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4第四章 喊一声鲜花无数

第004节(总第036节)

黄昏突然降临,你措手不及却又无需准备。幸运的人啊,你拥有的爱和杀手一样多。月下彩虹挥舞,今天我承认是伤口的主人。水和泪的不同,大不过你和情人的区别。灵魂与肉体如何剥离?死神有最好的答案。满怀怜爱的公主求来神启:“爱情盗自天界,无法在人间存活!”
确实象伍斌说的那样,杜环清早就下定决心跟着沈鸣洲了。说起来哥哥杜环武就在福源公司的潘渡工地,小杜都不肯去呢!这天小杜一大早就独自离开朋江工地,背着一个学生式的背包,还拎着一个箱子,沿着沈鸣洲走过的路线赶路。抵达福永工地时已是傍晚,正值沈鸣洲忙完最近那几处返工后往回赶。两个老乡在零午山上不期而遇。小杜愣了一下,不禁惊叫起来:“老乡,你怎么这么瘦这么黑了?!”
沈拍着小杜的肩膀笑着说:“你也很瘦呀,看起来好象还有愁事呢!”
沈立即带着小杜找沙守良。沙调度安排小杜住在沈的隔壁,和孔川学同住一间房。孔川学正在吃饭,见有人来住,温厚地笑了笑,圆胖的大脸很和气。之后孔放下饭盆和沈一起帮着小杜收拾东西。小杜连说“打扰孔大哥”,不肯麻烦他。屋里早就有两张铁架床,因此孔把床上的东西挪走后挂上蚊帐就差不多了。听孔说,他和罗惠两个午饭后就给县质检站送混凝土试块,刚刚回来,这么晚回来的原因是小罗陪站长“刘指导”下了几盘棋。
之后沈带着小杜去食堂买饭。此时已过了饭口,食堂里没什么人;却赫然看到赵登禄独个儿坐在食堂前面的空地上,光着上身乘凉,一身白肉差不多把下面的小椅子全遮住了。赵一直咧着嘴笑着目送沈、杜二人进出食堂,眼神十分友好。沈本想把小杜介绍给赵,毕竟小杜也是干技术,说起来还是在赵的手下;可赵一直对工作不闻不问,每个大白天都是睡觉、品茶、打牌,沈一直不敢拿工作上的事去找他,以免招惹不是。因此尽管赵的眼神似乎在询问自己,沈犹豫之下还是没作介绍。
饭后沈吩咐小杜好好休息一晚,自己便要下工地。可小杜执意要跟着沈去现场看看,沈拗不过,只得答应。两个人下了山,从电厂南门进入工地,直奔2号转运站。小杜一路上十分好奇,问这问那的,快活得象只小兔子。沈带着小杜爬上转运站的第三层。几盏碘钨灯把工作面照得雪亮,张老大正带着二十几个弟兄忙着绑扎梁板柱的钢筋。扎好的钢筋密密麻麻的,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不过边上几道大梁的侧模还没支好。按照侯五常的要求,钢筋必须于明天早上八点以前完成绑扎,待监理验收通过后即开始浇砼。
小杜四处察看,十分新奇。看着这些密如蛛网的钢筋,小杜不觉惊叫起来:“哇噻,这比填坝复杂多了!大哥,这么多种钢筋,是谁指导加工、绑扎的?”
沈告诉他,所有这一层钢筋的料单是沈利用半天时间抢出来的。小杜不禁十分钦羡:“原来老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没看错人!”
沈把张老大叫来,与小杜见面。小杜主动伸出手来,十分友好。张老大瞅了小杜两眼,大大咧咧地说:“我的手脏,也不懂这套规矩。以后有什么想法跟沈工说,我们听沈工的……”
沈立即纠正张老大的话:“也要听我们杜工的!杜工到工地检查,代表我!”
张老大笑了笑,不置可否。看完工作面,沈带着小杜来到技术股办公室。办公室不算小,摆着四张办公桌还显得宽敞。沈寻思应该给小杜争取一张办公桌,因为前些天侯五常说,小杜虽然是临时工的性质,却是作为技术人员使用。作为技术人员,伏案工作少不了,以后涉及到的技术资料也会越来越多,应该给他一个办公的地方。小杜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连说坐在这里办公感觉肯定不错。沈忽然想起当初侯五常说的办公室里林晓音忙不过来,因此同意雇佣小杜的女朋友阿英,这次不知何故只有小杜一个人过来。沈问起这事,小杜的脸色一阵发白,只说是阿英在何盛业叔叔的“建设之家”还有点事,得推迟几天才能过这边来。
沈这才得知阿英刚刚离开孙玲的后勤部门,转到“建设之家”做服务员,比以前忙了不少。沈猜到另有隐情,却不知如何问起。小杜也不愿意多说这事,转而大声地对沈嚷:“大哥,要注意维护你在老家的形象,不要犯错误哟!”
沈听得莫名惊诧:“这是什么话?我犯了什么错误?”
“前几天水秀到朋江工地找你,还给你买了一大堆的点心水果呢!要不是我在那边,她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一个女孩子,在那种地方乱转,多危险!”
原来是水秀!沈急切地问:“后来她到哪里去了?”
“回新都打工去了——她是请假来看你的。当时她还想到福永来找你呢,我劝她别跑那么远。看到她很不甘心,我向何叔叔打听你这边的电话,让她给你打电话,谁知道你又不在。”停了一下,小杜兴奋地拍着桌子说:“好事好事,应该恭喜你!虽然暂时没见到,不过不要紧,好事多磨嘛!”
沈硬着嘴说:“你别瞎说,人家只是来看看!”
小杜立即恢复了平静,诚恳地说:“大哥,你我是老乡,又是老实人,是什么就说什么,没必要遮掩。那天水秀全身穿得很鲜艳,脸上敷了粉,还涂了口红,挺漂亮的。你们是典型的一见钟情——说错了说错了,应该是她单方面看中你。说起来水秀确实有点配不上你,不过我觉得她是一个很难得的女孩子,娶她的人不会后悔的!”
沈不知说什么好。这时侯五常突然闯进门来,直奔沈询问了一番工地的情况,满意地点点头。之后侯才注意到小杜,简单问了几句话,又问起阿英的事。沈正要向侯提出给小杜准备一个办公桌,不料侯忽然勃然大怒,小脸涨成了猪肝色,对着小杜吼:“早就催你们来,推三拉四拖到现在!好不容易来人了还不凑一起,你们是哪路高人神仙?要摆多大架子?明天就叫你女朋友赶到,再不来我们就另外找人——想到我这边来的村姑多得要用火车装!”

