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兢业记录整理并经口述者审定)

贾灵敏女士蒙冤下狱前,是河南郑州市的一名教师。一场意想不到的劫难,不仅彻底颠覆了她的正常人生,也把她送到了郑州市第三看守所武警的枪口下。2010年6月22日下午,她和丈夫阎崇民被一伙歹徒绑架后,塞进一辆面包车,拉到郑州市南郊的樱桃沟,关进私设的囚屋,直到第二天才放出。一夜之间,家已非家,600多平方米的4层小楼被强行拆毁,家中所有财物不知去向,夫妻俩半辈子耗尽心血营造的家园,沦为惨不忍睹的断壁残垣。

贾灵敏

为拆迁户义务普法时的贾灵敏(摄于2013年,被捕前)

面对被“强拆”的人生和家园,她曾以自焚抗议暴力与邪恶,被人劝阻后,在痛不欲生的煎熬中,最终选择了依法维权理性抗争。她在废墟上重建“家园”——搭起帐篷坚守“家园”。为专心自学法律,全身心投入维权,她毅然辞去教职。

在“依法维权”的路上,她屡屡遭到非法打压,暴力残害。她虽被截访的黑保安打断两根肋骨、打裂眼眶骨、打得耳膜穿孔、公权力非法把她囚禁,但性格刚烈意志坚韧的贾灵敏,不仅带着体伤心创继续为自己的权益抗争,而且为同命相连的人讲授相关法律,让更多的人依法捍卫自己的权益。本省和外省很多被违法强拆、暴力“血拆”的受害人,慕名找她请教法律知识。底层弱势受害人无助的泣血求救,坚定了贾灵敏为他人提供法律帮助的心志。她公益普法的足迹,遍及9省区20多个城市,被誉为“中国民间拆迁普法第一人”。

2014年5月7日,是让法律蒙羞、正义蒙耻的日子:贾灵敏在普法的路上被捕。随着公权力对她肆意构陷,以虚构的“寻衅滋事罪”判刑四年,在新乡女子监狱服满刑期。

在郑州市第三看守所关押期间,她利用放风时间继续她每天例行的“普法和控诉”:“郑州市、二七区人民政府,你们非法暴力强拆老百姓的家,把老百姓绑架走,非法拘禁、关押到樱桃沟,你们拆毁的不仅仅是老百姓的家,你们拆毁的是这个国家稳定的基石,你们不是在拆房子,是在给你们自己挖坟墓,早晚有一天,你们会被你们自己的罪行所埋葬,会被人民定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激怒了看守的武警,让狱友于世文目睹了她与枪口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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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于世文的生命轨迹和精神谱系,不能不说他的夫人陈卫女士。在“八九六四”民主运动中,同为中山大学在校生的两个热血青年,用行动诠释了自己的民主理念和爱国之情。于世文一次次高举旗帜,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陈卫在一场又一场学生集会上,手握扩音器激情演讲。

在“风波”过后的严酷清肃中,他们自然在劫难逃。正是在逃亡、被捕、关押、再被捕……的无尽磨难中,成就两个民主战士风雨同舟的坚贞爱情。

不管他们经历了多少坎坷,几多磨难,都不能改变他们的初衷和信念。一年又一年、十年复十年,为“六四”平反奔走呼号,都是他们生命中坚定不移的信念,不可撼动的最重。

2014年2月2日,河南民主人士30余人,相约到赵紫阳的故乡河南滑县,举行“公祭六四英烈?缅怀耀邦紫阳”活动。于世文和陈卫起草了公祭词。

公祭现场虽没被暴力阻挠,却在时隔数月后遭到清算。

2014年5月末,参加公祭活动的于世文、陈卫、邵晟东、董广平、殷玉生、石玉、侯帅等10人被非法抓捕——中外民运圈统称“郑州十君子”事件。

对“十君子”先后罗织、构陷的涉嫌“扰乱公共秩序罪”、“寻衅滋事罪”都难以定罪,九君子相继“取保候审”后,被官方认定为“主要组织者”的于世文,在看守所整整非法关押两年三个月之久。

正是在这个特殊的生命驿站里,他与贾灵敏成了楼上楼下的“邻居”。不幸与有幸中,听到了贾灵敏正义凛然的怒吼——“开枪吧!”

