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埋2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63. 地狱之第十六:具保书

丁子桃伸出手掌,她能看清它的轮廓了。甚至,她能看清她的右手是血红血红的。她正是用这只手掴了二娘的耳光,又推了父亲一掌。她二娘的脸当时便有五个手指印痕。她想,这是二娘的血映在我手上吗?她怎么会突然伸出手掌掴二娘耳光呢?对了,她记了起来,二娘刚嫁进她家时,她看见母亲哭泣,本能地讨厌她。有一天,悄悄扔了她的胭脂。二娘发现后,用尺子打了她的手心,并且威胁她不准告诉她的爸妈,不然,见她一次打她一次。她果然从未向父母投诉。是的,她被打的手掌,正是掴二娘的这只手。这就是了,丁子桃想,脑袋不记得的疼,但手掌仍然记得。
道路也有一些清晰了。天在下雨,雨水正冲淡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把天光清洗得有些朦胧。她看到黛云从长廊走过。她穿过两个天井,走进厅堂。
厅堂里,坐有两个客人,公公陆子樵脸上显得很兴奋,他手上捏着一张信笺,一边看,一边跟客人说话。黛云看着他们眼熟,却并不认识是谁。
客人之一说:“因为县里领导也都知道您老人家,说您一直都对革命有贡献,清匪反霸,也是功臣。所以,工作同志一看到有全村人签名的具保书,就同意不斗争陆家了。”
公公说:“太好了。陆大,你回头再跟工作同志说,说我陆子樵承诺,我家永远站在政府一边,服从政府领导。另外,也告诉村里乡亲,过年时,我会把我家粮仓的米,拿出一半来,分给大家。还有,我家的马车,村里农会要进城买年货,随要随到。”
叫陆大的客人说:“好的,陆爷。我们明白。陆家的大善,村里家家都是晓得的。”
另一位客人也说:“放心吧,陆爷。”
公公说:“那最好。我们陆家好,全村就都会好。以后不管啥子时候,陆家在城里的生意我都会拿出一半来服务我们陆晓村。我会办学堂办诊所,修路修桥。我陆子樵说到做到。以前没做好的,也请乡亲们多加包涵。”
陆大指着公公手上的信函说:“这个村里还要收回。”
公公把手上的纸装进信封,递交给他。他们拿着了信函,弯腰鞠躬后,便告辞而去。
黛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们离开,然后递给公公一封信,说:“仲文来信了,说过年前不一定赶得回来。但有些担心家里。他在香港置了房,也想接我们过去住。”
公公接过信,看了看说:“嗯。现在局势不错。政府也在造福于民。我打算把东墙开个门,辟两个院子出来,办一所学堂。不论穷富,凡陆晓村的孩子,都可过来念书。你和慧媛就当他们的老师吧。汀子小时,还是在家里识字,等大了,再到外面读书也不迟。”
黛云点点头,她朝外走,走了几步,回头说:“听说坡顶村斗争地主很厉害,山南村也在斗,富童说那边还打死了人。我们家被定为地主,家产比他们大,大家都有些担心。”
公公说:“放心吧,我已经想办法解决了。我让全村人联合为我签名具保。向政府说明,陆家虽然被定为地主,但一直都是好地主。无论是当年帮助游击队,还是去年剿匪,我都是功臣。我家的地多,那是祖上留下来的。不用开会斗争我,我也会把土地分给大家。我们永远支持政府。”
黛云怔了怔,说:“这样能行?”
公公自信道:“当然。全村人都签了名。政府也知道,我帮他们做过那么多事,哪能说翻脸就翻脸呢?所以,工作组同志已经同意不斗我家了。”
黛云说:“啊!太好了。已经同意了吗?我娘家也被确定成地主,您跟我爸爸说说,让我家也这么做,可以吗?”
公公说:“唉,这个还必须村里的农会情愿。你爸当初根本没有帮人家做一点点事情。他光晓得风花雪月,琴棋书画,弄些没用的风雅,不出力也不拿钱粮支持人家,人家怎么会肯呢?”
黛云说:“那我家会不会被斗争?”
