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25 山民遇水 念君子之温

要叙述中国的近现代史,总是无法绕开旧秩序,它巨大的惰性超乎想象。自被舰炮轰开口岸以来,中国曾经发生过五次失败的革命;太平天国、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共产革命、武化小革命。似乎一股一以贯之的脉络在推动着这些革命步步向前,革命的目标是要彻底摧毁旧秩序,并在旧秩序燃烧崩坍的废墟步步向前。

道光

(经过画师美化后的道光皇帝)

1820年,38岁的旻宁坐到了太和殿的龙椅上,这位满面愁容,瘦小呆滞的人,一举一动都受到严格限制:用皇帝该用的词汇说皇帝该说的话;用皇帝该有的动作做皇帝该做的事。他的生活、思考空间极其狭隘,虽居于九五之尊,其眼界见识,并不比治下一个穷乡僻壤的农民更广阔。他既不懂如何顺应时势,更不懂如何与命运抗争,照着别人的要求,象一个木偶,浑浑噩噩而又竭尽心力地扮演着属于他角色。全中国都要奉他为表率,以他的话为金玉,以他的名为讳,感戴他的恩德,恐惧他的威势。“如果这个人坐在白金汉宫或者白宫,三天内革命的风暴将迅速燃遍全国;而紫禁城之下的中华帝国却一片静溢,没有一丝波澜的苗头。”

连最顶尖历史学家也疑惑不解,帝国巨大的惰性究竟从何而来?56年后,同一把椅子上做的是旻宁的5岁的重孙载湉,此时世道已大不相同,英国人早雄心勃勃要修建一条从上海横贯整个长江流域进入四川,再取道云南、缅甸进入印度,将中国和印度这两个东方最大市场连接起来的铁路。筑路计划已酝酿多年,勘探工作基本就绪,但各种原因,这条恢弘的亚洲大动脉,至今仍未落成。

1872年,日本已经有了第一条铁路,由美国修建,路权归属美国。当英国人向清政府提出铁路计划时,清廷被惊呆了。他们不知道铁路意味着什么,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铁龙在地上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必将动摇人间真龙的气数。并且,如此浩大的铁路工程,不知要吸进多少无辜路魂,才能换来交通安泰。长江沿岸是皇家粮仓,这一带风水若被铁路毁坏,引发动乱。

还有其它说法:有认为铁路方便洋人运兵的;有认为铁路将剥夺“车夫贩竖”衣食的;有认为“于田庐坟墓有碍必多阻挠”的。

郭嵩焘

(郭嵩焘是纯粹中国内部产生出的罕见开明人物,他最早主张取西法变之,背负汉奸之名死于孤闭)

但倡导修铁路的人也不是没有,最积极是驻英公使郭嵩焘,他在英国不断地给北洋大臣李鸿章和南洋大臣沈葆桢写信,陈述铁路之利。就路权问题,他特地请教日本驻英公使,日本公使曰:“此事西人为其难,东人收其利,何乐而不为。”郭嵩焘人微言轻,朝廷迟迟不给批复,李鸿章和沈葆桢一商议:先瞒着朝廷把铁路修起来,就说是修马路,生米煮成熟饭再说,沈葆桢一听“硬是要得”。

于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条铁路——从上海闸北通往吴淞口——很快动工,宏大的后续筑路计划还在前方召唤,由怡和洋行出资,英国道路公司承办,我们列一些有趣的事:

征地补偿是每亩50两,当时吴淞口一代的土地交易价大约30两每亩,是个很良心的补偿价,不过比起自来水厂270两每亩就逊色很多了。

铁路在1876年开通后,“或有老妇扶杖而张口廷望者,或有少年荷锄而痴立者,或有弱女子观之而喜笑者,至于小孩或惧怯而依于长老前者,仅见数处则或牵牛惊看似作逃避之状者,然究未有一人不面带喜色也。”(《申报——民乐火车开行》)

吴淞车站

(吴淞车站)

