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作家杂志》 作者:西 飙

这是一条早餐桌上的死讯。惯常的早晨,麦片、牛奶、咖啡和报纸,但在报纸第一版的下方,我瞥见了一张似乎眼熟的照片。我很快反应了过来:哦,是冯尼古特。的确是一个熟人。我想,所有在80年代曾浸泡在外国文学书中的人来说,都会把冯尼古特当做一个老熟人的。当然,一个年迈作家的去世,并不会令读者产生某种丧失的感觉。他早已是文学天际的星辰,这只是归位的一刻,作者和他的书合为一体了。惟一实质的变化,是作古的作家将不再有新作问世。

  但是,无论是冯尼古特的读者还是他本人,似乎都可以觉得无憾的是,一年多以前,冯尼古特出版了最后一本书《没有国家的人》。书销得很好,第一轮就卖了40万本。那是2005年底,得知”熟人”出书,我立刻在网上预订了一本。80年代的“熟人”,还活着的已不多,仍然在写的更没几个,除了冯尼古特,大概只有写《雷格泰姆音乐》的道克托罗了。没多久,我收到了《没有国家的人》。这是本薄书,薄得让人觉得有信心读完。不过它并不是小说,只是随笔集,收罗了冯尼古特近年写的短文,其中还穿插了歪歪扭扭的手写文字还有一些类似漫画的东西。

  拿到书的这一刻,我忽然牵挂起那些我留在了上海的书。本来,在没出国前,我想象自己一旦远走他乡,那些书是一定要随着我走的。无论到哪儿我都得拖着它们,只要想到其中哪一本,便可以马上翻出来。但后来,我却只能挑了少量的书随身携带,大部分书都被留在了上海的书柜里。有时,我会突然想到某个作家,某本书。于是最大的痛苦便是,那本最好能一下子拿在手上的书,却在大洋彼岸的书柜里。前一年回上海,我发现我的书柜因为太靠近窗口,这几年反复经受炎热和潮湿,书的模样似乎都迅速苍老。赶快的补救方法是,我把多数书都移到房间另一侧的衣柜。所以,当我在远方拿到冯尼古特的新书时,立刻就想念起摞在衣柜里的那些书。我想到了《五号屠场》,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浅蓝色的封皮。

  几乎所有冯尼古特的小说都被翻译成了中文,从《囚鸟》、《冠军的早餐》、《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到《猫的摇篮》、《茫茫黑夜》和《自动钢琴》;至于《五号屠场》更是与约瑟夫•海勒的《第22条军规》一起,是那个年代文学青年书柜中的必备。回想起来,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盗版书时代。隔三岔五都有必要去一下书店,否则很可能漏掉新出的好书。在外国古典文学书籍重版之后,接着是当代文学被大批地引进。据说,咱们国家当时尚未参加国际版权组织,所以不受任何约束,看上谁的书就可以拿过来马上翻译,连跟原作者打招呼都不必。那时全民族都太需要精神充电,所以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再说也没法给人钱,咱们的书才卖多少钱7这个盗版书的时代,和如今的盗版碟时代倒是十分相近。那时看书的人可能跟如今看碟的人一样多,连普通小市民也会订阅一份《收获》,没准还能聊一聊J.D.塞林格。冯尼古特就是借着盗版书的东风进来的,《猫的摇篮》1984年出版时卖1.70元,《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1985年出版时是1.05元,《茫茫黑夜》1984年的价钱是8角1分。考虑通胀的因素,这倒是跟如今的盗版碟处于相同的价格。可惜,我没找到冯尼古特对自己的书在中国被盗印并热卖的看法。以前,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凡是外国作家企图到中国打版权官司,咱们就告诉他你在中国有上亿的读者。据说,外国作家听到“亿”这个计量单位,无不都激动不已,立刻放弃了对版税的诉求……能有这么多读者,一生何求!

