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不经意间从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看了大半场电影，让我深受震撼。这电影是《凯文的故事》，讲一个先天畸形的少年凯文，驼背、近视、两腿麻痹，只能靠撑着双拐走路，从外表看，不折不扣就像片中一群不良少年讥笑他的绰号那样，是一个“小怪物”；因此，他一生下来就把生父吓跑了，这个毫无男子气的不负责任的家伙从此丢下凯文母子两人不见了踪影。与外表适成鲜明对比，凯文的内心极为高贵，这使我们想起《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而且智力极高，这点却不同于卡西莫多。由于孤独，凯文从小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他最喜爱的书是《亚瑟王和他的骑士们》，这一部贵族骑士的传奇故事塑造了凯文的整个精神世界，这又向我们提示了《唐。吉诃德》；但还是不同，凯文一点都不滑稽可笑，他对现实世界有极为清醒的认识，应付生活中的凡人琐事绰绰有余——这从他指挥着弗雷德，两人巧妙对付那帮惯于欺负弱者的小流氓的精彩策略当中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弗雷德（对不起，这名字我记得不准确，但无关紧要）是凯文的邻居，除去心地善良，还有同样饱受歧视这两点之外，方方面面几乎都和凯文构成对比（又是对比！有对比才有内在张力和戏剧性）。弗雷德高大强壮，孔武有力，但性格软弱、内向、智力平庸；他的精神创伤来自他那罪犯父亲，这坏蛋无恶不作，最终因为杀了弗雷德母亲而入狱。在出庭作证时，弗雷德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从此被讥笑为“无脑人”。就这样，深深的自卑感像一只铁笼子，把弗雷德装了进去，最后导致他连读写的能力都快要丧失了。
我是从凯文教弗雷德读书——当然是《亚瑟王和他的骑士们》——开始看起的。凯文鼓励弗雷德的话算得上是这部电影的经典名言，他说：“每个词都是一幅图画的一部分，每一个句子都是一幅画，你要用想象力把它们联系在一起。”这句话用干巴巴的理性口气说出，说话的人不带感情，没有表情，几乎是冷冰冰的，但却有一切深刻的理性真理都具有的那种巨大的穿透力；而更妙的是，它表达的恰恰是一个非理性的内容——实际上，这句话等于说，是人类独具的伟大想象力，是理想、梦想创造了这个世界。“理性”（或者说“智慧”）和“想象”（或“理想”）两座高峰的并列——这就是“凯文”这个符号的深刻内涵。
让我们特别关注凯文的理想：
这理想当中没有半点仇恨的意味，哪怕是对于那一群动辄掏出刀子捅人的可恶的小流氓，凯文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们；他只是毫无畏惧、决不示弱，永远保持高贵的尊严；他绝不和他们打斗，因为他们根本不配作为对手。在那一大帮小无赖血淋淋的暴力威胁面前，弗雷德把凯文驮在肩上，在凯文的指点下飞快地逃避，巧妙利用各种障碍甩掉他们；当一条河挡住去路，无路可逃时，凯文用骑士道德（“真正的骑士不畏艰险”）鼓励弗雷德趟进河里，走向对岸；两人（记住凯文骑在弗雷德肩上）在河中间陷进泥里，弗雷德慌了神，凯文告诉他蹲下去脱掉皮鞋，两人终于脱了险；而那个不甘示弱的、拿着刀子追赶的小流氓头，因为个子矮不得不半途折返。这个二位一体的，智慧的大脑、高尚的心灵和强壮身体的现代骑士奇妙组合首战告捷。
要想准确揭示凯文的理想，关键词是“高贵”——真正的贵族骑士精神：英勇无畏、忠诚正直，济困扶危、保护弱小，视荣誉胜于生命。
请看这对二合一拼装骑士的一系列传奇故事：他们在杂货铺里大声喝叱一位对女人动粗的男人，话说得极不客气——“把你的脏手拿开！”那男人大为惊讶，他无法想象，旁边那么多男人都不敢管这闲事，出来打抱不平的却是这么两个看上去不堪一击的孩子。他恶狠狠地盯着他们问道：“你们这是在对我说话？”这两位骑士毫无惧色，重复一句：“我说，把你的脏手拿开！”——幸好，这男人还不失绅士风度（他毕竟不是流氓无赖），没再说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出门离去。
那群小流氓抢了一位女士的钱包，看见警察来了，就把钱包从井盖丢进下水道里，恰好被两位骑士看见。夜里，凯文叫醒弗雷德，两人想办法去取钱包，目的是归还失主，因为真正的骑士有义务保护妇女和弱者，不取不义之财；凑巧，却与也来取钱包的小流氓们狭路相逢。凯文抓住铁栏杆翻上二楼脱了身，弗雷德情急之下举起沉重的井盖自卫，小流氓们在这出乎预料的更强大的力量面前吓得落荒而逃——实力是流氓懂得的唯一语言。凯文的本意是宁可逃避，也不使用暴力，他担心井盖真的砸坏了那些坏小子（他们毕竟也是人），所以一直大叫着阻止弗雷德；但是，如果弗雷德不这么做，我们真的不知道事情如何了结，只要警察不在场，这就是无法解决的道义冲突——伟大作品的深刻就在于揭示这些冲突。
