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4 山民遇水 念君子之温

为成就一件“伟大”的事业,是否可以不择手段?这样的问题早在古希腊时期便有讨论,到今天答案渐渐清晰。尽管仍有人举一些史上为“崇高事业”而行龌龊之举的事例,但是,“维护程序和手段的正义性,才是维护正义的基础”,已成文明社会的共识。

“光复上海”的革命活动,最受关注的内容是青帮大佬陈其美和真正的爱国者李燮和之间的争斗,但在古人八卦背后,有更深刻的内容值得关注,因此需要先绕路费些笔墨。

陈其美

(陈其美貌似文质彬彬,而目光凶冷)

王朝末年的疑问

对晚清新政做出中立评价是件很难的事,因为这个朝廷很快就在幸灾乐祸情绪中终结了。中国有把罪过都算到失败者头上的巨大传统,何况它需要背负上“异族统治”这一巨大沉重包袱,清廷自然成了口诛笔伐的对象。

英国报纸上戊戌政变的政治漫画

(英国报纸上戊戌政变的政治漫画,谁能看出纸上英文是哪个单词?)

我们先前已经对晚清新政做了一些可能导向否定的评述,仍需要还它一个相对公允的面目。无论当时还是后世,对晚清新政的关注过多地集中在了国会、宪法这些国家中枢事务上。从统治中枢来看,新政是失败的。“一个小儿皇帝,一个软弱、刚愎自用的摄政王,几个唯利是图、目光狭隘的王公,一群唯唯诺诺的廷臣,这些人正好构成一个阻止变革的集团。”

1909年初,清廷颁布了《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将地方事务中的教育、卫生、工商业、道路、公共事务、慈善诸事,交由各地自行组织。这些事务在先前大多亦由乡绅组织办理,但这一次,是明确地以文明的选举制度,产生出地方自治机构。

自治机构包括董事会与议事会两部分,议事会拥有立(民)约权、决议权和财政预算、审核权,董事会人事罢免权,类似地方议会。董事会(在“乡”仅一董一佐)负责执行并对议事会负责。议事会、董事会均由选民投票选出。

这份《地方自治章程》乍看民主色彩十分浓厚,但细细研究后发现,它甚至可能是反民主的!因为“选民”的范围太小了。

地方自治章程

章程规定的四条选民资格条款中,有一条为:“年纳正税或捐助慈善2元以上者”。另有七条不具备选民资格者的条款,其中有两条,“欠债未还清者”、“不识字者”。这三条几乎就把所有的农民和小市民挡在了选民资格之外,

女人天生不在选民之列,具有选民资格的人,估计仅占人口的千分之四。从现代眼光来看,这场地方自治的把戏,实质上是把乡绅阶层们组织起来,赋予他们合法的地方统治者角色,然后把“无关紧要”的花钱事扔给他们,政府的钱用来紧紧握住枪杆子。但从当时的历史眼光来看,它仍不失为一个巨大的成就,引入民主机制与透明的责任制,用现代的方式把乡绅们组织起来练习管理。此举大大加速了绅权扩大,使之在清末成了最大一股政治势力。

但是,有一个地方大不相同——上海。

资本主义和上海的自治

大约在1900年前后,通商口岸城市的各商人同乡会已渐渐合并为一个商业联盟,他们协定经商规约,购买地产,建立商业集散地。这些商业集散地渐渐成了城市新的中心地带,于是衍生出市政规划、道路和公共设施、协定民约,创办学校和医院服务于外来人口、组织巡防队、消防队等一应近代事务。租界里的洋人成了中国商人最好的老师,大约在1906年前后,通商口岸的商会已经部分承担起了近代意义上市政府的作用。自1908年至1926年这18年,是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期,但中国并未形成过真正资产阶级性质的政党,留给后世一大疑惑。

这种散布在通商口岸,由工商界组织市政府的景象,会使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古代欧洲地中海沿岸的城邦,中世纪晚期荷兰、比利时一带的自治城市,或者北美独立前的殖民地景象。如果这些星星点点的城市不是处在拥有铁板大一统传说的中国,它们的发展将会是何等景象?

