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我现在是在教育学院学习和生活了,现在是指公元1987年9月以后的两年时间。
教育学院在遂宁中学的一墙隔壁。对于我而言,只要是升学,就是该庆幸的事了,但真到了教育学院,我却希望有一次补习的机会而不愿在此地呆下去。
开学的第一堂课,一个瘦削无肉脸孔的先生走了进来,说了一通无盐无味的话,突然把话风一转:“我知道有些同学不愿意在这所学校读书,这我能够理解,如果有这样的同学,我欢迎你们下课后来我那里报名,我将尊重你们的意见,向主管部门退回档案。”
我一阵狂喜,那么我就可以回去补习一年,明年再考,考到一所不至于太寒碜的大学里去。所以,一下课我就找到了他,他静静地听了我的意思,问并记下我的名字。
第二堂课,他便让我当众站立,成为批斗的靶子,说是要将我的档案退回,取消学籍,而有关部门也将按什么政策和什么法规取消我三年内参加高考的资格,他说将对我这种不服从的人严惩不怠。我掉进了他有意设置的毛泽东式的口袋阵。我的救援来自小马哥的父亲,他是市教委职员,总会有些关系。后来知道,这人是系里的党首党魁,他如此使用牛刀杀我骇鸡的引蛇出洞的阴谋诡计,真让我匪夷所思到如今。
小马哥的父亲告诉我,事情已经过去,那位党首党魁甚至答应好好关照我,希望我积极向伟大的党组织靠拢。我后来时时见到他,尽管也打招呼,但全身心地生出厌恶。
马叔叔建议我入党,我说我得先要了解共产党的宗旨,明白它到底是干什么物件的。他给我找来党章,还将一本袖珍的毛选赠送给我。
这是一套四卷的本子,纸张很好,还有一个非常坚硬的纸套,便于保存。我找来了第五卷配成全套,开始了我在这一阶段的最初阅读。
这种阅读很成系列,因为我希望自己对于共产主义的认识不只停留在雷锋叔叔那样的一个水平。除了毛的文本,我还在地摊上买了一本《列宁选集》,大概是第四卷吧。看了有包括女佣海伦在内的照片的马克思传记,也看了他的女婿保尔?拉法格的传记。这两本传记使我感觉到马克思主义在当时和其后对于欧洲社会的影响,并不如我过去所受教育所宣传的影响的那么巨大。我很感兴趣的是拉法格夫妇对于死亡的从容:年轻时约定,然后是走下去;时候到了,他们去作晚饭后的散步,再静静地沐浴,静静的用药,静静地离去……
和其他人空空荡荡的课桌不同,我的课桌上整齐地放了一大堆书。这对一些人是一种刺激,他们窃窃私语,说我是在装门面。对于喜欢跳舞、睡眠、逛街、中国功夫和爱情游戏的人而言:他哪能看得了那许多让人头痛的书!
我的书堆里有几本大胡子老马爷爷的厚书,因为我拥挤不过别人,学校图书馆里的武侠剑客和情色欲望书籍都是我借不到的,我就借来这样的文本。
书是1957年的版本,除了外面的尘末,翻开来还有油墨的香味。我感觉它们的存在就是等待我的来去,好象一种约定。
后来我看邓选,邓说他自己对于大胡子老马的文本阅读有限,更多的是联共(布)之类的ABC.我相信他在这件事上的诚实,我更相信了这是一种约定。
再后来,几厚本书退还了,我的课桌上却换成了几个红皮子笔记本,其中一本里有我手抄的《共产党宣言》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这些阅读和抄写后来成为我傲视所谓共产党人的依据,我鄙夷地追问:“你们蚂蟥爷爷宣言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怎么言说的?”因为我相信他们没有看过,肯定不知道的。
毛选和大胡子老马的文本文字很好,这是许多思想者无法企及的。我后来知道,毛选的编订,老马的中文译本,都集中了许多语言大师的劳力而成,并非原有的样子。
我还借阅了一本国际共运史方面的书,里面的头绪很多,但我以联邦德国总理勃兰特社会党人的身份略略分清: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参与的第一、二国际的思想其实是特多元的,第二国际最后分裂成要走议会道路的第二国际和要武装革命夺取政权的共产第三国际。分离后的共产第三国际对第二国际不无嘲讽地说:你们只剩下一半了,不能再叫第二国际,就叫第二半国际吧。
再后来看了M哥哥从天津寄来的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年》,还有小马哥那里的一些关于抗战的文本。奥威尔的书写于1948年,1948年预告1984年的世界格局,那不能只靠勇气。从遗传的角度说,极权文化真的很争气,它完全遵从了老鼠生儿打洞洞的科学道理;但以变异的角度看,它实在不争气,这只老鼠生的儿子只能打洞洞,如果鼠子换身白毛,可以挤进实验室去的。
及此,我在这一系列的阅读里走到尽头,时间延续一年有余,最后的结果是在《中国革命史》考试结束时我将教材扔进了“师表亭”的水池里。
那本革命史比较厚,翻看的时候并不多,水并不容易将它吞没,所以,在水池里漂浮了数日,煞是扎眼,据说院党部对此很恼火,说是阶级斗争思想斗争有了新动向,要彻底追查是谁干的,我还因此紧张了三、四天呢。
注释:
小马哥的父亲:本名马述亮,市教委职员。因给刘贤斌写过一封鼓励好好学习的信被当局审查,进入“黑名单”,遭受歧视和压制,2004年已去世。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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