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一党专政不是共产党一党专政”,这句话看上去明显荒谬,因为它违反逻辑学的同一律:A怎么能不等于A呢?

其实,这句话是对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平常我们称作共产党一党专政的这个东西,不能拘泥于字面去理解。所谓一党专政,从字面上理解当然是指一个党在实行专政,但是在实际上,共产党一党专政绝不是整个共产党一个党在实行专政。所谓共产党一党专政,实际上是共产党一小撮最高领导人在实行专政,是政治局专政,是政治局常委会专政,是寡头专政,甚至常常是最高领导人个人独裁或曰个人专政,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党员实际上是在被专政。共产党能够以专政的办法治国,首先在于它用专政的办法治党。

江泽民“七一”讲话提出资本家可以加入共产党,在党内引起强烈反响。国内媒体上自然是一片附和赞颂之声,但是在互联网论坛上却出现了许多反对意见。其中有两封(一说有三封)公开信格外引人注目,一封署名邓力群、袁木、林炎志、魏巍、吴冷西等十余人,另一封署名胡鞍钢。这些公开信的真实性确有可疑之处。我把上述两封信仔细对照比较,发现其中不少重要段落竟然逐字逐句完全雷同,这就使其可信度大打折扣。另外,我们又听说有几个署名者出面否认(譬如林炎志和胡鞍钢就出面否认)。不过我又从某些颇有权威的消息来源获知,邓力群那封公开信是真的,虽然上面的署名可能有个别错误。事情的真相如何,我们到现在为止还弄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我们倒可以肯定,不论这两封公开信的署名是不是真的,它所表达的观点和主张在共产党内部确实是真正存在的,由这两封信所揭示出党内的严重分歧确实是真正存在的。

公开信的批评分为两个方面,其一是针对内容,其二是针对程式。针对内容,公开信依据现有党章指出,共产党员必须是劳动人民的普通一员,而私营企业主不属于劳动人民,所以吸收私营企业主入党不符合共产党党章的规定,它必将导致共产党的性质发生变化。这方面的批评没有什么新意,也早在人们意料之中,故而无须多论。值得注意的是第二方面的批评,即针对程式的批评,公开信指出“七一”讲话违反程式。在中共八十年的历史上,一向少有人懂得从程式的角度观察问题,提出问题,一向少有人把党章规定的程式当真。过去,我们只见到有一些具有自由化思想的党内人士这样做过。在以往,保守派若是和中央不同调,总是大谈理论,大谈主义,不谈规则,不谈程式。这一次保守派却强调起规则和程式来了,虽是形势使然,但毕竟是件好事。

毫无疑问,允许私营企业主入党是对原有党章的重大修正(用江泽民一派的话则叫“理论创新”),就算这种修正是必要的、正确的,那也必须遵循既定的程式。如公开信所说,“即便如此也得先修改党章,后作出决议和具体规定”,因为“中囯共产党是一个有党章、党规的政党,不能随意破坏规则乱来”。“这样重大的政治问题可以在不经过党的全国代表大会和中央委员会集体充份讨论、正式表决作出决定,擅自以个人名义决定并向全世界公布,这一做法是违反党章第10条第5款的规定,也是党的历史上少有的极其错误的重大政治事件”。公开新最有份量之处,不是对七一讲话的正确性质疑,而是对七一讲话的合法性质疑。公开信质问道“七一讲话的出台是否符合党章程式、具有合法性?是谁在主持起草、参与讨论和修改的,是否经过政治局的政治局常委会议充份讨论修改,在讨论中是否按照党章第16条规定的程式进行表决?还是个人说了算?如果进行了表决,那么表决的结果是什么”?公开信引述党章第16条规定,党员个人代表组织发表重要主张,必须提交讨论,任何党员都不能个人决定重大问题,不允许任何领导人实行个人专断和把个人□驾于组织之上。江泽民七一讲话就是违背了这些规定和程式,“是建党八十年来最为严重的违反党章的行动之一”。

有人猜测,七一讲话的内容可能在政治局常委这一层还是讨论过的,而且没有遭遇多数的反对。但即便如此,七一讲话仍然不具有合法性。它顶多可以算成政治局常委会的共同意见或提案,不能算作中央的决议。修改党章只能通过党代会,政治局或政治局常委会均无权越俎代庖。

我不是中共党员,也不认同中共的主义和党章,对邓力群这类共产党左派的思想理念更是格格不入,但是,我完全支援公开信的这一批评,因为这一批评不涉及内容只涉及形式,在这里,内容是否正确不是最重要的,甚至可以是不相干的。在这里,形式比内容更重要,程式比内容更重要。任何人,不论你的政治立场、政治观点是如何,不论你对共产党吸收资本家入党是赞成还是反对,在这个问题上,你都应该支援公开信的主张。我们坚持规则和程式的优先性,就是坚持用规则和程式去限制权力。