  其实,冯尼古特在美国倒是畅销的。谢幕作品《没有国家的人》都可以卖40万册,《五号屠场》当年开风气之先,席卷文坛之势,还不要上百万册,但畅销恰恰成为评价冯尼古特文学地位的负面因素。学术圈一直对他有些抵触,逻辑倒是简单,既然你已经是街谈巷议,还需要什么深刻解读7相反,冯尼古特在中国却是小众的、精英的。如果要在影碟收藏中找对应,冯尼古特就像是导演中的阿尔特曼和科恩兄弟,具体地说是拍《冰风暴》时的科恩兄弟,和拍《陆军战地医院》时的阿尔特曼——后者也在不久前去世,越老越厉害,可以用一部电影概括卡弗的多个短篇(《捷径》),后来他不是在走路,显然是在飞。这是做导演的好处,抓起什么来都可以变成自己的,就看能否化腐朽为神奇,而作家总归是一辈子跟自己较劲,永远在画自己的这个圆。冯尼古特前前后后写了不少,但他被上帝派往文学史中,主要任务就是来写《五号屠场》的。

  当然,文学史在此地和他乡的版本常常是有差异的。以冯尼古特为代表人物的黑色幽默,在美国文学中,更多地被认为是风格,而不是流派。作者若承认自己是黑色幽默,恐怕也是有危险的,因为这无疑夸大了对效果的追求,却弱化了本来要说的内容。黑色幽默在咱们编写的外国文学史上,往往是醒目的一章。因为黑色幽默所持的批判态度,让我们一下子就闻到了反资的味道。即便是对二战这样的毫无争议的历史事件进行反讽,也可以被接受。凡是在地球这边唱反调的,到了另一边总是得宠的。如今,乔姆斯基不就在委内瑞拉特别受欢迎吗?

  不过,黑色幽默的作品在我们这边印了不少,其影响却算不得深远,这是颗落地而没有发芽开花的种子。长时间里,我们没有自己的冯尼古特。不过,80年代中期的电影当中,倒是有一部《黑炮事件》让人觉得了一丝黑色幽默。那时,我还在大学念书,刚刚开始写作的我最想做的就是冯尼古特,但有心无力,我既没有引人哄堂大笑的能力,也没有可以供开玩笑的题材,且不说战争,我们这年龄连插队落户都没轮上。不过,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台湾《联合报》上读到了《黄金时代》,知道了王小波这个高手,文革题材竟然已经被他用冯尼古特的方式拿下。要知道,相似的题材,在大陆能做到的极限是王安忆的《岗上的世纪》,已经够惊世骇俗。

  当然,王小波的厉害,是他把《黄金时代》只是当做了起跑,他后来也飞了。《黄金时代》当时若拿到国内,且不说能否通过政审关,就内容来说,也会被认做简单,是骗骗台湾人的。那时,我们的方向还是在往深处走,灵魂啊,人性啊或者弗洛伊德什么的。那时,我既很希望《黄金时代》是我写的,同时也觉得王小波是讨了巧。

  但讨巧不易,冯尼古特用了25年才得手。二战结束于1945年,《五号屠场》成书已经是1969年。每场战争都会催生出大量的作品,但24年间该写的差不多也都写了。在《五号屠场》之前,冯尼古特不过是一个以写作勉强糊口的作家而已。单从学历来看,冯尼古特会被当做学院培养的作家。实际上,冯尼古特1940年进入康乃尔大学时,专业是化学。当1943年入役时,他在康乃尔因为太多不及格已经接近退学。战争结束后,冯尼古特进入著名的芝加哥大学,攻读人类学硕士学位。但冯尼古特的学位论文2年后被拒绝通过,他不得不离开学校,去当了一个专事报道凶杀、车祸和天气的小记者。后来,在1971年,芝大接受了名作家冯尼古特的小说《猫的摇篮》为论文,授予了他学位。长时间里,冯尼古特一边打工维持生计,一边在夜晚写他的短篇小说。在前期,他更多被当做一个科幻作家,内容偏重批判科技进步的负面、计算机的危害、电台的说教。在他的想象中,人类的未来之路尽管多种多样,却都走向一个终点。现代科技文明所带来的生活丰富多彩,不过是为人类社会的毁灭提供了更多选择,更多可能性。他的小说渐渐出现在一些主要杂志上,也汇集成书出版,但被评论界完全忽略。有一阵,他只好去高中教英文,也曾经在车行推销瑞典“坤宝”车。于是瑞典人因此得罪了他,他写道:“从此,我就与诺贝尔文学奖绝缘了,瑞典人阴茎短,记性长。”