第二天清晨,东方初露一抹亮色,渐渐地越来越鲜艳,如同荷花挺出水面。又是一个晴热的日子。零午山刚从睡梦中醒来,薄薄的雾气在树梢中象梦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远处传来水牛的低鸣,十分悠长。
还没来得及吃早餐,沈鸣洲便带着小杜下山赶往书记楼。昨晚被侯五常凶了一通,小杜十分不安,立即便要出去打电话到朋江工地催促阿英。当时已经很晚了,到处都关门休息,到哪里去找电话?沈反复劝慰小杜;还替侯五常解释说,他的性格历来是这样,急起来蛮横不讲理。小杜却说侯为人狠毒,远不只是性格问题。不过后来小杜还是同意回零午山休息,但要求第二天一早就出去打电话,因为阿英上夜班。
书记楼里有人已经起床了,看管电话的安阿姨正忙着做早餐。听沈说明来意,安阿姨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只嘱咐了一句“别说太久”。小杜把电话打到“建设之家”,那边说是阿英刚走。接电话的还应小杜的请求特意去了一趟阿英的宿舍,回来说是宿舍没人,找不到她。
放下电话,小杜十分失落。邢勇开本来还在睡觉,听说沈鸣洲来了,赶紧爬起床,脸也没洗,拉着沈和小杜一起去“风情街”吃早点。沈惦着2号转运站等着浇砼,事先还得通过监理验收,心里着实放不下,随便吃了几口,便带着小杜赶回工地。
2号转运站上面已有不少人。沈和小杜爬上三层,发现整个工作面密匝匝地铺满了钢筋,四周大梁的侧模已经支起来了。张老大正带着几个工人做最后的加固。任老板也在现场指挥工人清理杂物。叶贤美不知何故在场四处查看,手里还拿着图纸。监理还没来,沈便和任老板闲聊几句。
不一会叶急急地下去了。沈感到有点诧异,探头往下看,只见叶下到地面即与迎面而来的魏义廉说了几句,接着急匆匆地赶回技术股办公室。不久监理白总来了,后面跟着俞勉为。白、俞二人上到工作面,查看了一圈,同意浇砼。沈立即开出浇砼通知书,叫小杜送到拌和站给孔川学。白总见没什么事,先走了,留下小俞监管施工。
不知怎的,拌和站久久不见开机,相反还传来一片吵嚷声。有人来叫沈下去,说是侯五常找沈有事。沈赶紧下到地面,赶到经理室,只见侯叉着腰坐在椅子里,满脸怒容。一见沈回来,侯立即大声数落沈:“这么重要的工程,把钢筋料单下错了,怎么搞的?”叶贤美坐在旁边,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魏义廉也在场,闷坐着不出声。
沈询问一番才得知,有一道大梁的两种弯起筋的直径弄混了,刚好换了位置。这一点是叶在现场发现的。沈想了想,提示说:“也有可能是张老大弄错了……”
“这里还有你的料单呢!”叶抖出一张弄脏了的料单说:“对照料单和图纸看,肯定是你弄错了!”
沈对照着看了一会,发现果然是自己出的错,便不再吱声。不过沈心里十分不满,因为自己已经下了上千种的钢筋料单,极少出错。如今有这点错又怎么啦?魏调度提议说,监理已验收了,可以先打混凝土。至于那两根钢筋,等监理不在的时候取出来更换就是了——那个姓俞的能盯多久!
侯黑着脸,敲着桌子说:“钢筋的事就这样处理,马上开机!下午开个生产整顿会,各部门生产骨干都参加——个个都象你这样粗心大意,工地的乱子还有完吗?不管什么大佬神仙,该管的就要管,该处理的一定不手软……”
话音刚落,有人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沈一看颇为吃惊——来的不是别人,原来是赵登禄!赵总平时对工程不闻不问,充分放权;此刻却虎着满是胡子的大脸,逼视着叶贤美。叶吓得下意识地往后面挪动身子,刚刚迈开脚,只听得赵一声沉雷般的训斥:“蠢猪!你懂什么?!”
叶带着哭腔说:“明明是他弄错了,你还骂我……”赵听得性起,敞开上衣,露出黑乎乎的胸毛,指着叶大骂:“蠢猪你本事大,你来管!你怎么不去指挥部向顾老板汇报?你分得清钢筋和铁丝吗?”接着转过身来,吩咐魏调度说:“先不开机,叫任老板把那两根钢筋抽出来,另外换两根,扎好了再请监理检查验收!”之后又朝侯扔下一句话:“下午的会我要参加——在技术股里头,谁都要压任务,别想占着茅坑不拉屎!”说完便挺着大肚子走了。
叶贤美终于哭出声来,哭得十分伤心。侯听得心烦,喝令叶住声。叶不但不住声,反而连哭带喊:“我干的活还少?这么多的统计、结算,不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哪天没下工地?工地那点技术活有什么难?骆时丁和沈鸣洲都没我干得多!谁占着茅坑不拉屎?说这话也不脸红……”
侯急得直捶桌子,瞪着发白的眼珠子厉声吼:“你懂个屁!怪不得人家骂你蠢猪!猪挨打都会躲起来,比你识相多了!你这破锣到外面卖吆喝都不配……”

2号转运站扎错钢筋的事终于被监理知道了。上午拌和站没有开机,任老板亲自带着张老大及手下的一班干将返工,出人意料地一直折腾到下午三点才完事,博得了白总的一番表扬。下午没有召开生产整顿会议。返工后的浇砼也挺不顺,不知怎的直弄到傍晚才开始。
赵登禄提的意见很快就得到了落实:叶贤美除负责工程统计和外包队的结算外,正式负责厂内、外沉煤池的技术工作。厂内沉煤池位于3号转运站的北侧,挖了个大坑后一直没动工,留下一滩积水;而厂外沉煤池在厂区外面,位于环厂西路的西侧,短期内更是顾不上,所以叶继续忙她原来的活。
侯五常对沈鸣洲的态度不一样了,跟沈见面时格外热情,有时还问起家长里短。沈发现侯不光对自己热情,对骆时丁也是诚意有加。有一天晚上侯叫沈、骆两个去“诸侯宫”商量工作上的事情,差不多要散会的时候,侯见四下无人,笑容满面地伸开双手,同时拍着沈、骆二人的肩膀说:“你们两个就跟着我啦,好好干,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兄弟几个一起,喝稀饭就咸菜也心甘情愿啦!”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地察看两个人的表情。
