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君子于役 2018-05-10
作者 小戎在望

切入藏区

在印度境内每日载歌载舞,一天杀一尾羊填五脏庙。牲口们悠闲地嚼着草料,这些无忧无虑的牲口不知道自己过不了多久就要倒毙。比起它们倒毙时的情景,此刻更令人不忍。

离开英印当局的控制,进入喀喇昆仑山通往新疆的商道之后,他就在策划者如何改变行进路线。最理想的线路走班公错以北的拉那克山口。(那里属于阿克赛钦,古突厥语阿克赛的意思是白石滩、钦的意思是中国。当然用地名来推导出主权归属是件很荒唐的事,这片在国际上称为中控克什米尔的地区,印度不承认是中国领土,就象中国也不承认他们控制下的拉达克,将其称为“中国故土”一样。中印边境有很多争议地带,自古两边的居民没有国界概念地生活了好几千年,也没有多大的矛盾。近代以来两边开始出现领土意识,这些争端谈又谈不清,诉诸战争也非双方所愿,于是就稀里糊涂余留至今。)

边境问题并非此书关注重点,既然过去没理清、今天理不清,交给未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们言归正传,赫定在西姆拉时,曾以个人荣誉向英印当局口头保证:绝不走拉那克山口。现在,为了荣誉只能多绕一圈冤枉路,攀爬更加险峻的昌隆亚玛山口,先进入阿克赛钦,再绕回西藏。这个山口海拔将近5800米,为了观景赫定还特地向上爬了一百多米,山峦似海,杳无边际。远处喜马拉雅山凌空而立,白雪在山头上闪耀着金光,白雪之下,冰川象巨大宝石,乍蓝乍绿、若隐若现。近处则是喀喇昆仑山黑色的脊背,向西北一直延伸到世界尽头。

在世界上最雄伟的两大山脉之间,渺小的人们几人一组推着骡子向上攀爬。方才还碧空万里的透明天穹,忽然间霁雪纷纷。天上阴晴不定,地上寸草不生,头一天,就有一匹骡子倒毙,尽管找到阿克赛钦湖后地上开始有了水草,但骡马倒毙的速度却越发加剧。两位印度武士,空有一身花拳绣腿式的武艺,跋山涉水,丝毫指望不上,还成了累赘。买买提伊萨认为他俩的用处还不如那几条小狗,不知道是伊萨在羞辱“武士”二字,还是武士们自己?赫定接纳伊萨的意见,开除了这两个刹帝利。(印度四大种姓中,第一层婆罗门负责宗教研修,以僧人为业;第二层刹帝利是世俗的贵族和统治者;第三层吠舍为平民;第四层首陀罗为贱民。)

租来的拉达克骡马队也已经损失了4匹牲口,主人心疼得要死,不愿再向前陪同探险。于是赫定打发这两位拉达克人回去,顺便带信给总督府副官邓普洛史密斯上校,他是赫定在印度结识的至交好友。请上校将瑞典的来信,派一名可靠信差送到西藏中部的当惹雍错南岸。不过后来赫定没有见到任何信差,更何况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否走到那里。

这片群山很快向他们发难,从阿克赛钦湖向东,渐渐走出中控克什米尔,进入西藏西北部。那里片布着湖泊,最大是郭扎错和邦达错,一咸一淡。郭扎错虽然算不上西藏第一等的大湖,却是第一等深的湖泊,六十多米的铅锤线都够不着湖底。船工拉赫米阿里有点害怕,提议返回,他显然还不清楚探险的逻辑,赫定要求继续向前,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天边出现了风暴的影子,阿里被吓着了,赫定命令竖起桅杆,刚挂上帆,风暴已经遮天蔽日来到眼前。除非找机会靠岸,否则帆布小船一定被掀翻在湖里。

两人驾船往岸边赶去,小船在风暴和浪头中颠簸,捆帆的绳索已经松了,不知奋斗了多久,西垂的太阳重现天边,风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整个湖面被夕阳染成血红色一片。他招呼阿里时,发现阿里已经三魂七魄晕了过了。只有把松动的帆绳缠在胳膊上,任凭绳索勒进肉里,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疼痛麻木。

距离岸边越来越近,湖岸全都是岩石和峭壁,失控的小船如果任由风浪推搡,必定摔在岩石上粉身碎骨。阿里无论如何都毫无反应,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赫定无法,他凭直觉判断水深,将阿里使劲扔到水里,随后自己跳进水中。