  如果说冯尼古特仅仅参加了二战,却没有在德累斯顿的战俘营待过,那么他可能就注定是一个永远被忽略的二三流作家了。

  1944年,冯尼古特被派往欧洲战场。在他出发前的1944年5月,恰好是母亲节,他的母亲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冯母出身富家,但大萧条后不得不经受贫困。为了贴补家用,冯母为杂志写小说,但始终不成功。冯尼古特踏上战场没多久便被德国人俘获,进了德雷斯顿战俘营。实际上,冯尼古特本来就是第四代德国后裔,他名字当中这个“冯”就可见端倪。来到德雷斯顿,冯尼古特曾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因为这座城市以大量的巴洛克艺术著称,而且它的不显要的战略位置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在这儿安然等待战争结束。没想到的是,从1945年2月13日起,盟军开始对这里进行了旷日持久的连续轰炸。轰炸的结果,是将德雷斯顿所有的建筑夷为了平地,大火烧了七天七夜。对德雷斯顿轰炸的死亡人数统计有6万、12万和20万多种版本。如果是20万的话,就和广岛、长崎的直接死亡人数持平了。原子弹固然可怕,但用无数的炸弹在一座城市完成两颗原子弹的效果,其惨烈是可想而知的。战俘冯尼古特能从大轰炸中活下来,是因为他碰巧被关在了一座屠宰场地下二层的冷库里,他的旁边是大块的猪肉、牛肉和羊肉。轰炸之后,冯尼古特和战俘们被命令去收拾尸体,把它们汇集到公共坟场焚烧。但后来德国人觉得进度太慢,转而命令找到尸体立刻就地烧掉。

  冯尼古特说他在25年问一直试图去写这场轰炸,战争结束了,但炸弹仍然在他心中持续爆炸。他一直都没有找到德雷斯顿轰炸的意义,这场轰炸丝毫没有改变战事,它是那么地独立在外,就好像盟军单独找了这么一个地点和时间,做了一次纯粹的彻底的感情宣泄。多年后,冯尼古特谈到德雷斯顿大轰炸以及他的这本畅销书时说:“地球上唯独一个人从这场轰炸中得益,那就是我。我从每一具死尸上赚到了5美元。”只是不知道,冯尼古特是基于哪个统计数字。

  《五号屠场》里,主人公皮尔格里姆自由在时间中穿梭,一次次由和平生活“闪回”到大轰炸的现场,时间的快速切换,既加重了战争的荒谬感,又强化了生存的无力感和命运的不确定性。而在地球人看来,皮尔格里姆的这种“自由”,却是精神分裂症的表现。精神分裂症困扰着冯尼古特一生,也是他重复表达的主题之一。

  二战作为一场性质上没有争议的战争,直到四分之一世纪后,似乎才被允许对它作更全面的质疑。况且,这场正义对邪恶的剿灭,毕竟留下了德雷斯顿这么个大破绽。在文学中,当描写战争的惯常的方法差不多已经用遍之后,新风格的出现已具备了被接受的可能。而当时的背景,正是日渐喧嚣的对越战的争议。《五号屠场》正是这多种因素汇集而成的里程碑作品,出版后,冯尼古特由此成为70年代美国反战的代言人,这部小说也被誉为“结束了越南战争的杰作”。1973年,越南战争结束。

  冯尼古特死后得到的哀荣是超乎想象的,他得到的评价甚至有些高。报章的题目上出现的是:“像马克•吐温一样的作家。”汤姆•沃尔夫说:“他是我们当中最接近伏尔泰的。”他被誉为和君特•格拉斯一样具有。超凡想象力的作家。不过,我更愿意把这些辞藻当做是礼节性告别词。在美国当代图书馆评选的20世纪100部英语作品中,《五号屠场》赫然名列第18位。但那是国家级的书柜,不是以普通人的常识可以读通的。其实在看碟时候我们也知道,虽然不少人收了《全金属外壳》,但喜欢《拯救大兵瑞恩》的,还是更多一些;意大利人罗伯特•贝鲁尼曾经拍出了颇具“黑色幽默”的《美丽人生》,但他竭尽全力要说的一个字是“爱”。硫磺岛上的那场轰炸,倒是有些类似德冒斯顿,可是伊斯特伍德只是代表获胜者给了对方被尊重的位置,显然这是从冯尼古特曾抵达的位置退了回去。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