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埋2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66. 底层的暗道

青林和龙忠勇在鬼大屋待了整整一天。
头晚的长谈,似乎让青林卸下了内心重负。一早陆欢喜到镇上开会,他们便自己重上碉楼。三知堂的门没有锁,他们径直入内,一路无人,他们顺利地登上碉楼。
一直到最高层,龙忠勇从各个角度对着庄园拍照,而青林则用笔将整个庄园勾勒了一遍。一边绘制一边说,久不做专业的事,手艺都生疏了。
下午,他们则是进到每一个院落,将有风格和有特点之处,都量下尺寸,绘制成图。像许多民居一样,鬼大屋的梁柱和窗棂,也都雕刻着精致的故事。窗有渔樵耕读、鹊报平安,梁有老鼠嫁女、麒麟送子一类。庭院中的典雅和院墙上的炮口,形成强烈反差。
青林说:“这里的庄园生活看上去舒适安逸,但舒适安逸的恐怕只有女人和孩子,主人却是充满紧张和焦虑感的。看这碉楼和枪孑L就可知道。”
龙忠勇则说:“这主人还要撑着自己安抚家人。碉楼实际是岗亭加炮楼,添加一个四角攒尖小亭,并非主人的浪漫,实则是想对家人说,这地方不是为了放炮,其实是用来观景吟诗的。”说完,他又补了一句,“这楼的张力,恐怕就在于它是共战争与和平于一身。”
这么一说,两人都笑了起来。
龙忠勇又说:“安藤忠雄说,建筑必须实际造访当地,以自己的五官体验空间,才有可能真正领会。今天我站在这里,似乎更能体会到这一说多么重要。”
他们十分平静地边做事边闲聊,就好像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们也什么事都没有听说。我们行业人就做行业事吧。这句话,青林说了几次,他似乎用这样一个概念,来帮助自己阻止那些糟糕的推测和联想。
下午,龙忠勇说想再拍几张黄昏中庄园的全景,这个时间的光线最为柔和。于是,他们再次走进碉楼。
碉楼的底层,光线暗淡,他们前两次进去,都没有仔细看底楼格局。这一次,龙忠勇突然在楼梯后发现那里有着被人新动过的痕迹,他便走近看了一下。结果一个暗门袒露出来,他不禁惊呼了一声。
青林循声而去。他们俩把暗门旁的杂物搬开,推开木门,一口深洞,就在眼前。洞里黑咕隆咚,可容一人独行。龙忠勇借用手机的光亮朝里面照射了一下。毫无疑问,这是一条暗道,逼窄而幽深。根据暗道的走向推测,它的朝向是往山里,想必山后会有出口。
青林紧张道:“这是什么意思?”
龙忠勇说:“这意思就是:所有人都以为庄园只有一个门,却不知道,它里面还有一条秘密通道。”
青林说:“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陆欢喜说过后面的山是和永谷河连着的。”
龙忠勇说:“看来是有可能的。而我们一直找不到疯老头,他必定熟知这条暗道。如果你想走过去,我一定陪你。”
青林背靠着墙,闭着眼睛,似乎想着什么。他没有回答龙忠勇的话。
他的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龙忠勇看了看他,然后把门关上了。他拉着青林上楼。碉楼有四层,顶层上便是四角亭。他们一直默然无语地上到亭子里,才停下脚步。
此时的夕阳,正斜照着整个庄园。那些满是杂草的坟头,在金色的夕阳下,静默地泊在那里,声色不动。五十多年来,任风来雨去,草生草长。
龙忠勇拿出相机,更为仔细地拍摄。边拍边说:“我无法想象,当年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有怎样的勇气。”
青林纠结道:“谁从那条暗道中跑出去了呢?会是我母亲?如果是,她是这家的女儿,还是媳妇?”
龙忠勇说:“最重要的是,我们明天要不要顺着这条暗道走一趟?看它通到哪里。还有,要不要把这个信息告诉陆欢喜。此外,你也可推测下,走出暗道,外面会是什么。”
青林说:“想必是荒无人烟之地。”
龙忠勇说:“那是当然。”
青林说:“我想要知道的事,是否因为这条通道而有解?如果人们突然知道这里有一条暗道,又会怎么样?”
龙忠勇说:“或许这里的灵魂再也不会清静了。”
青林说:“这里恐怕天天都要被喧嚣的人声打扰。而陆家人的愿望是:让他们悄无声息地存在。让尸体与泥土融为一体。让房屋随时间自然风化。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人们忘记这个庄园主人姓陆。再很多年后,甚至没有人知道这里有过庄园,更不知里面有过这样残酷的人生。它就像我们随便见到的野外某处无人问津的断壁残垣而已。”
龙忠勇说:“你觉得这就是它最好的结局?”
青林说:“是。我想我们可否就当它不存在过?”
龙忠勇说:“你确定你想这样?你不想知道你母亲的身世,以及她曾经遭遇过什么?或是三知堂与她有什么样的关联?”
青林说:“不想了。无论她跟这家人有什么关系,我都不想了。她活着时,都以本能拒绝回忆,我又何必去知道?”
龙忠勇长叹一口气:“三知堂呀三知堂,竟然是天知地知鬼知,却是你不知我也不知。”
青林说:“你算了吧。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一切的意义都是最没有意义的。”
天色开始昏暗,太阳已沉落在群山的波涛里。他们走下碉楼。整整一天,那个面目可怖的疯老头始终没有出现。
第二天一早,青林和龙忠勇驱车离开陆晓村。因为知路,返程的速度非常之快。下午,他们便到了重庆。很快,他们就各自搭上各自的航班,一个飞向上海,—个飞回深圳。
飞机升空时,抛下满城灯火。在云上,望着越来越淡的光亮,青林脑子里冒出一个词:恍若隔世。