公公说:“不好说。叫你爸爸小心点。”
黛云有些不悦,说:“我爸没得您这样的智慧,他是个老实善良的人。您有这样的好办法,也应该也告诉他。我们村的人也一定愿意联名具保我家。我家在村里,对穷人都很好。大家管我爸叫胡善人。如果工作组同意,村里人一定不会斗我家的。”
公公没再说什么,他挥挥手,让她离开,嘴里说:“你年轻,不懂这些。我们现在都只能自保,能顾上自己,就是万幸。叫你爸自己动脑子,能逃过一劫是一劫。对了,你给仲文回信,叫他放心,过年能赶回来就尽量赶回家。”
黛云返回时,一直板着面孔。她有些生气,觉得公公太自私,想到了好办法,却不告人。
而此时的丁子桃,却已经很坦然了。她想,公公说得是,能顾上自己家,就是万幸。而现实却仍然是个万万不幸。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他既没能够顾上自己,也没能够顾上家人。那些人的那些恨,也不见得就是对着某个相识的家庭而来。他们恨的是所有富人。分掉富人的财富,是他们每个人想做的事。

64. 地狱之第十七:牡丹的被面

光线越来越亮了。
丁子桃突然觉得,眼前变得开阔起来。但奇怪的是,在亮光之下,她看不见自己脚下的.路,也看不清楚自己穿的什么衣服,甚至连自己有没有穿鞋也不知道。她想,这是多么奇怪的地方啊!
她只记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但她是在石头路还是土路上行走呢?这路是平地呢还是山里的梯路?她却完全感觉不到。她只是一直在向上走,向上,走。
她回忆自己上过的台阶,已经是十七层了。她没有了眼泪,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愤怒。只是想,如果真的是十八层,那么,她就的确是下了一趟地狱。可是,十八层之上,又是什么地方呢?那里又有谁在?他们是她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她有些茫然。
茫然之中,她看到黛云抱着汀子,一脸发呆地站在自己屋里。她的床上有些乱。小茶正忙不迭地整理着。
小茶说:“村里分浮财,催得紧。老爷说把家里一些没用的东西能交的都交出去。”
黛云说:“什么是没用的东西?我的样样都有用。”
小茶说:“老爷说了,金银首饰,这些都是。我不敢留,我只是把小姐的一副银镯子给藏起来了。我记得那是小姐十岁时,奶奶送给小姐的。其他的,我不敢藏。姨娘和慧媛在旁边看着哩。慧媛小姐说,万一搜家,搜出来了,说不定会砍头的。”
黛云说:“关她们什么事?”
小茶说:“是老爷要她们催促家里女眷交东西。刚才姨娘和慧媛又过来说,结婚的那几床绸缎被面也要交出去。我没办法,只好拿给她们了。你说,哪个穷人要这个?”
黛云的脸色立即变了,她气愤地说:“她们两个一直都容不得我陪嫁的那几床绸被面。姨娘早先就酸溜溜说她结婚时都没有这样漂亮的被面。我是谁,我是胡家的大小姐。她是谁?一个戏子。勾搭上老爷才过上好日子。”
小茶说:“慧媛小姐也是。她出嫁时,老爷说不定给她准备得更多哩。”
黛云说:“哼,她还嫁什么嫁?难道还要等金点回来吗?金点回来还会要她?”
小茶说:“太太本来准备把慧媛小姐说给坡顶村李家的。就是老魏多了一句嘴,说有人看见金点在重庆,还当上了干部。结果慧媛小姐就不肯了。老爷也说了,如果金点真当了干部,就同意小姐嫁给他。”
黛云说:“金点当上干部了?真的吗?他要是当上干部,外面女学生多的是,他怎么还会要慧媛?”
小茶说:“就是呀。”
黛云翻了一下柜子,突然说:“我那床红色牡丹的被面,也拿走了?”
小茶有点惭愧地望着她,点点头:“嗯。慧媛说,都必须交出去。”
黛云生气道:“那是我妈巴巴意意地跑去重庆买的。一床被面都不能留下?”
