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形势急剧恶化,先有十多人在厂部楼下喊口号,其中有党员,那个不分他房子,扬言住到厂长家的龙龙,以及因下岗,到宝囡家里讨饭吃的都在里面。食堂司务长也出现了,不过没喊口号。他的看家本领,一是,见厂长低头哈腰,二是,啥人想查他的账,顶他的位置,就长时间磨菜刀,或在砧板上长时间剁肉,那响声,那激情,砧板都经不住。

有人煽动,就是吴光汤。他戴着鸭舌帽,一身工作服,站在长凳上,肩上搭了条白毛巾,不时挥手,既像搞五四学生运.动,又像发动上海第三次武.装起.义,不伦不类,似猫若狗,以为自己是许文强。他说,齐心协力,爱厂如家。谁出卖工厂,便是工贼。比如赵某某,不,赵德德,像这种工人阶级败类,吸血鬼,阴谋分子,混进党内的反革命余孽,不清除,厂无宁日。

不久便引来围.观。围.观的越来越多,最后分不清谁围.观谁闹.事。医疗钳流水线停止生产,引发金工车间、红铜车间、开关和轴承车间的职工都往工厂通道上涌。宝囡打电话骂,怎么搞的,人保科长怎么当的,维持工厂秩序是你的责任。造.反,有没有王法?我红着脸挂了电话,手里没家丁,小刘白相客,只好打电话求赵所,电话忙音,说正在通话。又打大师兄电话,想叫他从物流公司抽调几个青龙白虎,做宝囡的贴身保镖,也老是忙音。

厂里的科室干部袖手旁观,科长副科长没一个站出来维持秩序,劝说工人回车间。我有一种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感觉,想起了“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八个字,觉得“咱们工人有力量”所言不虚。

半小时后,小刘告诉我,有五六个人往楼上走,说叫霍厂长签字,答应不卖厂,否则罢.工。我一听急了,担心宝囡出啥意外。赶紧叫小刘跟我上楼。没人挡路,只听见有人喊,打倒工贼赵德德!赵德德吸血鬼!我只当没听见,还朝他笑了笑。

进厂长办公室,两个老工厂掉着泪水在跟宝囡论理。说卖了厂子,饭碗没了,叫我们怎么活?上有老,下有小,厂是我们生蛋的老母鸡。谁出的主意!求求你,不要卖厂。宝囡说,放心,我不会卖,这不是我的意思。上面要卖,挡不住。一老工人说,那么签字,保证不卖厂,我们找上面讨说法。

宝囡见我进门有了底气,僵在那儿不签字,大概怕得罪上面,丢掉乌纱帽。一个急了,像黄世仁逼杨白劳卖喜儿,拿桌上的签字笔递给宝囡,逼着她在一张A4纸上签字。A4纸有两张,一张上面有几百个钢笔字,另一张上面字迹密密麻麻,东倒西歪,有几百个签名。我说,有话好好说,我以人格保证,卖厂不是霍厂长意思。递签字笔的理都不理,并和另一个动蛮,两人夹住宝囡,抓住她的手臂,逼她签字。大概用力过猛,弄痛了厂长,宝囡叫了起来,说,像啥腔三(样子)。我上前拉扯时,那位文革参与武.斗的,叫冯又祥的刚巧走进来,一边说厂里的肉都被老油黄狼吃了,一边朝我脸上打了一拳。这一拳很重,把多年的积怨仇恨一塌刮子给了我。打中眼镜,眼镜飞了出去。眼前一片金星,顿时天旋地转,后脑壳着地。混乱之中有人重重踩了一脚,踩了裤裆。我大叫一声。声音可能惨绝人寰,工人吓得溜了出去,那位玩武.斗的亦不见了。我没了眼镜,看不清四周景物,浑身是汗,大叫,小刘,保护霍厂长。小刘说,好的。打你一拳的又踩了你一脚。

趁闹事的溜走,他关上了房门。跟宝囡扶着我坐到里面一间沙发上。我身子倒在宝囡身上,嗯嗯呻吟了几声,面前出现一团血雾,随之黑暗,黑暗中浮现几个宝囡几个小刘,沙发茶几倒在我身上,一股液体直冲我的口腔,也不知是水还是血。宝囡抓住我的手,声音颤抖,叫了声德德,又改口叫赵科,问没事吧。我强忍裤裆里的疼痛,强忍着天旋地转,说没事。

楼下还在喊口号,先七零八落,后整齐划一。先是喊,吸血鬼——赵德德,吸血鬼——赵德德……仿佛我13万股份,就把厂里的全部资产一口吞了。后来喊打倒霍秀丽!霍秀丽卖厂,就叫她下台,其中夹杂一声霍秀丽赵德德狼狈为奸,是一对狗男女。小刘撩开窗帘,一直在观察。他连打几个电话到湖甸派出所都无人接,宝囡打赵所手机,也说正在通话请稍候。