我们只看见一次凯文流泪——流泪似乎是和这小小的强大心灵不相干的。那是凯文猜到了自己来日无多之后；他送给弗雷德一本厚书，封面上写着“弗雷德骑士的故事”；弗雷德翻开一看，里面没有一个字，大惑不解。凯文第三次说出那句关于想象力的经典语言，然后低下头悄悄抹了一下眼泪，别的什么都没说。就是用这本空白的厚书，弗雷德在凯文死后写下了《凯文的故事》，电影就是以弗雷德的讲述展开的。
结尾更加震撼人心。
死前不久，凯文有一次指着一个有许多身穿天蓝色大褂的人们进进出出的大房子告诉弗雷德，那是一个研究器官置换的科学实验室，正在给他做着重造身体的最先进的科学研究；不久之后，他就会有一个全新的身体，一个和他的精神和心灵相称的身体……凯文死后，弗雷德赤着脚在雪地里疯跑着找到这间“实验室”，却发现原来是一间大洗衣房！弗雷德顿时哭倒在地……
——亲爱的读者，请不要以为这是凯文在欺骗弗雷德！这是凯文的梦想。正是这种凯文式的伟大梦想造就了高贵的人类，推动着人类不但远远高出于所有的其它动物，也远远超越了平庸琐屑的现实主义、物质主义的世俗追求，使人类——至少是其中最优秀的一部分——不断接近神明的境界。凯文的理想从不强加于人，他只是力所能及地关怀和帮助着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普通人，做着一件又一件除恶去弊的小事。凯文的理想无论你说它是真是幻，都从不伤害任何一个人；他只有给与，绝不夺去。而另一种理想却以未来之名伤害现在，以伤害自己为由伤害众多无辜的他人，甚至可以达到主张用核导弹与仇敌同归于尽的疯狂地步——我是指那位万人景仰的仇恨之神切。格瓦拉。这两种理想之间的距离，真有天堂地狱之别！
当然，我不是说物质条件不重要。我只是说，它没有那么重要——它不象如今我们这个物欲至上、经济决定论社会中的流行意见以为的那么重要。
请听我讲一个关于我们中国人的真实故事。
在山东省的一个偏远山区有一位农民，既贫穷又没有文化，照我们社会学家的分类，他理所当然属于“弱势群体”之列。这个中国人一辈子的执着追求就是种树；数十年如一日，几乎每天都要上山种树；因此，日积月累，他已经种下数不清的大树小树。这一天他又上山，不幸，一块巨石滚下来，砸断了他的腰。他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伤口总算愈合了，但他下肢已经瘫痪，只能坐在一个垫子上，用双手撑地一步一挪地走动——就象鲁迅先生小说中的孔乙己被打断腿之后那样。这一天，他决定继续上山种树；家人和所有的邻居、乡民都劝他不必再干了，他们说，他这一辈子的贡献已经够大了；但他不听。从此以后，他每天就这样坐在垫子上，用双手当脚，一步一挪艰难地上山，去实现他始终不渝的理想——种树；一种每个凡人都能实现的、凯文式的伟大理想。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该有多么巨大啊！一种人，可以称之为“消耗型”的，终其一生，只是在耗尽自然资源和社会财富，没有给世界带来任何改善和增添；另一种人，是“创造型”或“建设型”的，自然界和社会因他们的存在而变得更美好、更充盈；而这两种人的差别并不取决于任何客观的、物质性的条件——贫富、教育、能力、阶层、职业、环境……，而仅仅在于一念之差：我要立志做什么样的人，过怎样的一种生活。
一切伟大作品都可以说是伟大传统的再现和发扬。《凯文的故事》这部电影的深度和厚度就来自这种伟大传统。这传统是经由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一遍又一遍地重读古往今来的伟大作品而得以再现和发扬。这些伟大作品通常被冠以“经典”或“古典”之名，意思是源于悠久传统的、最杰出的、堪称典范的。读书为什么如此重要？——那要看你读的是什么样的书。读书无比重要，是因为那是我们和古往今来全人类所有伟大的心灵直接对话、讨教，从而使自己变得优秀起来的唯一途径；这些伟大心灵都相似，并无古今中外之分。从来没有亲近过这些伟大作品的人们是最可怜悯的人，他们可算是枉活一世——尽管这往往并非全然是他们自己的过错。
当你把《凯文的故事》好好看上几遍，你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生命如此有限，穷一生之精力，世存的伟大作品也只能让我们每个人了解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我们怎么还能在那些不入流的、速朽的伪文化上头虚掷生命？。
20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