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康生活多年,去过康许多地方,却未能去巴塘。这是很大的缺憾,因为我尊敬的平措汪杰先生,以及多年前我想要采访的历史老人江安西(藏名洛桑顿珠),都是巴塘人。江安西是平汪先生的舅舅,当年被称为“巴安三杰”之一,在道孚夺过占领康的军阀刘文辉麾下军人的枪。

巴安是血洗巴塘的清末将领赵尔丰改的名字,意思是巴塘被同化,从此得安定。与“康定”、“西宁”、“新龙”等被修改的地名一样,是一个个殖民化的名字。而康区藏人给赵尔丰也起了一个名字,叫“赵屠夫”,至今流传。

七月底我在康区旅行时专门去了巴塘。这里的气候与水土果然宜人,难怪百多年前清廷钦差大臣凤全打算从四川移民开垦巴塘。凤全本是满人,自己以及自己的民族被汉人同化了不说,还想强迫藏人被同化,导致他被藏人杀,而藏人则遭赵尔丰屠杀。丁宁寺即是当年的屠戮之地,后被改名为康宁寺,沿用至今。

站在如今规模大大缩小的寺院门口,一位老人对我说:“我们藏语称这个寺院是曲德贡巴,丁宁寺是汉语的说法。所谓康宁寺的名称叫不得,它的意思是康地安宁;那么哪个人使得康地安宁了呢?他们指的就是赵尔丰。当年赵屠夫砍我们藏人僧俗的头啊,从街上一直砍到了寺院门口。”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漫长的距离让人不寒而栗。

丁林寺曾经三劫:1905年被赵尔丰焚毁,“将寺内佛像铜器,改铸铜元,经书抛弃厕内,护佛绫罗彩衣,均被军人缠足。惨杀无辜,不知凡几”;1956年被中共军队的飞机轰炸;文革时被红卫兵和造反派破坏。遗憾的是,如今连许多僧人都不知道百年前寺院被赵尔丰焚毁、僧侣遭赵尔丰屠戮的历史。仅仅知道寺院创建数百年,最早属苯波,再属噶举,五世达赖喇嘛时改为格鲁巴等教法史显然不够,寺院的命运与民族的命运、国家的命运,其实紧密相关。

寺院即在县城内,绕寺转经的多为老人。似乎除了寺院和老人,听不到说藏语的声音。在县政府门口的广场上矗立多块石头,刻画着巴塘的名胜古迹。好笑的是,在一块石头上看见藏人坐在河边垂钓的画面,藏人的文化中对于水里的动物是有禁忌的,这是否意味着藏人已然汉化?有一块石头上摹写的书法,后来我在巴塘县政府的网站上也看见了,原来属于鹦哥嘴石刻,而鹦哥嘴正是当年杀凤全的遗迹,如今成了县级和省级文物保护的景点,且将凤全的死解释为“凤都护殉节”、“殉难”,那么被赵尔丰借机屠戮的藏人算是什么?

我还探访了平汪先生的祖宅,在翻修一新的墙上见到他年轻时的多张照片,非常帅气。不只是他一人出类拔萃,与他并肩奋斗的藏人们也一个个英气勃发。想起多年来每次见到平汪先生,这位被公认为是西藏共产党的创始人、最早跟随中共军队进入拉萨的藏人,总是会感慨无论在生命中的任何阶段,他都有着气质与容颜皆具的美。对此他总是一笑置之,想必他一生都未把外在的美放在眼里,而我们更会对他人生最好的十八个年华竟是在中共的监狱里度过感到惋惜。

回到北京后,我特意把在巴塘拍的照片给平汪先生送去,看着照片上跟汉地城市没两样的故乡风景,平汪先生有些惊讶:“这是巴塘吗?啊啊,变成这个样子了呀。”听得出,他语气中有些失落。

2011-12

(本文为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评论 ,并由自由亚洲藏语专题节目广播。)

《看不见的西藏~唯色》2011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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