小茶说:“小姐,算了。就用棉的吧。太太那边也交了很多。老爷把太太的皮袍都交出去了,太太一直哭到现在。”
黛云说:“那不是仲文特意从上海给太太带回来的吗?才穿了不过一年哩。我记得太太特别喜欢。”
小茶说:“是呀,老爷说,村里要分浮财哩,都交掉吧。慧媛和姨娘就都拿走了。是送到农会去的。”
黛云不再作声。她忧伤着面孔,坐在床沿边。小茶抱着汀子到花园玩去了。黛云就一直一个人这么坐着。红色的牡丹被面被交出去,让她格外难过。这是她的母亲跑了一整天街,才给她挑中的。而她却连母亲的心意都没有保住。
天快黑时,黛云到各院去看了看。每个院子都很凌乱。婆婆垮着脸,见她也没有说话。慧媛哼着歌,一副高兴的样子进进出出。
慧媛说:“我的首饰都交出去了。二哥送给我的皮鞋皮包,我也交了。我就留了两套棉布衣服。均贫富,等贵贱。真正实现耕者有其田,我们家就应该做贡献。嫂子你说对不对?”
黛云冷冷地说了一句:“那也不能把我结婚的被面贡献出去呀。”
说完,她不想听慧媛回复,快步走了出去。
此时的丁子桃,想起那床牡丹被面铺上床时的光景。人们围着它看,惊叫和赞叹着。整个新房都被那床被面给照亮。
她想,原来她人生有过那样光彩的时候。

65.  地狱之第十八:地狱之门

前面的光越来越亮了。一团一团地闪烁,亮得似乎刺眼。这果然是一条能够走出去的大道吗?
丁子桃惊异起来。
她的眼前能清晰地看到,这是一条摆放在春天里的大道。两边开着一团一簇的花朵。她看不见花的色彩和形状,但她却深刻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前方那一团团明亮的光,忽左忽右,似在游移,又像是引路。
丁子桃想,我真的是从地狱深处走出来了吗?又或是我正在走向另一个地狱?前面的光芒之下,能看到阳光普照吗?如果有阳光,我能看到自己吗?
丁子桃完全不记得自己真实的样子。不过,她转而又想,就算看不到自己,那也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她出了地狱。
一辆马车快速地奔了过来。
赶车的并不是家里的马夫。车越来越近,丁子桃这时看清楚了,是金点在赶车!车上坐着黛云和小茶。
丁子桃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
黛云坐在马车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小茶闲聊。她穿着一件红花的旗袍。脖子上围的丝巾,正是陆仲文送给她的。她把手轻轻地搭在自己的肚子上,脸上呈现出幸福之感。
黛云从城里医院回来,她知道自己怀了孕。陆仲文还在上海,她和小茶到电报局给他打了一个电报。
小茶说:“金点,车慢点,别颠了我家小姐。”
赶车的金点大声道:“好的!”
小茶说:“姑爷肯定会高兴得跳,一定会马上赶回来的。”
黛云相信小茶所说,她笑道:“仲文就想要个儿子。我担心如果是女娃儿,他会不高兴。”
金点说:“太太放心。是陆爷想要孙子。但少爷一定会很高兴。我记得二少爷小的时候,最疼爱慧媛小姐。”
小茶便笑,说:“这妹妹和女娃儿,是两回事嘛。”
金点说:“反正都是女的嘛。我就是晓得,二少爷会更疼女娃儿。”
黛云说:“金点,今天是你第一次给我们赶车,就让我们有这个大福分,你是我们的福星哦。”
小茶说:“金点,你最好给我们小姐的福分再大一点,让我家小姐生个儿子。”
金点说:“那就一定是儿子!”
他的话音落下,黛云和小茶都大笑了起来。清脆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黛云知道,之所以是金点赶车,是公公陆子樵把家里的长工和用人解散了大半。说是家里不再需要这么多人,只需留下几个伺候老弱即可。
黛云说:“金点,你怎么没有走?我听说你是自愿要留在家里的?”
金点说:“我和富童都愿意留在陆家。我们两个都没爹没妈,是陆家养大的,在这里待惯了。富童说,小茶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小茶说:“你乱讲。你才是为了慧媛小姐没有走哩。”
金点说:“小茶你莫乱说哦,莫害我。”
黛云瞪了小茶一眼,低声道:“你莫乱扯。老爷太太晓得要骂人的。”
小茶说:“老爷当着大家说了,富人穷人要平等。轮到自家,就不平等了。”
黛云斥了小茶一句:“你真的以为天下有平等?”
小茶嘀咕一句:“是老爷这么说的嘛。姑爷也说过。”
黛云说:“穷人和富人,永远不可能有平等。普天之下,什么时候,我们见过穷人和富人平等过?”