骆显然深受感动,嘴巴动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明明是要告辞,却不由自主地一屁股坐下来,跟侯五常谈起了目前施工中存在的种种问题。侯本来也是要将两个人送走后关门洗个痛快澡的,见状不得不硬着头皮坐下来应付。骆侃侃而谈,从现有工作面的整顿到地下转运站的漏水维修,从材料管理到劳动纪律,一概不放过。只见他由点及面,举一反三,分析精辟,见解独到,说得侯不时地点头。侯偶尔提出不同看法,骆便不依不饶地反驳。此时的侯五常心情异常地好,看起来毫无不悦之色,反而连连点头称是。沈鸣洲站在门口等着,想走却走不成;只得指望趁骆喘口气的功夫告辞,然而骆就是不肯行方便。熬到后来沈终于挺不住,借口上厕所逃了出来。
对于侯的示好举动,沈鸣洲并没有特别的感觉。这些天除了任务紧,沈还另外平添了几件烦心事。上次钢筋返工虽有赵登禄出面撑腰,可毕竟是自己的失误——有人已经放出不少风凉话了。赵登禄发了这一回威之后又回归了昔日的悠闲放任,沈不知如何面对这位有知遇之恩的上司。
杜环清的事更让沈感到为难。张老大总是不听小杜的安排,沈好几次对张老大表示不满,要求张老大服从公司的管理,可收效甚微。更难办的是,小杜几乎整天都有点心绪不宁,多次要求请假去朋江工地催阿英来福永。沈知道侯五常为这事催促过小杜几回,自然支持小老乡抽身去办理。不过请假就得扣工资奖金,而小杜的收入本来就很微薄,所以沈偷偷地让小杜去了一趟朋江工地。两天后小杜仍是独自回来,而且更显得忧郁不振。
在沈的追问之下,小杜终于说出实情。原来这次小杜回朋江工地,和阿英在宿舍里见面,阿英不知为何反常地心烦,尤其特别烦小杜;而且不肯践行当初的诺言来福永,催急了就用“过几天再说”来应付小杜。让小杜惊讶的是,期间康人豪两次到宿舍来找阿英,阿英虽未跟着出去,可她的眼神着实让小杜不安!后来小杜向孙玲大姐和何盛业叔叔打听情况,得知小杜不在工地的这几天,阿英和康人豪只要一有空就呆在一起,几乎每次吃饭都在一起,差不多天天上演“天仙配”!
小杜备受打击,内心承受着被撕裂的疼痛,却还得面对着现实中的责任和焦虑。对于阿英跟康人豪不一般的关系,实际上小杜一开始就感觉到了,当时就受惊不小。谁不知道康人豪是个吃女人饭的花花公子?阿英的眼光……她怎么了?不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必须阻止这场悲剧!为此小杜想了很多办法来挽回——带阿英来福永就是这样的设想,而且当初她爽快答应了。
那边工地几乎所有人都看出了康人豪的不可靠和阿英的糊涂,除了阿英自己。孙大姐和何叔叔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主动把阿英转到“建设之家”,却不起丝毫作用。回想这次见面阿英的冷淡,小杜格外心伤——足足十年以上的恋情啊,竟然消散得比水雾还快!女人一旦移情别恋,就象是大江决堤无可挽回……
听了小杜的遭遇,沈思虑片刻,郑重地建议小杜给阿英父母打电话,告知详情,尽到男朋友和老乡应该背负的责任;之后沈劝小杜把这事看开点,毕竟聚散都是缘分,作为男人关键还得珍惜自己的身体和时光,为一生的事业着想。小杜只是不出声。沈又引经据典地说,古人指出君子应当“怀器而行”,一个有德行有志气的男人远离家乡打拼,没有某方面的专长和本领是不行的。眼下小杜有这么好的书画、雕塑和根艺天分,跟应该倍加珍惜,尽力挖掘自己的潜力,在自己的专长上闯出一条出路——若如此,那么爱情、财富、地位将会如影子一样自然出现,毫不费力……
沈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自己都要被感动了。谁知最后小杜淡淡地说:“你说的很对,不过对我不合适,因为我的这点所谓才华都是她给我的。我弄出的那些作品主要是为了回报她给我的恩赐。如果她都不理我了,我哪里还会有什么灵感?即使勉强弄出点东西来,又能给谁呢?”
沈听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位知识层次看起来很一般的小老乡,内心竟然涵护如此崇高的感情!在当今物欲横流的世道里,如此信守心中的爱神,能有几人?回想起去年在基地搂着小凡的那一幕,沈真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考虑到小杜手头困窘,以及工地的紧张状况,沈建议小杜尽可能通过电话催促阿英过来,而不是特意跑朋江工地。小杜接受了沈的提议,每天下班都要到书记楼或是“风情街”找电话打到“建设之家”去。这边侯五常等得越来越不耐烦,那边阿英找各种理由拖延,两面夹攻,把小杜烤得心焦脑热寝食不安。
工作上也满是让小杜怵头的事。按侯五常的规定,小杜的职责是现场管理,重点监督任老板队伍加工和绑扎钢筋;另外还有回收钢模板和脚手架。可小杜没有处罚的权力,加上缺乏经验,以及一个临时工的身份,根本没在张老大的眼里。小杜受了挫折只有向沈反映,沈为此大大地训斥过张老大几回,情况却不见好转。不到十天的功夫,小杜已是又黑又瘦,提起上班便满脸愁容了。
又过了两天。夕阳仍然发泄着威力,到处都酝酿着燥热。沈鸣洲全身淌着汗渍,疲惫地回到零午山上。刚刚就着旁边的水龙头洗一把脸,小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后面还跟着月华,绕着小杜直撒欢。小杜气未喘顺,便告诉沈他想辞职不干了。
“有什么事吗?”沈虽然早有预感,内心还是隐隐地掠过一丝伤感。
“那边的人说,一天都没看到阿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小杜焦虑得两只手不知放哪里好:“本来我跟你一起挺好的,但是这件事弄得我没法安心,所以还是不给你添麻烦好。”
沈想了想,迅速作出决定:“你先不要辞职,赶紧过去!处理好那边的事再过来。”
小杜一下子宽心不少:“好好,我这就走,这边就靠你帮我挡着了!”说着便往东边赶去,与下山的路口方向相反。月华摇着尾巴欢快地跟过去。
沈惊讶地问:“你到哪里去?”
