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 2016-7-14 18:45 | 作者: 邬象庞

奔赴草原

1967年11月16日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这一天,报名去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插队的第二批300多名北京中学生,在天安门广场集合,乘汽车奔赴内蒙古草原。

天安门广场上人山人海,各校的同学及家长都是自发地聚集到这里,送别将要离京的同学和亲人。有的打起了巨大的横幅:“热烈欢送革命小将上山下乡”,有的拉着要走的同学的手不肯放开,有的抢镜头合影留念。仨一群俩一伙,说不完的话语,道不完的衷肠,那种依依惜别的心情真的难以言表。组织者原本要让大家在广场上,面向天安门毛主席像宣誓“与工农相结合,扎根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但因为现场实在混乱,无法实现,就决定立即出发了。

广场上停放着一排20辆大轿车,都编著号,我们四中的五个同学分配在19号车,同车的还有三十一中、铁道附中、四十中的十几位同学。大家登上汽车,从车窗探出身来挥手向送行的亲人们告别。浩浩荡荡的大轿车队,缓缓地穿过人群,离开天安门,离开北京,沿着京张公路直奔塞外城市张家口。

汽车出德胜门经昌平、南口后走进了山路,过延庆来到八达岭长城脚下,车队停下来,我们300多赴蒙青年学生在居庸关前,背靠长城面向北京进行了宣誓仪式。女三中的十几位同学还在长城脚下留了影。

再往前经过官厅、怀来、宣化傍晚到达张家口。真是到了塞外,天气明显寒冷了许多。解放军驻张家口的65军在军区大院接待我们,休整了一天,我们分配到西乌珠穆沁旗的68名学生,在军区大院门口照了张全家福合影。在八中同学的那辆车上,还有北京音乐学院附中的三名同学,为首的女生叫金萍,很有音乐才华,一路上琢磨着写一首歌,作为知识青年下乡上山的战歌。车上的同学一商量,决定用毛主席对青年人的一段话为词,三位音附的同学谱曲,很快一首曲调激昂、朗朗上口的知青立志歌曲诞生了。“今后的几十年,对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是多么宝贵又重要的时间啊!现在二十多来岁的青年,再过二三十年正是四五十岁的人,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建设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将亲身参加……”从此,这首歌不但响彻在赴蒙的大轿车上,响彻在知青聚会的种种场合,还一直响彻在这300多名到锡盟插队的知青心里。

进入内蒙地界,没有了大山,地势平坦,仅有一些不高的起伏丘陵。呼呼地北风刮起,路上已经有一层厚厚的积雪,真是坝上内蒙古高原的景象。路不好走,晚上才到了太仆寺旗的宝昌。一进旗招待所食堂,扑面而来的牛羊肉膻味儿,告诉我真的来到内蒙古啦。要知道,我在北京一口牛羊肉都不吃的。不是挑食,是接受不了这种膻味儿。记得在四中上学时,我们班的铁大鲲同学是回民,中午带的羊肉馅饺子给了我一个,我仅尝了半个,连我前边吃的饭一起呕吐了。到内蒙全是牛羊肉,能适应吗?这一顿我少吃了点肉,多吃干粮,从这天起,所到之处,接触牧民,只要是在室内全是这种气味。渐渐的记不清什么时候,我对牛羊肉就一点儿反感也没有了,吃得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少。

那一年,内蒙古锡林郭勒盟雪很大,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路边的牧草只露出一点草尖儿,远处一片芦苇在雪上也只有一尺多高,干黄的芦花在寒风中摇晃。汽车沿着公路上轧出来的车辙前行,不敢偏离半步,不然就会陷入深雪之中,就这样走走停停到达锡林浩特已经很晚了。

在锡盟军分区住下,第二天锡盟和军分区还开了大会,欢迎北京来的知识青年。第一批来锡盟插队的十名北京知青也来到锡林浩特迎接新插友,曲折同学还代表首批草原新牧民讲了话。

大会结束后发御寒的冬装,每人一件光板大羊皮得勒,一条羊皮裤,一顶皮帽子,一双大毡靴。大家兴奋异常,迫不及待地穿上这身牧民的冬装。平生第一次穿右开起儿的大襟服装还真不习惯,皮得勒下摆长到脚面,有好几斤重,当时不知道怎么系腰带,觉得这服装太笨了。再穿上毡靴,当地称毡嘎达,简直不会走路了,因为它硬得脚腕子不能打弯,象打了石膏一样迈步。就这样还有不少同学高兴的照了张洋相。

从锡林浩特再往前走,300多知青要分成两队,200多人向北走,到东乌珠穆沁旗的公社、牧场。我们68名西城区学校的知青向东走,到西乌珠穆沁旗的宝日格斯台牧场。音附的三位同学分到了东乌旗呼勒图诺尔公社,因此也与我们这一队分开了。我们的车队只有三辆大轿车,到西乌旗住了一晚,第二天,1967年11月23日早早的出发了。自此已经没有公路,都是牛车轧出来的草原路,路上又有厚厚的积雪,大轿车颠簸摇晃地艰难行进,我们堆放在车后排座位上的行