江泽民七一讲话引发了自六四以来最深刻的一场党内斗争。应当看到,公开信在党内拥有广泛的潜在支援力量。保守派一向只重内容不重程式,可是,这一次为了保卫内容不得不诉诸程式,自由派本来就强调程式,因此,过去势同水火的两派完全有可能在坚持程式这一点上达成共识,结成联盟。  照理说,在眼下这场明争暗斗中,反对派理直气壮,无懈可击,然而正像我们大家都看到的那样,这派人却明显处于劣势,处于下风。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这两封本来是写给全党的公开信,到头来连公开发表的机会都受到极大的限制。起初,它们还能在网上流传,但很快就遭到禁止,连带着几个网站都被封闭。绝大多数党员根本没有机会能看到这两封公开信,遑论其他。  显然,反对派不会善罢甘休。有消息说,就在中共高层北戴河会议期间,左派们聚集秦皇岛,商议在未来的十六大上阻止江泽民一派修改党章。倘此说属实,应是左派一大败笔,因为这意味着左派们又一次放弃了程式和规则优先原则,把注意力又放到内容上去了,那几乎必败无疑。  还是署名胡鞍钢那封公开信眼光锐利。该信提出三条建议,完全是基于规则与程式的理由。它要求对江泽民违反党章违反程式一事实行追究:“根据党章的有关规定,对江泽民同志本人擅自作出重大问题的决定在中央委员会及全党内部作出解释,对违反党章规定作出检查,检讨,并接受中央委员会的审查”。如果这一条提到十六大上,江泽民就被动了。  不过,我们也不可对党代会抱过高期望,因为党代会和人代会一样,都是橡皮图章和表决机器。中共寡头们不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代表的产生过程及其结果,而且还严格控制了大会的议程,它可以轻而易举地使那些不利于自己的提案胎死腹中。  在中共内部,坚持既定的规则和程式之所以十分困难,部份原因是,在这些既定的大规则和大程式之下,缺少更具体更下细的规则和程式,这就使得那些大规则和大程式很容易被抽空。在理论上,党员或党代表有权提建议提议案,可是在什么情况下,满足哪些条件,该提议或议案将按规定被列入议程?在何种范围内进行讨论?在什么情况下,该议案将付诸表决?什么样的表决?这些问题都缺乏具体明细的规定。无怪乎寡头们可以随心所欲了。  由此,我们就明白了,为什么名义上的一党制度,在实际上会变成寡头制度,变成个人独裁制。不错,在表面上,共产党专制者不敢象传统的专制制度那样,明目张胆地明文规定赋予最高领导人以绝对权力(尤其是在史达林、毛泽东之后更是如此),然而他们又不甘心自己的权力受到限制,于是,他们就宁肯在规则和程式的问题上故意写得不明不白,笼笼统统,含含糊糊,留下一大片灰色地带,然后通过权力的运用,造成事实上的独裁权力,而且还是比传统专制独裁者更没有界限和更没有制约的权力。而一旦造成了这种事实上的独裁权力,独裁者就可以干脆把什么规则程式丢到一边,赤膊上阵了。当然,由于共产党内部多少总还明文规定了一些规则和程式,因此,反对派要运用规则和程式去限制权力并非全无可能,但难度极大,故而少有成功的先例。对此,反对派不可不察。

虽然江泽民占有“核心”的优势地位,自以为可以压下各种反对的声音,但这次七一讲话毕竟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反弹。于是有人奇怪,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我以为,江泽民当初可能没有意识到这层风险。共产党领导人习惯于无法无天,当初江泽民准备七一讲话,很可能根本没想到这样做是明显违反党章违反程式的。抛开这一点不谈,那么我们必须说,七一讲话是江泽民的一大创作,它一下子就给江泽民戴上了改革派的桂冠。本来,对现今的中共领导人而言,政治改革是头号难题。不提不好,提了又危险。江泽民提出允许资本家入党,既不涉及自由民主这些政治上的雷区,又给人以推行政治改革的印象。不要说所谓党内改革派,也不要说西方政界学界,甚至就连一些异议人士的代表人物,也都对七一讲话大表赞许,想入非非。再有食古不化的左派作映衬,更突出了江泽民的改革派色彩。这对于巩固他的权力地位无疑是有益的。另外,因为七一讲话违反党章违反程式,因此颇有风险,但是反过来看,如果江泽民能成功地压下异议,制服挑战者,从而证明自己已经拥有了□驾于党章的太上权力,那岂不极大地增强了自己的权势?权力扩张的标志,就是看权力能否突破原有的界限。现在,一般人仍然是把由七一讲话引起的中共党内斗争理解为改革派与保守派的斗争,低估了,忽视了这场斗争所具有的用规则和程式约束权力的深刻意义,等于给江泽民扩张个人权力帮忙。我写下这篇文章,以期引起人们应有的注意。

2001年8月25日

《北京之春》2001年9月号

《胡平文库》时政·观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