火车每日往返六趟,老百姓们把坐火车当成一桩新鲜的西洋景,连平时一年到头不出几趟大门的死宅们,也纷纷举家携眷来搭火车,“更有妓馆中之娘姨大姐满头插遍珠兰栀子花,香气四溢”。车内拥挤无比,堪比春运,而老百姓乐在其中,客运生意火爆,第一年收益竟达到1万英镑(大约7万两白银)。(《申报——记华客初乘火车情形》)

但消息传到北京后,立即遭到了守旧派的顽固抵抗,沈葆桢手下的得力干将,上海道台沈秉成被撤换成守旧派的冯焌光。这位姓冯老兄不仅自己非常之迷信风水,还肩负着朝廷的特殊使命——拆了铁路的台。他上任后马上调集乡绅和老百姓围攻铁路和洋人。为了人畜安全,铁路两旁修有隔离栅栏,影响村民放羊。于是乡绅带着村民们去找洋人交涉,要求“借”一条小道让羊过路。这当然不可能被答应,于是愤怒的乡绅和村民们拔掉了栅栏,捣毁了站台房舍。他们还在路上袭击落单的车站工作人员,一个洋人被一群村民围攻,他拔枪打伤了一个村民,暴力冲突步步深温。拔除隔离栅栏后不久,果然发生了车祸,一位村民被火车撞死了,冯焌光马上召会英国领事,要求英国领事将司机按杀人凶手处死,英国领事自然不同意,判司机无罪。

那条吸路魂的古老诅咒似乎开始应验了,中国人变得越来越忧心忡忡。而“撞死人的凶手逍遥法外”,更是激起群情激愤。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在官府和乡绅煽动下围攻车站、道路局,要求停开火车。连沈葆桢也顶不住朝廷压力,他意识到若不停运将引发更大外交冲突,如果最后酿成兵舰外交后果不堪设想,他甚至亲自到铁轨上以卧轨相逼,铁路被迫停运。英国人认为这可能是中国政府不满铁路利润分成的诡计,提出铁路由中、英两国合办,中国注股,英国出技术。具体方案还没拿出来便遭到北京朝廷断然拒绝,接下来,整条铁路造价28万5千两,由清政府分三期购回,付清款项前英国人可以继续用于客运。

1877年,铁路被清政府收回,很快拆掉了。当拆除铁路的时,老百姓象铁路刚修通时那般欢欣鼓舞。郭嵩焘还想阻止拆铁路,希望留下中国人自办,虽然成本要比先前高很多倍。为此,李鸿章给郭嵩焘写信说:我虽有心办铁路,但南方的事我管不了啊奈何!而沈葆桢给郭嵩焘的道歉信更加离谱,说是不是我不想办铁路,但路旁有“铁道游击队”老扒车偷东西,没办法只好拆了。

后来,刘铭传出任台湾巡抚,台湾当地的士绅们比内地同类要开明许多,热烈支持办铁路,刘铭传想要吴淞铁路拆下来的钢材和机车。于是费尽周折运到台湾,发现都已经变废铁,根本没法用,只好又劳民伤财运回大陆,后来它们彻底锈蚀无人问津了。

著名马拉火车

(著名马拉火车)

1881年,李鸿章故伎重施,以修马路为幌子,修建了又一条铁路——唐胥铁路,用于开平煤矿运煤。朝中的反对派捏沈葆桢可以,李鸿章他们有点捏不动。但他们仍以机车声大、震动大,搅扰皇陵为由,不许使用蒸汽机车。这条唐胥铁路成了人类筑路史上最搞笑的一出笑话:用骡马牵引的铁路。

吴淞铁路被购回拆毁,是研究中国制度惰性的一大典型事例,被收录进绝大多数严肃的汉学研究著作中。在中国,此事仍仅被当成一个猎奇趣谈或者通俗笑话。经历了五次革命之后,今天的中国人也已经很难弄明白,当年祖先脑袋里装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且莫嘲笑先人,我们今日脑中浆糊,未必比当年更少,因此更需谨记此事,自省自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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