他本计划弃船,自己拖着阿里上岸。想不到冰冷湖水刺激下,阿里又在湖水中醒了过来,老天保佑,两人在终泅水把小船拖上湖岸。

好在藏在胸口的火柴还是干的,木质船舵已经损坏,正好烧了引火为号。两人身上湿透,夜里气温降到了摄氏零下16.1度,衣服全部结冰,两人都不知能否活过今夜,只有相互搓脚防止冻伤。半夜,船舵烧完了,正考虑继续拆船上的木材,前来接应的火光出现在远方,接着是马蹄声和伊萨率领的两名队员。

这种场景我们已经再熟悉不过,此次小小的风波,仅是进入西藏的一次热身而已。无论经历过多少九死一生的场面,探险家永远不可能选择安逸和退缩。否则就等于宣告了自己从这一行当中退休。

从西藏西北一路向东南方,有很多湖泊,这一路的工作基本都是在测绘湖泊。马匹的倒毙招来一大群野狼和大乌鸦,与探险队形影相随,只有有牲口倒下,它们马上扑上去。队伍的规模正在继续缩小,剩余的马匹也疲惫不堪。但现在队伍还停留英国人已经探索过的地方,他要前往英国人绘制的地图上,那大片大片标着“尚未勘探”的区域。

10月6日这天,气温降到了零下25度,队伍损失了将近一半的牲口,进入“尚未勘探”的巨大三角区,如果不是伦敦当局作梗,可以从理想路线入藏的话,这些损失都完全可以避免。还剩下29匹马,30头骡子和18只绵羊,粮食消耗也远远超出预期,因为被迫走了太多不毛之地,一路上猎获极少。

这片名为“羌塘”的藏北无人区,以目前牲口倒毙的速度预判,真真是凶多吉少。牲口的负担会越来越重,也会越来越疲倦,一路上还有野狼虎视眈眈。如果牲口无法支撑,只能放弃所有行李徒步寻找人迹求援。更何况,还有任何人都不愿提起的,却任何人都心知肚明的,人员伤亡。

开弓之箭,虽九死而不悔。

现在每个人都穿上了自制的羊皮袄短和靴子,气温继续下降,十天过后,盘点一番,27匹马、27头骡子和27个人。如果说在新疆干涸的沙漠中,仍可以靠预判来规划行程的话。那么在西藏,则永远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又过了一个星期,骡子还剩下18头,马20匹,其中还有好几匹骡马已不堪重负,行李共计31驮。赫定命令把剩余7驮白米中的5驮用来喂牲口,没有牲口的话,靠人根本无法走出这茫茫无人区。

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好几名队员病倒了,如果不是带了各种药品,恐怕人员损失会远远超过前两次进藏。上一次因为老天爷赐给探险队两位德高望重的领队涂厄都和法竺拉,整支队伍无论遇上任何情况都乐天豁达,相互鼓励着度过难关。

而伊萨是另一种做派的领队,他用严苛的纪律,而不是象那两位新疆老汉那样用自己品性和达观去感染全队。整支队伍在伊萨的带领下气氛凝重,尽管有些刚愎自用,但他绝对是个值得信靠的伙伴。

队伍中的病号日益增多,其中病得最严重的是赫定自己。他患上了严重的疟疾,高烧来到41.5度,有整整84个钟头昏迷不醒。还好有布罗斯维尔康公司赠送的药箱,如果是前两次遇上这种情况,他已命丧黄泉。11月3日,终于恢复了一点行动力的赫定被手下严严实实地裹在羊皮里继续赶路。路上已经发现了羌巴人留下的灶,用三个石头支成,无人区已经走到尽头,但牲口和粮食已经来到了极限,如果再不能找到人迹,结局不堪设想。

羌塘

(羌塘)

羌巴是藏语“北方人”的意思,他们散落在整个藏北高原上半牧半猎,世世代代过着无欲无求的简单生活,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严酷的环境,鲜有人知世外还有何物?甚至连他们的马,也在这不毛之地被驯化学会了吃肉。

一路尾随的野狼已经嚣张得对人熟视无睹,它们跟在牲口身后,一旦有牲口倒毙,便肆无忌惮围上来撕咬。他们甚至追逐活着的牲口,而打猎这件事,却非所有人可以胜任,队里只有一位猎人唐普特,野狼们对其他人的枪口根本熟视无睹,除非唐普特及时出现击毙几条,它们会稍事收敛,但过不了多久又会嚣张起来。

