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孙立平 孙立平社会观察 1月15日

很多人都说,中国人活得很累。这话一点不错。

累在什么地方?

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生命周期的错乱。

也就是说,一个人的生命本来是分成不同阶段的,在每个阶段上,都有应当做或适合做的事情,也有不应当做或不适合做的事情(其实有的事情本身也不是不应当做不适合做,而是应当由社会来做)。

但我们往往是,在几乎生命周期的每一个阶段上,都做了许多不应当或不适合在这个阶段上做的事情。结果不但影响了许多应当在这个阶段上做好的事情,而且把自己弄得其累无比。

我们的累从什么时候开始?夸张一点说,从胎儿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不知道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们是不是有所谓胎教的作法,但我们的国度有这个东西,我是知道的。

据说胎教在我国古已有之,太任怀周文王时的一些做法甚至被视为古时胎教的起源和典范。但在那时,类似胎教的概念,主要是在人格的道德的意义上而言,但在今天的胎教中,则有着更强的功利主义的色彩,在胎教中,往往寄托着父母对培养一个小天才的期待。

虽然我们不知道这时的胎儿累不累,但父母的期待是殷切的,胎儿应当深刻领会。

到了婴幼儿阶段,即人们所说的儿童时期,真正艰难的人生旅程实际上就已经开始了。其实,这个阶段是一个人发育的重要阶段,在这个时期,形成健康的体魄,健全的人格,好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是重要的学习内容,而学习系统的知识应当是中学及以后的事情,至少是小学后半段才应该开始的事情。在西方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中,甚至直接就将这个婴幼儿阶段称之为玩耍阶段。

但对于中国个孩子来说,到这个时候,人生沉重的阶段就已经开始了。学前班,课外班,特长班,学钢琴,学书法,学绘画,学外语,甚至提前学习小学阶段的课程,就成了家常便饭。按道理说,培养儿童的一些有益的兴趣,没什么不好的。但问题是,所有这些几乎都是为将来的应试教育准备的“特长”,是以应试教育为目标,以应试教育的方式来进行的。

于是,人们就看到,或是在双休日,或是在匆匆的晚饭后,年轻的父母们拖着一天的疲惫,把想象中的小天才们送到各种名目的课堂,进行拔苗助长的教育。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们正常的玩耍时间被挤占,正常的人格和心理发育的过程被打断,心灵乃至表情早早进入成人的阶段。

曾经有一位朋友说,她最不忍心看的就是,小小的孩子用成人的表情,说着大人的话。在我们的各种表演中,往往有这样的画面,其实这是一种悲哀,是对儿童的戕害。

及至到了小学的下半段,特别是中学阶段,高考成了最高甚至是唯一的目标。这个过程,其实是一种极为残酷的折磨。我经常感叹,经过这十几年如此残酷的折磨,绝大多数的孩子还能大体精神正常,只能说我们这个民族忍受折磨能力的基因不错。

但在这个过程中,对孩子心理和人格的潜在伤害,又有谁能说得清楚。我们只能从现象上知道,很多孩子在高考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烧课本,烧笔记。从中也可以看出,在经历了这种炼狱式的学习过程之后,孩子们对于学习已经是多么地厌倦和深恶痛绝。

于是,一个孩子在进入大学,脱离了家长的“魔爪”,获得自由之后,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玩,尽情地玩,昏天黑地地玩。因为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尝到自己做主或者说是自由的滋味。而他们的第一次做主,就是从对应试教育的反叛开始。从这里我们也就可以知道,今天的大学生普遍不喜欢读书学习的原因了。或者最简单地说,过去学“伤”了。

反观另外的一些国家,小学教育,甚至某种程度上包括中学教育,是相对轻松快乐的,而且在这个阶段上养成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到了大学阶段,尤其是硕士、博士阶段,集中精力,勤奋学习,并且具有创新精神和创新能力。

但即便如此,这样的“好日子”也持续不了多久。大学毕业,走向社会,就业的磨练是世界上各个国家共同的。但在中国独特的是,毕业没有多久,甚至在大学还没有毕业的时候,为准备结婚买房的压力就悄悄来临。

在许多西方国家,买房年龄的众数是在35岁左右,而我们买房年龄的众数却是在20多岁。这恐怕不仅仅是丈母娘的罪过。但不管原因是什么,在刚刚走向社会的时候就背上房贷的重负,经济和心理的压力可想而知。由于这个原因,有的年轻人过早地失去了年轻人应有的灿烂、浪漫和朝气,失去了尝试和变化所可能带来的机遇。老气横秋,心事重重,是许多年轻人常见的面容。

在整个生命周期中,从青年到中年,应当是最辉煌的一段。在人生的这个阶段,年富力强,思维活跃,接受知识的能力强,应当是工作最努力,最容易出成绩的时候。就个人的生活说,在这个阶段,要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也是人生最有成就的时期。

然而,在现实中,我们看到的却往往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景。

上有老下有小的使得很多人身心憔悴。孩子的教育,这个本来主要应当由社会来承担的职能,占去了年轻父母相当的精力。前一段时间,几篇吐槽辅导孩子作业的文章,说出了很多年轻父母的心声,特别是母亲们的心声。

在这个阶段上的很多年轻人,被迫在工作和孩子间奔忙。孩子大一点了,上了大学了,父母们应当轻松一点了,父母的年龄也大了。这时又要承担起照顾和赡养父母的重担。

老年,其实是人生最自由最美妙的一段时间,这时没有人督促你学习,没有人督促你工作,各个方面的压力都没有那么大了。一般地说,在这个阶段,个人的经济条件负担也要小一些。更重要的是,这是人生的最后阶段,此前的遗憾应当在这个时候弥补,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可以在这个时候补上,甚至可以老夫聊发少年狂,以老小孩的心态挥洒内心剩余的激情。

但在我们这里,这段时间往往又成为一段沉重的日子,最典型的是要承担起照顾第三代的责任。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吃力不讨好,几乎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及至第三代带大了,自己也就苟延残喘了。

有人感叹说,中国人不是给上一代人就是给下一代人活着,就是没有给自己活过。

从代际的责任感来说,这是有其正当性的。而且,其中有的责任也是不可推卸的。比如,对生活不能自理的婴幼儿的哺育,对没有生活能力老人的赡养,包括代际之间的感情慰藉,都是不可缺少的。

但问题是,其中的一部分本来是可以由社会来承担的,甚至由社会来承担效果可能更好,同时也会更有效率。但我们却过多地将这部分事务推卸给了个人。比如,教育虽然是学校、家庭、社会共同的责任,但各自是应当有分工的,而我们却是常常将学校承担的那部分内容转移给家庭或家长。再比如说,老人的赡养,尤其是实行了多少年计划生育的背景下,如果不能由社会更多承担起来,不但使得年轻人不堪重负,而且也会因年轻人和中年人不能专心致志地工作而影响整个社会的效率。

因此,我们这个社会应当有一种观念,更应当有一种机制,使社会成员生命周期的各个阶段清晰起来,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样子,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幸福,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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