至多二十分钟,来了三十多位武.警。横.幅没收,有几个不服帖的,刚说了句誓死捍卫,橡胶棍就一阵乱打,倒在地上仍不放过。秋风扫落叶,兵败如山倒,我和宝囡、小刘站在厂部二楼的走廊上,我头里昏得只好扶住不锈钢栏杆,看工人落荒而逃,脑子冒出了“世事似烟,残阳如血”这八个字眼。我碎了一块眼镜片,嘴里流着口水,以独眼龙的姿势,昏昏沉沉地看着这些暴民狼奔鼠窜,不禁心花怒放,最后嘴里流出了白沫。医疗钳流水线开工,金工车间、红铜车间,以及其它车间生产正常,厂内走道不见一个人影,这么看“咱们工人有力量”,又像胡说八道。

赵所说,你打电话晚了,出事第一时间线人就来了电话。上面每时每刻都在注意红旗动静,有便衣出没你厂。我早跟你说过,部门都要设置耳目,事情闹得这么大,才如梦初醒。下面串.连聚.会也不是一天两天。你脑子好,善解人意,社交能力强,可惜得过且过,缺少敬业精神。又安慰我,我没闲着,电话打了好多个,能出警的今天都来了,派出所里只剩下两个文秘,还搬来武.装警.察。我忍着头疼,说,至少今天来晚了,霍厂差点出事,我眼镜打飞,裤裆被踩了一脚,床上不能玩,叫我怎么办?赵所笑着说,不至于吧,踩一脚不能玩,除非它是豆腐。已帮你报仇,朝霍厂动手的两位抓了,打你的冯又祥也抓了。冯又祥有案底,贪图每次两百元,曾赌博望风,没收所得,罚款两千。那个煽动闹事的不见行踪,迟早捉拿归案。霍厂这次吓得不轻,脸色雪白,像从棺材里倒出来一般,没经过这场面,小姐碰到贼强盗。

关了人保科大门,小刘陪我配眼镜。我走路摇摇晃晃,想呕吐,又吐不出什么,像重度脑震荡,想去医院检查,又不愿在小刘面前示弱。路上我心里念叨着冯又祥的名字,嘴上对小刘说,表现积极点,不要屁股坐不热,老是往外面走。帮你说好话,提拔做副科长。小刘说,不要做官,只要自由。我说,你像我年轻时。对的,自由珍贵,有自由没感觉,失去了,才知道它跟女人一样重要。什么时候,帮你介绍女朋友。小刘说,媒人老是上门,女朋友不缺,都想跟我睡,还不让戴套子,像别有用心,我都怕了,想当和尚。女朋友笑了,说,没看见一边跟女人睡,一边想做和尚的。真的做和尚,爸妈不允许。

裤裆被踩了一脚,就像袭击阿根那样。由于受力均匀,没受到大的损伤,毕竟不是踢了一脚,我仍哭丧着脸回状元坊。晚饭也不吃,倒在小圆床上便睡,头里昏沉沉的,但天旋地转的症状消失了。惠娣在厨房烧饭,没看到我的神态,小圆放下书本,要紧问,怎么啦!我一五一十说了,她先看我的脸,见无伤痕,大概一拳的重力被眼镜架挡掉了。又摸我那儿,软绵绵的,摸了一会,仍软绵绵的,有点急,不死心,再摸,总算有了反应。她咭咭一笑,说,吓我,装李莲英,笑着下楼去了。随后楼梯响,惠娣忙不迭的上楼,也检查了一下,说了声装死,也笑容满面下楼了。

晚饭时,姐妹俩敬酒给我压惊。小圆说,我们只是凭直觉敢于投资。但用命换钱是不对的,今后要避免这种意外。躲在办公室,把门锁上,有部下做帮手,他们可没有胆攻打人保科。白面书生徒手救女厂长,看明天《海虞日报》会不会报道这光辉事迹!惠娣说,踩坏了,一场空,有钱也没用。我不想发财,只想一家四口太平过日子。后来偷偷对我说,为了姘头,命都不要了。

我跟小圆惠娣一起时,发现一现象。她俩从不在对方面前称我为丈夫、老公、我男人,都称德德,显然照顾对方脸面,愿意共享她俩的男人。

晚上,睡在小圆床上,小圆睡里床,搂着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惠娣蹑手蹑脚睡到我身边。小圆没察觉,待尿急上厕所才发现。小便后,她睡到惠娣床上,惠娣又默声不响走进自己房间。我一夜空落落的,觉得头昏脑胀,隐隐觉得下半身有点疼痛。不明显,一阵一阵的,也不是刀子剐,像有人用指甲掐我的皮肉。

江苏/陆文
2018、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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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