唐普特猎取野牦牛场面一般如此:野牦牛嗅到危险的时候,公牛会留下来断后,掩护母牛和小牛逃走。想要猎杀母牛和小牛需要非常仔细地埋伏,成功率极低,猎人和公牛单挑才是捕猎最寻常的场面。唐古特会找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地形发动袭击,当被击中的公牛愤怒地冲向袭击者时,猎人纹丝不动地等它冲到近前,再近距离开枪射其要害。

有一次伊萨也想挑战一头在营地附近非常不友好的公牛,罗伯和阿里陪着生病的赫定落在最后,正要赶到营地。被击中的公牛愤怒朝着三人冲将过来,赫定首当其冲无路可逃,他下意识挥舞着羊皮袄,想学斗牛士把公牛的注意力分散到羊皮袄上却毫无效果,公牛根本不为所动向他直冲过来。当公牛的犄角马上就要挑上赫定,旁观者都以为他会就此丧命的那一刻,他正下意识想用羊皮袄去捂公牛的眼睛,做最后的挣扎。此时身边的阿里,他曾经被风浪吓得半死过一次,忽然又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

杀气腾腾的公牛即将把赫定开肠破肚,他再一次被吓得魂魄出窍。正是这声魂魄出窍的惨叫救了赫定一命,上帝当真爱开玩笑。公牛被惨叫声分散了注意力,转头去看叫声从哪里发出,发现脚边瘫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家伙。它放弃了对赫定的攻击,转而去拱那个瘫子。它用犄角和头摆弄了阿里几下,以为这个家伙已经死了,高傲地迈着胜利者的健步扬长而去。

赫定赶紧抢上去看阿里,只见他的腿被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其它部位倒也无损。阿里在赫定怀里醒过神来,比了个手势好象在问:这里在阴曹还是阳世?阿里虽然伤得不轻,好在没伤着骨头,从此他整天神情呆滞,失魂落魄了很久才渐渐恢复正常。

已经是11月13日,马匹仅剩下13匹,再得不到援助的话队伍将面临崩溃。这天猎人唐普特照例出去打猎,不久兴冲冲带来两名骑马的藏民。这两名羌巴汉子称赫定为“崩玻秦玻(Bombo-Chimbo)”意思是“大首领”。他们非常爽快地答应卖给探险队牦牛和羊只,承诺第二天早上会再回来。伊萨担心他们一旦失信,熬到下次再找到人烟时,不知队伍还要蒙受多大损失,便留他们在帐篷内过夜,第二天探险队的人跟着他们一起回去。过不了多久,两人果然带来5头健壮的牦牛,每头都有能驮两驮以上行李的力气。还有4只绵羊和8只山羊。这无异于救命之恩,探险队遂付与他们一笔重重的酬金,还聘请他们做向导,听他们讲述此间的风土人情。

沿着淘金者留下的足迹向南行进了几天,新结交的羌巴朋友恳请要回家去,因为他们一辈子也没走到过比这更南的地方,也从未想过要这么干。于是又给了他们一份丰厚的小费,感谢他们陪伴。羌巴人从未想到过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出手阔绰之人,他们的世界千百年来一如现在一般简单而严酷。

接着,越过两座山口,遇上一个40多人的部落,藏人们非常殷勤地接待了他们,队伍得以再添置五头牦牛。显然,拉萨的命令还没有传达这里,或者是拉萨的命令根本传达不到这里。现在,队伍共14头骡子,10匹马,还有了10头牦牛的加盟。和部落里的老人聊天,赫定大概可以判断出目前所处的位置,队伍很快就要穿过藏北“尚未勘探”的三角地带——羌塘。但距离此行真正的目的地——喜马拉雅山北麓大片的处女地,还为时尚早。自然环境的阻力可以凭借探险家的本能去挑战,即便失败也可以坦然接受,哪怕是最坏的结局,未免不是一个光荣而理所当然的归宿。但政治风云却教人一片迷惘,被政治局势阻挡令人沮丧不甘。西藏当局是否还会象上次一样?

西藏人对欧洲人忌惮,是因为他们不明白欧洲人究竟是些什么人,想要做什么,所以不论青红皂白一律加以排斥。而英国人则明明深知探险为何物,及其意义所在,却非要关闭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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