小茶噘起了嘴,不再作声。
金点突然大声说:“二少爷和慧媛小姐都说过,新社会将来就是一个平等的社会。下人和主人都一样,只是分工不同。”
黛云说:“仲文也这样讲过?”
金点说:“是的。他们在大少爷房里,三个人一边翻着书,一边聊天时讲的。大少爷也同意他们的讲法。我去给大少爷送水,慧媛小姐还说,金点你听到了吗?以后我们都是平等的。”
黛云冷笑一声,说:“不过,你跟慧媛的事,跟平等没有关系。这是你们俩家的仇怨。”
小茶说:“上辈子的事,跟金点无关呀。”
金点说:“什么仇怨?我家跟陆家有仇怨?”他显然有些吃惊。
黛云惊讶道:“你不晓得?”
金点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呀?”
黛云和小茶都没有作声。马车离开坝子,驶进山谷的小路。
小路一侧是山,一侧是河,野花怒放在山脚和河边,粉红金黄,交错混杂着,随山婉转,一条狭窄的泥路,仿佛就这样被簇拥了起来。
黛云突然说:“你妈当年就是坐着这辆马车到城里找的洋大夫。”
金点说:“这个我晓得。我妈难产,那天大雨,路不好走,沟里还淹了水。是陆爷借马车给我爸,找到洋大夫时,已经太晚了,没能救下我妈。”
黛云笑了笑:“你只晓得晚了,可你晓不晓得为啥子会那样晚?”
金点显然有些吃惊,说:“为啥子?不是雨太大了吗?”
小茶快言快语道:“我听吴妈说过,老爷想要你家的地盖祠堂,你家老汉不肯。两人吵过好多回。那天,你妈要生了,来陆家借车。但陆家的条件是只有签下卖地合约,才借车给他。你家老汉不想卖地,跑了几趟,最后没办法。为了救你妈和你,只好签了字。后来还是耽误了。吴妈早就想告诉你,叫你不要喜欢慧媛小姐,你们是仇家。”
马车开始晃了起来。金点大叫道:“你们骗我!不是这样的。”
黛云说:“不过仲文说这件事是老魏做的主。可是,后来的事你晓得不?这个你自己去问吴妈好了。今天我透你这个信,就是想告诉你,你莫打慧媛的主意,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
小茶说:“老魏跟吴妈老早就跟你说。他们怕你鬼迷心窍,自己伤了自己。今天算我们代他们说了吧。”
黛云说:“是呀。富童跟你不一样,他跟小茶能配。你就莫要心太高了。看看我公公的样子,你怎么敢想?”
金点不再说话。
无论黛云和小茶再聊什么,他都不再像先前那样搭腔,更或是随她们大笑。
马车在山谷里,不断走岔路,像是进了迷宫。折返又错,错了再折返。天渐黑了,马车一直在跑,有一种跑不出去的感觉。
黛云和小茶都不说话,也未责怪金点,由着他不停地岔道,又不停地回转。终于,远处有一团灯光亮起,这是骑马过来寻找他们的老魏。
老魏提着马灯,气喘吁吁道:“我在家就想着金点是第一次赶车进城,这么晚没回,我担心你们迷路。果然是迷了路,是不是?”
金点没有回答。黛云代他说道:“是呀。我们是迷了路。”
老魏说:“跟着我的马灯走吧。”
无边的黑暗中,所有的野花都隐匿了,自然中的一切都与黑夜融为一体。只有前面那盏马灯亮着,无规则地在黑幕上晃来晃去,像一只出没的幽灵。
第二天一早,小茶惊慌地来告诉黛云,说金点不见了。
黛云大惊,她紧张道:“是不是我们昨天多嘴了?”
小茶说:“怕是哩。”
黛云想了下,说:“这事千万莫作声,当我们啥子都没说。免得被老爷骂。”
小茶说:“我晓得。小姐你自己更要记得,老爷的骂是一时的,慧媛小姐的恨怕会是一辈子。”
丁子桃到此刻恍然大悟。
她终于明白,那条野花簇拥的小道,正是她通往地狱的道路。正是在这条路上,她追随着那只出没的幽灵,抬脚跨过地狱之门。
现在,她再次来到了这个门口。她一脚踏出,突如其来的光芒,几乎将她击倒。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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