李平书没有留下照片

(李平书没有留下照片)

在所有通商口岸城市中,尤以上海最为繁荣,商会已经取代衙门成了地方事务的实际管理者。1905年,江南制造局总董李平书等一界工商业主,创立纯民办性质的工程总局,后亦称“上海南市总商会”,效法公共租界的管理模式,接管上海城厢内外市政事务。后来的《城镇乡自治章程》,即由此工程总局章程而来。该局修筑道路,挖掘下水道、创办学校、医院,维护路灯、电杆,组建消防队、巡警……在1908年,上海南市总商会通过码头、自来水厂等实业的税收,年入16.4万两白银,用于市政开支。如此高效、低成本的行政,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这固然同几位领导人物的努力密不可分,但最根本的原因,恐怕在于上海拥有大量的“中产阶级”。虽然没有详实的数据支持,但我们似乎可以想见:把其它地区居民挡在自治事务之外的三大门槛——年纳税2元、识字、债务清晰——在上海并不算高。估计城厢内外的选民比例可能已经接近总人口的20%,已经将大半25岁以上成年男人囊括进来了(女性没有选举权也一大遗憾)。大量的上海居民拥有市政管理的发言权,使市政事业没有沦为“一小撮人”的玩物。它已经非常接近民主政治了。

1909年正式实行自治,工程总局遂更名“上海城厢内外自治公所”。自治公所彻底地接管了上海市政,道台衙门形同虚设。公所拥有一支1000多人的“商会保安团”,名为保安团,实由外国教官训练,装备着最先进的枪械,精锐程度不逊任何一支新军。

李燮和与陈其美

陶成章、章太炎、李燮和等人在1909年后脱离同盟会,重组光复会。李燮和本是同盟会南洋分会主持人,以教书糊口,倒孙失败后继续在南洋华侨中活动。当孙文淡出同盟会后,光复会参加了黄兴策划的广州起义,李燮和携三万大洋助饷,两边虽已分家,合作却更加精诚。失败后李燮和回上海秘密筹建光复军。光复会元老蔡元培早在上海经营“军国民教育会”多年,秘密练兵,得到了上海商界的支持。再加上李燮和乃湖南人,上海一带驻军军官悉数湘军旧部,李燮和利用同乡关系四处奔走,已经和这些驻军谋得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光复军人数虽少,但大多为退伍军人,装备精良,是一支非常有战斗力的精兵。

李燮和

(李燮和革命后“功成身退”,实际上是避难于爪洼)

陈其美则身兼青帮大佬和同盟会中部总会沪上庶务双重身份,为人“风流倜傥”,精于嫖赌之道,一掷千金,行事果捷狠辣,在青帮风生水起。他早已在李燮和身边收买了很多眼线,刺探光复会的情报动向,比刺探清廷更加上心。他把洪门对待欺师灭祖叛徒的心态移植到革命中:光复会是总理不共戴天的冤家,叛党之徒,是比清廷更险恶的敌人。

10月底,武昌战事越发吃紧,汉口被冯国璋攻占。黄兴、宋教仁马不停蹄赶往上海,策划在上海举事,然后组织浙江、江苏等省响应,组织军队进攻南京,以缓武昌危局。上海“自治公所”的要员虞洽卿、沈缦云、王一庭等人已经加入了同盟会,绅商们与同盟会、光复会两大革命团体早已串通,遂一拍即合。谋定之后,黄、宋离沪,各奔前程。11月3日,革命在上海爆发。“商会保安团”负责攻打道台衙门,“光复军”进攻巡警总局,同盟会负责攻打重要的军工要地江南制造局。