“下山。东边出‘风情街’不远有一条公路去新都方向,在路边就能拦车!”小杜一边回答一边飞跑起来,跑到边上一跃而下,转眼就不见人了。月华也跟着跳下去。沈赶到边上张望,只见小杜飞快地沿着杂草横生的山坡往下猛奔,瘦弱的身子象跳跃的音符,在浅黄色的夕阳下踩着急切的鼓点,一会儿就飞奔到最后离菜地约两米高的陡坡上面。小杜没有犹豫,借助惯性远远地飞下去,脚尖落在菜地间的蹊径里,轻巧地迈前几步,终于平衡住了身子。此时月华已跑到小杜的前边。小杜回过头来朝沈挥挥手,身上什么也没带,小跑着绕出菜地,很快消失在书记楼旁边浓密的竹子和柚子林中。

这些天骆时丁象是换了一个人,精神昂扬地沉迷于工作,差不多所有的工作面都有他忙碌的身影;而且整日谈笑风生。调度每天必向他请示工作,甚至侯五常的不少安排也被他推翻。侯若质问则引发异常激烈的争吵,争吵的结果是侯的退让和骆的胜利。因此大家不再叫他“骆工”,改称“骆总”。
骆总觉得工作是如此的有意思,简直是自己生命的体现!每一块预埋件的制作和埋设,骆几乎都是从头到尾亲自指导,有时候还跟民工一起搬运配件和焊条。因为工程施工是一个整体,骆总为了推动施工,免不了要支使别人。对此骆并不发怵,因为出发点是为了工作,对事不对人——况且还有侯五常的支持呢!
一般来说,除了丘国柱、魏义廉、罗青松几个重量级的人物骆总不敢过于使唤,其他人一律望风披靡。当然偶尔也有几次例外,比如龚专家。骆见“阴公公”天天带着几个人在地下转运站里鼓捣,漏水问题就是不见解决;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便上前询问一番。谁知“阴公公”的职责分工意识极强,严肃回复说,这里的预埋件早已完工,没有骆的事。骆总本来出于公心,没想到这个高薪聘来的老家伙竟是如此态度,内心不觉腾起一股火气,不禁刺激了这个老家伙几句。不料这位不声不响的“阴公公”顿时变成了一条被冒犯的眼镜王蛇,张牙舞爪,凶恶无比,气势汹汹地反攻,把骆总逼得步步退却。事后龚专家还不解气,找到侯五常讨说法。这回侯五常毫不客气地召来骆总,当着老同志的面,把骆总训得一愣一愣的。
骆总的情绪不受影响,继续忙里忙外。一次骆总去电厂办事,见到王爱春粉脸含春,顿时凡心动荡难以自持。幸运的是,王爱春似乎被骆总的诙谐风趣吸引住了,对骆相当热情。随后骆听人说王爱春名花无主,遂信心十足地做起了头戴钢盔身骑骏马手持方天画戟的勇士,隔三差五出征电厂,有事没事地蹭到资料室里去捕捉王的芳踪。几次下来,王嗅出了味,开始躲着骆。骆却不畏艰险,继续勇往直前。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上午骆在工地与王爱春邂逅。虽然旁边有许多人,骆还是抓住机会侃侃而谈,充分展示自己的非凡风采。王始终含而不露,越发让骆觉得意趣无穷。不久王礼貌地辞别,骆的心里虽然有一点点惆怅,可更强烈的感觉是有如春风过野,心花怒放——灵魂简直要脱离肉身,要飞!中午回到零午山,遇到吕厚德拎着公文包往山下走。骆见吕衬衣白亮西裤笔挺,一副少年得志的派头,忍不住奉上一句“领导中午也不休息”、“好辛苦哦”,引得吕脸色大变。回到宿舍时又赶上罗富昌的司机找金明验收沙石料,这回金明十分热情,丝毫没有责怪司机打扰午休的意思。骆对此又有感触,不禁脱口而出:“‘精算师’跟股市一样,要收红盘了!”金明似乎没听见,和司机有说有笑地走了。
沈鸣洲还没回来。孔川学正在屋里忙着盛排骨汤。骆在宿舍里准备好的这套餐厨具,平时和小孔一起共享;蒸饭熬粥炒菜煲汤,生活得有滋有味。在公司这么多年,只有小孔性情和善,量大能忍,从未跟骆有过芥蒂,真不愧为圣人之后啊!有幸能与小孔相识,骆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福分!
两人端着热汤,喝得高兴时干脆把上衣脱掉。小孔胖得只见肥肉,骆总瘦得只剩排骨,令偶尔过往的同事驻足观赏,外加几句点睛式的品评。骆、孔二人毫不理会,只管开怀畅喝。
可是生活总是不那么圆满,就在二位尽情享受的时候,乖崽急匆匆地赶来,没来得及闻排骨香味,便气喘吁吁地传话:“骆工,骆总,赶快下工地!碎煤机室出事了,侯工跟白总吵了一架。沈鸣洲也在那里……都搞不掂——就等你这粒种子去冒尖尖!”

吕厚德中午冒着烈日下山,确实有要事要办。准确地说,应该是怀着激动的心情去实现酝酿已久的宏伟目标!刚才骆时丁穿着灰不溜秋的厚工作服、汗流满面却又得意洋洋的形象,让吕感到可怜、可笑而又可悲。
自从年初随徐经理到国外神游半个月,吕的心境便全变了。世界上好吃的好玩的太多了,人活一辈子如果到老到死都被困在某个地方,简直是白投了一回胎!骆时丁当然是冒傻气,那个有“上进”口碑的老乡沈鸣洲又能怎样呢?说起来不是照样被人压制吗?至于李卫华、张二新之流,原先还觉得他们有头脑,现在看起来和笨牛没什么区别——平时撒点牛脾气,人家给两鞭子或是给几口草吃,马上乖乖地拉犁上磨,这算什么出息?甚至那个金明也就那么回事了。那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满脑子也只不过是揩油水的想法而已。比如这次临时替李向红验收沙石料,百般刁难人家司机,直到罗富昌塞给他一千块钱,他的身份立马就变了,好象跟那个司机一样成了罗老板雇佣的人了——想起来都替他害臊!别看我吕厚德贫寒起步,而且当初还接受了别人有目的的投入,但是象金明那样的勾当,吕某人还真看不上!