在贾灵敏出狱第6天的2018年5月15日,重逢的狱友就有了下面的对话——

*

于世文:我讲几件贾老师在看守所的事情。其中一件已经于三年前在狱中律师会见时当着马连顺律师的面写下来了,马律师转交给了贾灵敏的丈夫,后来搬家遗失了,现在我再回忆一遍。2015年的第一天,元月1号,假日期间,在郑州三看,A监区和D监区南半部分,靠近墙角。放风时,我能看到墙角的岗楼。每个监区30个监室,我们是28监室,我在楼下叫A28,贾老师在楼上叫D28;岗楼的哨兵24小时把守,就在D30监室的旁边,围墙的一角,那个围墙是能走人的。

贾灵敏:就像长城一样。

于世文:1月1号上午的10点钟,准时的,各个监室的电动风门就拉开了,每天放风嘛。一放风开始,大家有15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说是让晾晒衣服整理内务,实际大家在那交流。这样,贾老师每天一次放风时的普法宣传就开始了。贾老师的普法基本上每周不重样,周一要呼喊民主自由,周二要控诉谴责贪官污吏,指名道姓批评当地官员的罪行劣迹。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历数郑州市委书记吴天君在强拆中的种种恶行。以前我不关心地方官员,在看守所听了贾老师的控诉,才知道吴天君这个贪官恶人。贾老师不是骂他们,只说具体的事实,怎么贪污的,强拆了哪些村。周三是最重要的,有人向贾老师提问。普法,普哪些法呢?贾老师主要讲刑诉法,这个法对在押人员最重要,告诉刑事嫌疑人如何争取自己的权益;讲行政法,如何打民告官的官司;还讲官方如何刑讯逼供,如何虚假取证。周四还有她的文学朗诵,最近有什么好的诗歌,就给大家朗诵。有天贾老师给我打招呼:于老师,我给你朗诵几首我最近写的诗。朗诵了好多首,我都记不全了,有写铁窗、铁锁啊,有对爱人的思念,有对六四的纪念。

我也没想到,官方对这个事情也不怎么管,你只要不在一个监室,至于说你要喊话,那是你个人的事情.女号有30个监区,我是2014年11月14日调到A28监室的,调过来的当晚,同监室的难友就告诉我说,“楼上女号有人天天放风时大声普法宣传,可能是你的同案”,我当即判断一定是贾灵敏老师。第二天放风时我一喊贾老师的名字,贾老师答应了。从这之后一直到2015年5月,贾老师绝食抗议司法构陷,无力起床被送进监狱医院抢救止,我和贾老师做了6个月的囚徒邻居。

一个多月后,就到了元月1号了。这天很冷清,巡视也少了,巡视的管教对贾老师喊话也不管。

贾灵敏:我把塑料凳摞起来站上去。那时候你知道巡视说什么,他说你在凳子上站好,别摔着你了。

于世文:放风时,四周有高高的围墙,上面是铁网,贾老师的头部高出围墙,声音不是可以传的更远,听众更多了嘛。

贾灵敏:我头露出来能看到外面。

于世文:二楼是露天的,她要凳子摞凳子站上去,头才能高出围墙。有个管教说别摔着你。按常规说,是不准许站上的,管教也有人情味,全国当时很多人关注贾灵敏。

1月1号上午,到放风时间准时放风,当时正值元旦放假,干警也很少,很冷清,但贾老师又开始普法了。

贾灵敏:例行公事儿。

于世文:贾老师站在凳子上,刚开始说了有一分钟,岗楼上的巡逻武警过来了……

贾灵敏:一看巡逻的来了,我就声音更大。

于世文:当时郑州三看驻守的武警,很多是12月份刚入伍的新兵。其中一个小兵正在当班,就过来了,他从岗楼过28号很近。他可能看到贾老师站在凳子上,他就指着贾老师命令道:下来,你不许喊!不准大声喊!贾老师就跟他怼上了,给他普法了:我喊,是我的权力,让不让我喊,是管教干部的事。你们武警是负责看管我们的,预防外逃,这个不归你们管,你无权让我下去,你无权让我下去!我只要不越过围墙,你管不着!在贾老师与新兵对话中,他们的领导就过来了,我猜是带班的中队长。新兵个子不高,领导个子怪高哩。他俩小声说了几句话,我也听不清楚,估计贾老师也听不清。隔有7、8米远呢。

贾灵敏:我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

于世文:他们低声交谈后,这个小兵就在围墙上跑步回岗楼,马上又冲出岗楼,原来去取枪了,掂着半自动步枪跑回来。到了正对贾老师的位置,举起枪,枪口瞄准了贾老师。

枪口瞄准贾老师的武警对着贾老师高叫:不许喊!你再喊,你再喊!

贾老师在枪口下还在喊。

贾灵敏:我就没停,一直就没停,他把枪对着我,一看他的枪口圆圆的,我仔细观察,枪口里还有一个象那个齿轮一样的东西。

于世文:那是准星。

贾灵敏:我一看拿枪对我,当时就恼了,声音就高了好多分贝,我就喊起来了,开枪吧!你不开枪你是龟孙!

于世文:贾老师喊过之后,就不在呼枪口瞄着她。整个监区楼上楼下除了贾老师的声音顿时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贾老师与枪口相持着,相持了足有10秒钟。

贾灵敏:我们号里的女囚都吓坏了。

于世文:因为第一次看到枪这么近瞄准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过去贾老师讲到精彩处,大家使劲鼓掌,但贾老师在枪口下的冒死普法,包括我,谁也不敢给贾老师拍手了。在那一刻,除了贾老师的声音,再听不到任何声息。

贾灵敏:这时候鸦雀无声,只有我自己的声音。

于世文:冬天的元旦上午没有太阳,非常寒冷,贾老师在枪口下怒斥贪官、狗官们种种罪恶,觉得时间好长。

贾灵敏:你们觉得好象过了很长时间?