67. 有些事上天不想让人知道

青林似乎把这些放下了。
在深圳休息几天后,他便回到了武汉。在总部时,刘小川问他寻找的情况如何,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川东太大,没有人知道且忍庐,甚至就连胡水荡这样一个地方,都几乎没什么人知道。青林不想说三知堂,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那里。他想,还是不要惊扰陆家人的灵魂吧。
刘小川叹了一口气说:“这样的结果,预料得到。所有的历史,最核心的部分,都是不为人知的。而所有的推测,又是那么不可靠。所以,世上很多事情,我们都无须知道。因为你以为你知道,但实际上你所知的或许根本不是原来的样子。”
青林说:“是的。走了这样一趟,在路上,也这样悟出了:有些事,上天并不想让人知道。它把它们交给时间,让时间去风化掉,也让时间去……软埋它。”
刘小川笑道:“没有找到也有收获,让你变成一个哲学家了。”
青林便笑,说:“哪有哲学,只是想通了。”
但是回到武汉的第一天,整个晚上青林都坐在母亲的床边。母亲的脸色依然平静而木讷。没有表情,没有动静。
青林默默地流了眼泪。他说:“老妈,我不想知道你失忆前遭遇过什么,我只想你醒过来,过一过舒服平静的生活。这样,你一生也算没有白活。”
如他所料,丁子桃没有反应。
这天晚上,青林把父亲的笔记本装进原来那只小皮箱里。他想,他应该把这些放在哪里才好呢?因为他永远不想再翻阅一次。

68. 我不要软埋

日子一如往常。
这一天,下着大雨,间或有雷。这是武汉的夏天常有之事。除此外,一切都平常,平常得不值一提。
青林接到冬红的电话。
冬红似乎有些惊慌失措。她说:“今天给老太太喂饭时,老太太好像有些明白。她的眼睛动了,还说了一句:‘不能出去。”’
青林正在开会,他有些激动,立即向所有同事表示歉意。说他必须回家一趟,因为他母亲处于植物人状态已经几年了。今天,保姆说她有动静,还开口说了话。
大家都替他高兴,纷然说,没关系,你快回吧。我们可以下次开会。
青林急奔到家,他一进门便大声叫:“老妈!老妈!你醒了吗?我是青林呀。”
丁子桃感觉到了阳光普照。光芒明亮得刺到了她的眼睛。
她想,这是在哪里呢?这不像她的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但不是小茶。有个男子的声音,不是陆仲文,更不是汀子。这不是三知堂也不是且忍庐,这是世界的什么地方呢?
声音变得更嘈杂起来。突然天上有雷鸣。雷声裹挟而来的是一个苍凉而沉重的嗓音,从空中滚滚而过。它吼叫道:软埋!软埋!
它的吼声,激起了丁子桃的愤怒。她对着天空响雷之处,大声地喊道:我不要软埋!我不要软埋!
青林正走向窗口,想要打开窗子,让房间里更明亮一点。突然冬红说:“听,老太太在说话!”
青林吓了一跳,忙回到床边,俯下身,果然看见母亲的嘴巴在嚅动。他大声说:“妈,你在说话吗?你想说什么?你不要着急,慢慢来。”
丁子桃的声音终于发了出来。非常微弱,但却清晰无比。这句话是五个字:我不要软埋!
冬红不解,说:“这是什么意思?”
青林颓然地坐在了床上。他心情沮丧,暗想,母亲大概要走了。
果然在这天的晚上,丁子桃咽了气。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她长叹了一声,就过去了。