吕这样想着,一边绕着电厂的西环路赶往“黄记”,以避开大家的眼光。昨天吕就打听到黄老板要出门,这次果然只剩下老板娘主事。在老板娘的眼里,吕当然是一位实至名归的大客户。所以当吕点完菜后坐在二楼的僻静雅间里等着时,老板娘总觉得吕贵人过于孤单,不时地吩咐阿美送去花生米、凉海带丝和鲜黄瓜充当下酒菜。
“黄记”的生意一般,吕点的菜无疑是这里的一笔大生意。吕把公文包放在桌面上,两眼望着眼前的乌鸡汤出神。小时候只有过年时候才能盼来一碗鸡汤喝。那时候母亲虽然养了很多鸡,可那些鸡甚至包括鸡蛋早就确定了几乎无法选择的去处,很难落到自己的肚里。算起来吕毕业已近两年了,家里依旧比较困难。吕不是没有钱,光是公文包里的那几沓崭新的百元大钞就足可让有些见识的老板娘眼睛发蓝,更不用说远在山坳里的老母了。可不知怎的,这两年里总是赶上种种原因,致使寄给家里的钱一直未能超过五位数。
自从当上设备股长,吕就交上了好运。投在“顺发”里的钱,大部分是小弱带来的嫁妆,小部分是买设备配件的回扣。这段时间吕结婚、买房、装修、办家具,经手的钱流水似的,可这些钱大都是顾老板的。这期间自己家里没人过来帮着张罗,相反还寄回去两笔钱。小弱不反对寄钱,可对于吕家人一直心有怨言。柳东当政时虽然回扣不少,可新建的家庭积蓄不多,小弱要在基地开茶座,“顺发”还需要投资,弄得这位吕老板手头紧巴巴的。后来侯五常窜上台,回扣不那么好拿。还好此时“顺发”终于有很不错的回报,吕的手头开始宽裕了。按说应该给母亲和妹妹帮一把,让她们两个早日脱离穷困,可是此时……年轻的吕老板有一个心愿、一个强烈的心愿需要了结——事情怎么总是撞到一起呢!
阿美又一次端着菜进来。普通的T裇和短裙把她那匀称优美的身段彰显无遗,秀美的瓜子脸蛋象初开的莲花,让吕彷佛闻到一丝美不可言的春意!
吕并不是没见识过女孩子。除小弱外,大都市那些激素催熟的女孩或女人,或丰乳肥臀,或细腰平胸,吕都没品尝出特别的味来。唯有阿美这朵在小地方长出来的鲜花,才让吕真正体验到了什么是少女之美;也只有在看到阿美时,吕才感到自己仍然还有一颗躁动着生命冲动的年轻的心!
可是,好东西总是那么显眼,伸向阿美的手差点比吕来得快,幸好被卫矜冲了。想想那个林世英,一个不折不扣的车夫,竟然也敢打阿美的主意!虽然吕已是结婚成家的男人了,可阿美要是落入林世英那种人的手里,吕无法咽下这口气!
当初吕就认定阿美并不真正喜欢姓林的,黄老板撺掇阿美纯粹是出于私利。吕还觉得,阿美一度默认此事,多半是出于改善家境的考虑,而这一点在今天的吕厚德眼里已构不成难题。果然,被卫矜耍弄之后阿美便不怎么理睬姓林的了。其实吕早就有资助阿美的想法,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前些天吕一下班就来这里,可后面总是跟着李卫华或是张二新,明摆着是姓林的网来的眼线。所以吕今天出其不意,利用午休时间出击,总算甩开了那帮狗腿子!
说到李卫华,吕越来越没有好感。柳东管事的时候拼命巴结柳东,如今侯五常上台又对姓侯的抛媚眼,工作上表现得比谁都积极。每次林世英来工地,姓李的张口闭口“世英哥”,差不多把姓林的当老祖宗供着。其中的玄机吕自然一眼看穿。李卫华对姓林的这么看重,不仅是因为林自诩为徐经理的贴心人,更因为林的舅舅是中源公司的经理胡敬义、局里的大红人。
吕虽然也有混出点名堂的想法,可是看不上李卫华的这套做法。工作当然要做好,事实上吕花了不少精力抓全公司的设备管理。可是此举刚刚开始,便得罪了不少人。大的不说,就是那个小小的毛毛虫温永顺,近期跑到基地扬言,说要“打死吕厚德那条蛀虫”,“为公司除害”。吕虽然不相信他有闹事的胆量,可心里还是挺烦的。局里那帮头头,尤其是管设备的几个人,心机那么深,吕光是伺候他们就觉得挺累的,更不要说再往上爬了!自从有了顺发,吕越来越觉得这才是自己应该下功夫的事业——当年的老祖宗吕不韦,不就是以商通仕的典范吗?
窗外的阳光开始偏西。楼下传来老板娘带着两个佣人收拾碗筷的声音,显然食客已散得差不多了。吕胡乱吃几口,然后夹着公文包下楼,找到老板娘,订了三楼的一间大客房,要求阿美帮着收拾一下。正忙得两手油腻腻的老板娘满口答应,连连交代阿美“给吕老板换个新床单”。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房间,吕顺手把房门反锁上。这是一间套房,两个人都在里屋。阿美收拾床单时显得有点惊惶。吕坐在大床对面的沙发上,不慌不忙地欣赏着可人的猎物。等阿美把床上的枕头、毛巾被摆好,吕盯着阿美的眼睛说:“阿美,你看我怎么样?我做梦都想要一个情妹妹,跟你一模一样的情妹妹……”
阿美不敢看吕,小声说:“吕老板要是没什么事,那我先走了……”说着便要逃出去。
“别忙着走,先看看这个。”吕一边说一边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沓缠着封条的百元钞票。这是上午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一万元整。
阿美怔怔地看着那叠钱,不知所措:“吕工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给你的。”吕看看阿美,温和地笑了笑。阿美想拒绝,还想告诉吕,她绝不是吕想象中的那种人;可这句话梗在喉咙里直打转,就是出不来。迷茫中只听得吕温情地说:“你我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家里很需要钱。这些钱是我开公司挣来的,很干净……”
阿美仍是怔怔地看着,迷乱中只见吕又拿出一沓崭新的钞票。阿美的脑子里一片混沌,迷糊中看着吕索性把公文包抖了个底朝天,里面又滚出两沓来——老天,足足四万元!