于世文:武警托举着长长的半自动步枪,本来是瞄准贾老师的,慢慢的慢慢的开始垂头丧气的,像斗败的公鸡慢慢的耷拉下脑袋一样——从枪口开始晃动到彻底垂下来的时间,也有三四秒钟,很不情愿,但是又确实像打了败仗的残兵一样,又犹豫几秒钟,才很不情愿地承认斗败了,枪口垂下来了。把枪放下来以后,他们依然在墙上很严峻的站着,瞪着贾老师。这时,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呼哨声,我才忽然意识到有那么多监室、那么多人在观看这一幕。

事后我粗略估算,左右两边,右边有四个到五个,加上我这边三个,也就是七八个监室,楼上楼下十六个监室,能看到那一幕的,最少有四五百人。之后在整个监区广为流传。

贾灵敏:当时我也没想到,有那么多人在看。

于世文:贾老师在看守所令人敬佩让我难忘的另一件事,发生在2015年的7月份。因为监室漏水了,要修监室要调仓,我调到另外一个监室。贾老师事先两个多月(绝食前)告诉我了,于老师,我要搬走了,要修监室,我们要挪个号,修好以后,再挪回来,男号再挪去,再修男号。

她们挪回来之后,我们挪过去了,正好我们A28对着D28,我去那个监室,恰巧就是贾老师暂住过的那个监室。刚搬进去那天晚上,就发现墙壁上有画的蜡烛,我一看,肯定是贾老师画的。她就是教画画的,喜欢画画嘛。墙上距床板不到五十公分高的地方,画了几根蜡烛,画的栩栩如生,像燃烧的蜡烛刻在了白墙上。下面写着日期和署名:2015年6月4号贾灵敏。这是她对“六、四”的特别纪念。

贾老师在搬出这间囚室之前,因绝食无力气喊话,不能普法了。她已虚弱得站立不住,是在床上趴着,画成了燃烧的蜡烛。贾老师,您当时是用什么当画笔的?

贾灵敏:用什么画的吗?用那个磁铁。咱们不是干串珠子的活嘛,珠子乱掉,就用那个吸铁石吸掉地的珠子。他们让我管着这些东西,干部知道,我绝对不会弄丢。我把吸铁石摔碎了,其中有一块磁铁特别锋利,我就用它在墙上刻画,在风场上的墻上,我刻的也有,还写了诗。

一看天空,被铁网一格一格隔开的,蓝天变成了一格一格的碎片,然后往外一看,高墻上架着铁网,我们住的房间铁门铁窗。我们人谁也出不去,只有自由的风能挤进牢房。突然之间,这些元素就化作诗句,从心中涌流出来——

铁网割碎了蓝天
高墻切断了阳光
公权践踏了法律
公民失去了尊严

这是第一段。高墻把阳光切断了,其实也就是说,外面也没有公平,象阳光一样的公平正义,已经被这些不法或者不公给切断了,就是这个寓意。

第二段就是:

铁门禁锢了身躯
铁窗阻断了目光
风儿挤进了牢房
理想自由的飞翔

这两段主要是把我们住在这里边的所有元素都融进来了。风儿是自由的,我们渴望像风那样自由,虽然铁门铁窗禁锢着我们的肉身,但我们的思想是自由的。当时突然看到想到这些东西,这些诗句冲口而出。当时没有写,直接就吟诵出来了,回到监室我才写下来。

于世文:贾老师她本身跟“六、四”没有直接关联,但是,她给我讲,她也是在八九年的六、四,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世界观啊人生观啊,受六四的影响很深,否则,不会冒着政治风险,在牢房的墻上作画纪念。

贾灵敏:刚抓进去第一年的“六、四”,我在D15,你猜我当时啥心境?觉着这个国家一点法律都不讲啊!那天也是我最伤心的时候,D15墻上刻的更多。那天,我几乎哭到断气,几乎要晕倒的地步了,特伤心,放声痛哭,失声痛哭……直到晚上我都没有吃饭,我在床上躺着,谁都不搭理。后来什么情况你知道吗?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谁穿着鞋上来了,我连眼都没有睁。他们走后,号里人说,贾老师,他们来对你拍照,墻上画的蜡烛他们也拍下来了。当时就写着纪念“六、四”,全部都拍下来了。我心想,拍就拍,我在外面就是这样,在这里面还是这样,根本就无所谓。转到这边,第二年的六四,我照样做,他们也不去拍了。

*

经过狱火的淬炼,昔日那个颇具艺术气质的河南郑州市的美术教师贾灵敏已浴火重生,由单向度的拆迁普法,涅磐成普世价值的热诚追求者,坚定的践行者。

贾灵敏和丈夫阎崇民(摄于2018年5月8日,贾出狱翌日)

贾灵敏和丈夫阎崇民(摄于2018年5月8日,贾出狱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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