69. 悲伤从骨头里出来

没有人知道,丁子桃这几年走了多么漫长的一段路,更没人知道她带着多少秘密而死。其实每个人的死,都会带走这世上的一些秘事,说出来或许惊天,不说出,也就云淡风轻了。
青林内心的纠结复杂,人们也看不出来。他似乎很平静,大家便也显得平静,毕竟,丁子桃病了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地离开,身体并未经受痛苦,是幸事,甚至比预料之中的更好。
青林为母亲买了一口棺材。他原想买一块地,让母亲土葬。但是,这块地应该在哪里买呢?城里不允许,埋到乡下,未免让母亲太过孤零。并且,如果土葬了,父亲的骨灰又该怎么置放?思来想去,他想,所谓叶落归根,那是有根的人之所想。而父亲或是母亲,想必都是恨不得把自己连根拔起的,永远不沾那块土的人。
青林觉得,自己所能满足母亲的,就是让母亲睡一口棺材,然后连同棺材一起火化。他的老婆和朋友们对此完全不能理解,青林说:“这件事,你们就依我好了,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见青林固执如此,老婆也没有更多地反驳。毕竟,这是丁子桃一生中最后的一件事,这个男人以后就完全属于她了。而朋友们觉得他大概只是想尽足孝心。
追悼会开得极其简单。家里没有其他亲属,只有老婆和儿子。无论父亲或是母亲,都是孤家寡人。有朋友好奇地问,青林心下黯然,只好说:“他们都是孤儿。”
倒是刘家兄弟过来做了最后的告别,还代他们的妹妹刘小舞单独送了一个花圈。他们感叹着世事之无常,也劝慰青林,听其自然。最后他们还陪着青林一起送丁子桃上山。事情做到这样的地步,不光青林心里感动,连员工都被老板的做法感动了。
青林把父亲的骨灰也迁了过来,与母亲同葬。这个墓地实际离刘晋源的墓地不算太远。刘小安说:“吴医生,丁婊婊,你们好好安息。我爸妈就在附近,你们都是老朋友了,闲的时候,也串串门吧。”
这番话把烧纸的人们说得全都笑了起来。所有的悲伤便随着纸灰和笑声,向空中散开。
这天的晚上,青林睡在母亲的房间。
他躺在母亲的床上,闻着母亲遗留的气息,终于难过地哭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悲伤是从骨头里出来的。他哭他的母亲,也哭父亲。这两个孤单的人彼此都藏着一生的秘密。他们小心翼翼,不让人知。即使是夫妻,也互不知底。而自己作为他们的儿子,所晓之事,也只是一知半解。父亲说,你不必知道更多,自己轻松生活就可以了。青林想,做到这个当然不难。但是在夜深人静,自己独处时,真的可以轻松吗?
这一夜晚的青林,浮想联翩。几近天亮,他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青林起来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他去花园里把绿植做了修剪,又给菜地浇了一些水。空气很新鲜,他望着母亲房间的落地窗,那里空荡无人,白色的纱帘低垂着,有一种特别的温馨从那里散发出来。青林突然觉得生活真的轻松起来。
这一页已然翻过。他的家庭,这个姓吴的家族,将由他来开始。他将是他们这个家族的始祖。他们跟董姓者没有任何关系,也与其他吴姓者没有任何渊源。但他们姓吴。
父亲和母亲都葬在了石门峰公墓。青林亲手为他们的墓穴盖上石板。悄然之间,他把父亲所有的笔记装入一只塑料袋,也放了进去。青林没有学习楚人,为他们的灵魂留一个小孔自由出入。从此,他们和他们的秘密以及灵魂,都被埋葬在这石头之下。青林把一切都密闭得严严实实。青林低声道:“爸爸,老妈,你们放心吧,我会选择既坚强地又轻松地生活。”
青林想,坚强的另外一种方式,就是不去知道那些不想知道的事。时光漫漫,软埋了真实的一切。就算知道了,你又怎知它就是那真实的一切?

尾声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