商会保安团顺利控制城厢内外。而巡警总局也早与李燮和暗中串通,号令一声,巡警队马上“反正”。

唯独有同盟会进攻江南制造局时遭遇了麻烦。陈其美凭借他混迹江湖多年的一贯套路,事先贿赂制造局卫队,名曰“运动费”。用钱开路是他在黑道上屡试不爽的招数。本拟三路同时举事,但陈其美为抢头功,头天晚上便发动了对江南制造局的攻势。此人胆大妄为,从一个学徒伙计摇身成为黑帮枭雄,决非仅会花钱请客嫖娼。他率领几十个亡命之徒,谓之“敢死队”(队长即蒋介石),以寡搏众,深入虎穴。本以为被钱搞定的卫队却反悔不认账了,于是陈其美象黑帮电影中的经典镜头那样:手持一枚手雷,一手控弦,只身去找卫队谈判,承诺再加价码。

江南制造总局大门

(江南制造总局大门)

没想到卫队不吃他这一套,反倒把这个单刀赴会的关二哥给逮了起来。陈其美的招数在流氓道上也许能唬住一大群人,但制造局卫队不是吃干饭的兵油子,被派遣来驻守这机要之地,想必也是群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更多的细节我们无从知晓,手雷为何没有拉响?他又是如何被捆起来扔进厕所里头的?列位看官大可脑补。

次日革命爆发,顺利得手之后,各路革命军赶来包围了制造局,向里头的卫兵喊话要求他们“反正”,随后李燮和被任命为临时总司令,指挥进攻。经过连夜激战,革命军终于获胜,解救了陈其美。

沪督之争

11月6日,由原上海自治议事会为班底的60多名代表,在旧海防署大厅召开会议,要选举军政府一应人选。都督之位,先前呼声最高的两人是自治公所总董李平书、商会保安团总司令李英石。但李平书表示自己一介文职,不愿竞选都督,于是自告奋勇主持会议,等于提前退出。李英石为南京新军统制徐绍祯部下,受徐绍祯之命本欲前往武昌联络黎元洪,响应举事,不料临时卷入上海革命。他在上海根基浅薄,遂率卫队担任会议保安,亦提前退出。

商团

商团势力是光复上海的骨干,亦是重建市政秩序最可靠的依赖对象,商团代表在选举会中拥有巨大发言权。但商团两位要员退出,因攻占江南制造局立下大功的临时总司令李燮和,成了呼声最高的人选。

待到会议进行到选举都督的程序时,率领四十多便衣随从,一直在侧旁观的陈其美忽然站出来,要求会议选自己为都督。登时会场一片大哗,青帮流氓们遂“哄堂鼓噪,大闹会场,反对李燮和。”

据多家当时报纸报导:一名青帮会匪忽然拔出手枪指住李平书,另一名跳入会场,手中高举一枚手榴弹。李平书只好宣布散会。

两天后,会议再次召开,李燮和、李英石为“保全大局”,主动“谦让”,陈其美“当选”沪军都督。据陈事后自称:武昌首义之功,已被共进会、文学社夺走,眼看上海光复之功又要被光复会夺走,于是便出此“良策”,要为同盟会扳回一城。言辞间毫无负罪愧疚之情,倒有邀功请赏之意,颇为自得。

民初火柴盒

(民初火柴盒)

选举何其神圣之所,那两名暴力威慑选举的匪徒,直该当场击毙。陈其美等人固为不可饶恕之罪犯,而议事会轻易屈就于淫威,为一“同志情面”,轻易使神圣殿堂之光蒙尘,可知中国传统积习之深,其不谙民主之道也如此。

“沪督之争”后,南方革命陷入一团乱局,群鼠纷起,党同伐异,争功窃位蔚然成风。革命失既其义,复失之人心,损失不可估量。而陈其美所为,殊非为自身之官禄,乃为总理孙文归国伐山开道。其事孙文若青帮兄弟之事杜叶笙,除大哥与党势之外,目中实无它物,挡道者必不择手段除之而快。从此天下人心,皆归袁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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