阿美的心“突突”地直跳到嗓子眼。弟弟正面临着辍学危机,爸妈拖着病躯苦苦支撑着这份苦难,阿美怎能拒绝这笔钱?房间里一切好象在旋转,吕厚德那张不失英武的脸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阿美眼前,透着一股男性的热气。阿美感觉到他那粗壮的手已经碰到了自己的腰肢,整个人立即象触电一样本能地往后退缩,却被吕搂得更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白亮的夏日斜穿窗帘,照见床边落满一地的衬衣、西裤、短裙和胸罩。窗外的知了声一阵一阵响起,象潮水一样永恒地涌动着,涌动着生命的疯狂和苦涩。

骆时丁赶到碎煤机室的时候,发现气氛相当紧张。白总和俞工两个人十分不满,侯五常同样沉着脸不说话,“金”、“银”牌魏、罗两个调度躲到一旁哑火;只有沈鸣洲喋喋不休地跟白总费口舌,又是解释又是赔礼道歉。骆听了好一会才明白怎么回事。原来这两天碎煤机室的承台基础从扎钢筋到支模浇砼,一直没找监理验收;等到监理发现时,已经拆模回填了。因此白总异常恼火,要求公司返工。“基础施工这么大的事,你们竟然也敢乱来——天底下还有你们不敢干的事吗?”白总一手叉着腰,气吁吁地对着小沈吼。
沈点头哈腰忙不迭地解释说:“白总您放心,我们没有乱来——钢筋一根也不少,混凝土也完全合格,主要是没及时通知您来验收……”
俞工气冲冲地打断沈的话:“开挖、扎钢筋、立模板、浇混凝土,这么多工序,你们都没有通知我们——根本就不是什么‘没及时’,而是当我们不存在!”说到这里俞工抬起头看着在场的几个人,还特别盯了一眼魏义廉,然后大声说:“这是失误吗?算得上失误吗?明摆着是成心的,而且蓄谋已久!”
沈顿时没话。这时骆时丁朗声笑着说:“俞工这样说话就不对啰!”
白总一愣,瞅着骆问:“你不是管预埋件的吗?这里没你什么事!”
“白总同样不对头了!”骆笑容满面地看着白总说:“我管什么是公司内部的事,你这样说话对我们公司是干涉内政,对我个人是侵犯人权——如果我干什么不干什么你都要管,下一步我上厕所是不是还得向你汇报?”
罗青松笑了一声,侯五常也露出了笑容,只有白总气得浑身发抖:“说得好!说得好!我管不了你的事,不过你们违反了工作流程,擅自施工,造成严重的质量隐患;因此我正式通知你们:碎煤机室停工!基础部位如果出现质量问题,你们负全部责任!”
侯五常听了小脸立即黑了下来,正要说话,骆抢先开口:“你这话又不对了!”
“怎么不对?”白总眯起大眼,眉毛杂乱,棱角分明,按耐着性子问骆:“都是你们的理,是不是?”
骆从容不迫地答话:“从开挖到打混凝土,最少都要一个礼拜的时间。你们天天来工地怎么就没看到这个工作面?3号转运站返工,你们俞工还守在工地呢——碎煤机室离3号转运站不到五十米,俞工都不正眼看一下!这么大的一个工作面在你们眼皮底下干得热火朝天,怎么都是我们的责任?”
一席话说得白总干瞪眼。魏调度跟着说:“骆工说得在理。你们要是早点给我们提要求,不要说这点混凝土,就是黄金镶边的基础我们也做得出来——只要顾老板肯出钱!”
白总挥着大手,不耐烦地说:“我不听你们狡辩,你们先给我停工,以后的事再说……”
骆应声高叫:“你这话更不对头了!”
白总正想走人,听了这话不觉拿眼瞅了瞅骆,见骆仍是满脸笑容,一副高人一筹的神气,不禁又问一句:“怎么更不对头了?我倒是想听听……”
“你们这种态度就不对!顾老板经常指示说,施工、设计、监理要密切配合,齐心协力把工程搞上去!你们这种态度明摆着是跟顾老板提倡的精神唱反调!”
“等顾老板回来,你们向他告状去吧!”白总扔下这句话便迈开大步回去了。俞工也跟着往回走,刚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冲魏调度喊一声:“先停工!等顾老板回来再说开工的事。”
望着白、俞二人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魏忧虑地说:“骆工说得很解气,可这碎煤机室要等到顾老板回来才开工——听说顾老板还在县里办事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大家都感到束手无策,只有侯五常一身轻松,开怀地说:“没事,继续干!只要扯上顾老板,事情就好办多了!魏师傅调整一下安排,这几天碎煤机室白天停工,中班和夜班施工——小沈多注意配合魏师傅,跟他们打打游击,策略一点,不要老是被他们抓住把柄!”
接着侯感叹地说:“骆工适合搞对外工作,小沈更适合做内务,都是人才啊!”看看太阳悬在头顶,热辣辣的正是中午天气,侯大手一挥大声吩咐:“中午这顿饭我请客,‘黄记’走一趟!”

杜环清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到公路边的,顺利地坐上了前往朋江工地的车。这是一辆豪华卧铺车,小杜躺在车里,眼望着外面黑夜汹涌而来,整宿没能合眼。这么些年来,老家的人都认为小杜和阿英是不错的一对,阿英的父母——小杜从小就叫他们表姑父和表姑——也是把小杜当未来的女婿对待;小杜更是甘愿为阿英献出全部的精力和感情!可现实如何呢?小杜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和阿英的关系一直不明不白,如今更是无声无息地滑到了形同陌路的边缘!
小杜不时地感到自己分裂成无法控制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声音极清晰极严厉地告诉自己:阿英并不爱你,从来都没有过;如今她早已跟别人走了,没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她与你永远无缘!可在另一种意识里,阿英那张透着山村女孩气息的脸庞如太阳一样照耀着小杜的心灵,照得满世界奇丽多彩!这份鲜艳和憧憬早已构成了小杜的生命核心、飘向遥远而又永恒的核心!
阿英,在别人的眼里也许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村姑,就象路边的野花小草一样毫不起眼。可是阿英,你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呢?也许你和别人一样,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相反,倒是外面的花花世界如此强烈地吸引着你,让你迷恋得踮起脚尖张望,以至于把你最知心的人冷落了、疏忽了!你一定不知道,或者无法理解,在我的眼里,你是那样美丽那样迷人!你不用艳羡外面的一切,只要把上苍赋予你的天性自由自在地挥洒,把家乡那一方山水赋予你的生命印记尽情地绽放,你便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完美得接近神性!
你记得吗?每次老屋后面水塘里的薄冰开始消融的时候,远处的山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明朗起来。稻田里的草籽开满了紫红色的小花,平整得象是厚厚的绣花被子。你看了满心欢喜,欢喜得踢掉矮套鞋,光着脚丫子跑上去,举着两只手嘻笑。我也跟上去,在紫红色的稻田里欢呼,每踩上一脚都陷在温软的泥土里——原来土地的胸怀如此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小草清香,深吸几口心田里也泛出了草青色。有时候你爬上西边的山坡,采来许多映山红,编成花冠戴在梳着小辫的头上,招来好几对蝴蝶翩翩。就在那个不经意的时刻,我深深地感受到,你是世间最尊贵的公主!
