对资源作出什么估价,从而模拟整个市场机制的运作。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我们不知在新情况下应考虑哪些企业家的估价,而且一些新出生的人会进入经济,我们对他们作为消费者和企业家的行为模式缺乏统计,因而无法重施故技。

至于第二个问题,简单来说,机器所能掌握的多是外在的「硬数据」,若要仔细拿捏人类复杂心理的「软数据」,现时的运算能力还远远不足。许成钢教授在第二届野三坡中国经济论坛上的演讲《为什么用大数据、人工智能去建立计划经济是行不通的》以及张维迎教授在「『大数据+人工智能』能否支持计划经济?」研讨会上的演讲,都详细剖析了「硬数据/硬知识」和「软数据/软知识」的分别,读者可于网上查阅。

再者,中央计划一旦增加,人们意识到其行为模式会被统计,或会故意做出不同的行为给政府看,企图以对自己有利的方式影响日后的政策。例如一个人可以装作非常需要一样东西,促使政府分配更多那样东西给他。如何设计既能收集数据,又不会扭曲行为诱因的机制,是值得进一步研究的问题。

最后我想以最大的努力强调一点:「计划经济」作为与「市场经济」相对的名词,是有一定误导性的,因为「市场」与「计划」并非相反。事实上,正如海耶克所说:「从来无人质疑应否有计划。有争议的是:计划应由中央权威为整个经济作出,抑或由各人分别作出。」市场中每个消费者都有自己的消费计划,每个企业家都有自己的生产计划,而朝令夕改的政府政策,恰恰是打乱人们尝试互相协调的计划。

来源:私产经济学与伦理学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