五月的山林中知了声此起彼伏。我钻进小学后面的山林里,循着叫声在茶树叶子上、草丛里、广梅花丛中捕捉那些如樱桃般大小的浅绿色鸣蝉,握在手心里,感到痒痒的——那份新奇也是痒痒的。你找来一个玻璃瓶子,装了一瓶子的知了,放到耳旁听;然后打开瓶子看着知了一个一个飞出去。那一刻你专注的笑容象天边的彩霞一样早已消失得无从寻觅,可这朵笑容的鲜花永远开在我的心湖里!
七月的田野里泛着金黄色的稻浪。这个季节是由火热的阳光、打禾机的轰鸣声和忙碌的人影调理出来的。你弯腰收割着稻子,裤腿卷起来,露着沾满泥水的小白腿肚。那件浅桔色的上衣已经湿透,还溅上了点点泥水。你一直低着头,挥动着弯月一般的锋利镰刀。有时候你抬起头来,望着层层稻浪和那不远处高高的对门山,还有坚固冷漠的水坝,这时你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迷惘。是的,你的学习成绩很不理想,家里又穷,外面的世界没有你认识的人,你怎样走出这一方贫穷而又闭塞的山水呢?
枫叶变红的时节,山林如同一幅疏朗的画,仰望天空更多了一份向往。有时大雨落满秋天,秋天的大雨满世界迷濛。我用颜色不一的土块在青石板上画出小河,勾勒莲塘对面的野蔷薇和喜娘家门前的老檀树,还有放牛娃在扬着树枝吆喝。你低着头,很认真地看着,默默地注视着画面,隐隐地有一份欣喜更有一份羞涩。我突然发现,你快长大了,我也一样。象是天色向晚、秋冬交接,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之中演绎。
大雪纷飞的日子,空旷的田野里一片灰濛;小山村静静地守候着,守候着下一个春天的来临。外面很少有行人,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声。村子东侧的沙土公路上,远处走来一个女孩——大红的外套,别致的帽子,脖子上一道白色的围巾;迈着优雅的步子轻盈地走来了,又走过去了。那时你正朝家里走去,不会注意到我的。我就在水秀家的堂屋里围着火炉取暖,身边都是村里的邻居,男女老少都有。大家从半开的大门里看到了你,都说你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有款有样,完全不似以前的那个小丫头了。大家都说我有福,口气里有羡慕,还有人隐隐地带着一丝恶毒。此时此刻,叫我如何出来迎接你、陪伴你?
大雪无痕,春风吹开了新一轮的故事。我们的故事却再也无法走进新的春天。青春年华催熟了一代又一代的生命,也制造了越来越多的疏离。一同出来打工本来是重新走近的契机,没想到外面的世界无从预料,命运如同飘飞的树叶,飘向无从知晓的归宿……
卧铺客车在夜幕中疾驰。小杜依稀觉得自己躺在一条小船上,在黑夜中飘向茫茫的大海。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偶尔有灯光闪过。小杜突然醒来,警觉地睁大了眼睛,搜寻着身边的一切,恍如在茫茫沙漠中寻找着水珠。
天快亮的时候,客车已离朋江工地不远了。小杜终于说服了自己,达成了一个折中的想法:可以让阿英远去,但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她陷入康人豪的陷阱,不让她往火坑里跳!

杜环清在路口下车的时候,正赶上小雨飘飞。等小杜坐着摩托赶到朋江工地时,浑身已被淋个半湿了。因为没带衣服,只好将就着。还好,小杜在“建设之家”看到了阿英。阿英和其他服务员一样,身穿白衬衣,胸前别着黑色蝴蝶结,娴熟地忙碌着,很有职业女性的风采。见到小杜,阿英笑了笑,有点不太自然。小杜提起去福永的事,阿英只是说了一句“以后再说吧”,便端着盘子走了。
小杜只好出来,却又不知到哪里去。小雨停了,但天色依然不明朗。正徘徊时,碰巧看到孙玲大姐。孙姐十分热心地询问情况,还要拿衣服给小杜换。小杜很感激地谢绝了。中午小杜在工地食堂里买了两份饭菜,送到公主楼南侧阿英的宿舍,却见房门紧锁着。小杜等了一会,意识到阿英可能在康人豪那儿,却又很快否认了这个可怕的想法。小杜想了想,端着饭菜来到孙姐的屋里。
孙姐煲了一锅鱼头豆腐汤,正惦着要找小杜呢。小俏和卫矜也在。小杜感到有点不自在。饭后等小俏和卫矜走了,孙姐告诉小杜,前几天何老板回基地办事,临走时结清了阿英的工钱,另外还给了她一千块钱,催她赶紧去福永,不要等车了。可阿英还是没动静,呆在“建设之家”改上白班;一有空就和康腻在一起,整天情深深雨濛濛。听说昨天还跟康人豪一起去新都,玩了整整一天。犹豫了一阵后,孙大姐还是把亲眼见到的一幕讲述给小杜听:一次康人豪戏弄阿英说:“你死我可不能死,因为我要活下来纪念你呀——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爱你更想念你呢?所以我不但不能死,还要活得好好的——你在另一个世界应该好好祝福我!”阿英竟然被这一番鬼话骗得直点头,一副幸福的神情……
“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孙姐耐心地开导小杜说:“男子汉应该理性,及时想到这一步,早做打算!”
小杜不记得是怎样从孙姐那里出来的。尤其是孙大姐描绘的那一段,轻薄小子和傻丫头的表演……小杜真为阿英的无知痛心疾首!下午的天色更加昏暗,看样子要下大雨。阿英白天上班,所以小杜一直守在阿英的宿舍门口。一直守到晚饭快过去了,阿英还是没有出现。小杜终于动摇了,忐忑不安地离开公主楼,拐了两个弯,来到康人豪的宿舍门口。里面传来说笑声。小杜立即听出了阿英的声音,心里一下子冷到了冰点,牙齿不禁打起颤来!
小杜定了定神,上前轻轻地敲门。说笑声嘎然而止,不一会纤维板门“吱呀”地一声打开了,一个时髦的爆炸头脑袋探出来,带着一脸的愠怒——正是康人豪那张明星脸!
康正要发作,阿英红着脸把康拉到一边,自个儿出来把小杜引开。康十分恼火,却又不好跟上来,恨恨地在身后喊:“阿英你不要太软弱,不要理他!”
小杜默默地走着,阿英跟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两个人越过工地的网吧和公共电话间,在老皮的眼皮底下出了“西城”大门,来到水势浩大的朋江边上。晚风吹来丝丝凉意,大雨将下未下,远望天色和山水如同一幅素净的水墨画,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阿英在一块青石块上坐下来,转身对小杜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现在我遇到一个同样爱我的人,叫我怎么办?总不能让人家太难过吧?”
听了这话,小杜顿时血气上涌,胸口堵得很难受,大声喊起来:“他认识你才几天?我们在一起有多久了?他一个月顶我十年是不是?你太不尊重我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以后我不会再来找你,除非是你要求我来。我只要求今天晚上你别去他屋里,就在你自己的宿舍里,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阿英看着小杜气急了的脸,怯怯地问:“你有什么话?现在就告诉我行吗?”
小杜并不直接回答阿英的问话,目光炯炯地看着阿英,坚持说:“你首先得答应我,今天晚上不去他屋里!”
“好好,不去了——看你多心的样!”阿英有点不高兴,本想再问,一看天要下雨,便不再说什么,催着小杜一起回自己的宿舍。快到公主楼的时候,迎面遇到伍斌,正拿着文件夹走来。小杜还没反应过来,伍斌先说话了:
“小杜,正要找你呢!打扰一下,到我宿舍来领奖金——公司发一季度的奖金,有你一份!”
小杜不好推辞,只得跟随伍工去领钱。阿英先回去了。原来这笔钱数额不小,接近五百元,对自己来说真是雪中送炭!小杜领完钱,忽然想起了沈鸣洲,问有没有沈工的钱,如果有的话他帮着带过去。伍斌只说了“没有”两个字,脸色很不好看。小杜不敢再问,赶紧告辞出来。
小杜赶到阿英的宿舍门口,发现房门仍然锁着。小杜不禁又打了一个冷颤,不加思索地快步来到康人豪的门口,阿英的声音仍是那么真切!小杜再次敲门,这回开门的是阿英。阿英走了出来,随手关了门,显得十分镇定。小杜突然觉得阿英似乎是十年以后的人,再也不是一个月以前在窝冲的那个阿英了!阿英平静地问小杜,还有什么要说的。小杜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又回过头来注视着阿英的眼睛,用最认真、最诚恳的语气说:“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我不敢下结论,但康人豪是个例外!希望你离他远点……”
话没说完,阿英立即生气了:“你怎么老是这副眼光看别人?人豪又怎么啦?世界上难道只有你一个好人?!”一边说一边甩手回到康人豪的宿舍,重重地关上门。
那扇粗糙的纤维板门关上的瞬间,小杜彷佛看到过去的一切突然被抹去,只剩自己一个人孤魂野鬼般地陷入了绝境!有生以来大概是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了绝望——绝望原来如此沉重,沉重得让人无法喘息!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来了清凉的雨丝。小杜清醒了,绝望之后的清醒没有了血色。审视这段经历,小杜觉得阿英的父母更值得信赖和尊重。回想当初带着阿英离开家乡的时候,这两位年届半百的长辈嘱咐自己好好照看阿英,那份信任和喜爱让小杜如同走在阳光之下,走到哪里都能照见。父母的养育之恩和眷念之情,或许能重新燃起最忤逆之子的冷酷之心!小杜忽然又看到了一丝希望,顿时浑身涌起使不完的力量,立即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网吧旁边的电话间,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让父亲叫来阿英的父母。果然,电话那头听完小杜说明情况,表姑当即心急如焚,催促小杜去叫阿英接电话。
阿英听说父母来电话,脸色大变,极不情愿地再次跟小杜出来。康人豪站在门口怒视着小杜的背影。一路上阿英小声地抽泣着,哭得十分十分委屈,一点也不理会小杜。自从和小杜出来打工,这是第一次和老家通电话。电话那头,好象表姑父也来了。在父母的轮番责问声中,阿英不想多说,对着电话哭着喊:“我做错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错!”喊了几声便把电话挂断了。
此时终于下起了大雨,雨点密如针脚铺天盖地。阿英什么也不顾,哭着跑回去。还没到门口,赶上康人豪打着雨伞前来迎接。阿英支持不住,一头扎进康的怀抱放声大哭。
康早就想对阿英动手动脚,没想到这个山沟里出来的土妞特传统,死守着身子不让碰。如今有这等机会,岂能放过?因此康索性扔掉雨伞,双手搂着阿英,连抱带拖地把这个泪人儿弄进屋里,腾出一只手来反锁上房门;来不及抱上床,把阿英就地放倒,顺手解开阿英的短上衣和花裙子。阿英似乎哭昏迷了,任让康摆布;只是在触及到最隐秘的部位时才惊醒过来。此时的康已赤身裸体,一手抓着阿英那富有弹性的乳房,有如捕捉到活蹦乱跳的大白兔子!见阿英要反悔,康岂肯答应?因此不等阿英反应过来,立即猛地扯下她的三角内裤,用最快的速度扑上去。阿英那气喘吁吁的啜泣声很快就变成了凄厉的尖叫声,和康人豪志得意满的吼叫声一起,淹没在茫茫大雨之中。

持久的大雨加重了夜色的重量,朋江工地原本耀眼的灯光时隐时现,恍如风沙中微弱的烛光。杜环清独自站在黑压压的大雨之中,依稀看到一个亮光在前面晃动着,于是跟着走过去。滂沱大雨把小杜护卫得严严实实;彷佛簇拥着一位英雄,庄严地检视着世间的一切。小杜径直来到朋江边上,坐在刚才阿英坐过的那块青石上。虽然看不清旁边的朋江,但小杜异常清晰地感受到朋江那涌动的脉搏——万物都在享受着上天的恩赐,沐浴在快乐的光辉之中!小杜仿佛回到了摇篮里,重新听到了古老而又遥远的儿歌;眼前不觉渐渐地浮现出桔红色的晚霞,晚霞下面的海弯是那样的优美,漂泊的心灵终于靠岸,安宁的灵魂原来如此幸福!
小时候最爱跟爷爷奶奶在一起了——这不,爷爷来了!这么多年怎么没见着您呢?想必您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您离开的日子,我也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您要领我去哪里?其实不必问,跟您走就是了。您一定会带我去一个最安全、最优美、最纯净、最幸福的地方;那里有夏日的清泉,冬天的暖阳,还有晴朗明丽的天空——这些毫不起眼的家乡风物,才是灵魂的安息之地……
夜已经很深了,“西城”门口的值班室里仍然亮着昏暗的灯光。透过窗子可以看到,简陋的铁架床上,小杜正沉沉地安睡。老皮给小杜脱下那身湿透了的衣服,另外找来一身工服给他穿上;又把湿漉漉的钞票一张张打开晾干,之后守在旁边。
看着小杜那张瘦削苍白的脸,老皮轻轻地叹一口气:“想不开……真是太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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