李箱不停地跳动,车外寒冷,车窗上结了一层白霜,刮掉白霜向外看去,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偶尔见到几间土房和蒙古包。走过哈日根台、罕乌拉两个公社,又过了一条冻了冰的小河,翻过几道缓缓的山坡,前面路旁突然出现了一棵小树,在白茫茫的草原上十分显眼,这是快要到达宝日格斯台牧场的标志。隐约看到前边有骑马的牧民人群,原来是牧场的牧民冒严寒出来十来里地,迎接从北京来牧场落户的知识青年。知识青年用蒙语说是瑟格腾加洛,简称瑟格腾。牧民们骑在马上向我们招手欢呼,“赛努!赛努!”的问候声不绝于耳。我们都站在大轿车里,也向他们挥手致意。汽车开着继续向前行,牧民们策马扬鞭与汽车并排飞奔,车上沸腾了,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蒙古族牧民跃马奔驰,那兴奋劲儿就别提了。跟着马队又翻过一座山梁,前面是一块盆地,大大的一片草甸上有一排排的土坯房,房前竖立着拴马桩,不远处有一个大大的草圈。附近扎着一些牧民的蒙古包,包顶的烟囱里冒着缕缕炊烟,蒙古包旁边停放着几辆勒勒车,几只牧羊犬在车边走动。这就是宝日格斯台牧场场部。从场部向北望去是起伏的山包,一条牛车道径直翻过山梁。东面是一片开阔的低洼地,一丛丛的茅草和芦苇被白雪覆盖着。一条小河曲曲弯弯贯通南北,此时河水已经结冰冻实,想必夏季这里应该是一片沼泽。河东岸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包十分显眼,牧民们称它依希格敖包。向南望去是一马平川,一条许多车辙的路伸向远方,在远处又是隐隐约约的山峦。也许是冬季,大雪覆盖,草原的风貌没有充分展现,宝日格斯台给我的感觉是广阔却有些荒凉。

在总场修整了一两天,牧场的达勒嘎(蒙语:干部)包福柱场长,详细介绍了牧场的情况,有罕乌拉、白音温都尔、台日木三个牧业分场和一个农业分场。所属四个分场的领导也和我们见了面,将我们68名知青分配到各个分场。不太清楚领导是什么分配原则,可以感觉到的是按:校际关系适当调整,男生女生合理搭配,年龄大小比例均衡。一开始,我、毕士宏、王大堃三个同班同学没有分在同一分场,毕士宏站起来表示异议,理由是,至于分到哪个分场都没问题,相处四年的同学能分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还没等牧场领导说话,下边有位知青喊了一句“要斗私批修!”毕士宏立即反驳道:“这里边没有私不私的问题,要知道,能来内蒙的私字就不多!”最后,牧场领导研究了一下,同意将我们三人都分在白音温都尔分场了。

养老弱畜

白音温都尔分场共分配了20名知青,10名女生住在分场部西边一里多地的配种站土房中,喂养良种细毛羊。由于当地蒙族牧民基本不会说汉话,叫我们的名字很拗口,费半天劲也分不清是谁。包福柱场长真有先见之明,给我们分场的10名女生都取了蒙语名字,王媛叫阿勒腾琪琪格;童宛因叫斯琴琪琪格;冯真叫乌仁琪琪格;袁春叫哈斯琪琪格;杨新喻叫孟根琪琪格;寿瑞蒨叫乌云琪琪格;于军叫乌兰琪琪格;邓坊非叫娜仁琪琪格;刘力达叫萨仁琪琪格;吴晓明叫赛罕琪琪格。琪琪格蒙语是花的意思,这10名女生是草原上的十朵花。牧民一下子就记住了她们的名字,叫起来朗朗上口非常好听。我、毕士宏、王大堃、王正云、谢强兴5个男生,安排在分场部北面三四里地的德木其格家老弱畜点儿,住蒙古包,喂老弱畜。由于四中学生占多数,故称四中包。王光镐、张子奋、冯启泰、孟庆瑞、章存捷5个男生安排在再向北五六里地的阿耶家老弱畜点儿,因都是八中的学生,故称八中包。

我们坐着分场的马车来到老弱畜点儿,那里是一座土坯垒的牲口圈棚,有一个大大的干草垛。圈棚东边有一座蒙古包,是德木其格家。我们的蒙古包扎在西边,旁边还放着几辆勒勒车。分场管理员宁布是个身材矮小热情的蒙古汉子,能说上几句半拉子汉话,他带我们进了蒙古包,包内面积不算太大,东西北三面铺着羊毛毡子,中间架着铁皮炉子,上面放一口大铁锅。烟囱朝上一直穿出蒙古包顶。进门右手处有一小桌,放着水壶碗筷等炊具。这就是我们草原的新家啦?感觉既新奇又陌生。宁布细细地教我们蒙古包里东西怎么放,如何睡觉,怎样用牛粪羊粪点火生炉子,在哪里打水,等等一应生活常识,我们都一一记下。出了蒙古包,看见东边的蒙古包里出来人了,一位身体壮实、四方脸庞、面色红里透黑的蒙族妇女,旁边还有一个身穿漂亮皮得勒、头戴草原帽的小孩,一条黄狗围着她们转。我们用刚学会的一句蒙语打招呼:“赛努!”对方也“赛努,赛努!”的回答。宁布对我们说,这是包勒乎,是分场长德木其格的妻子,你们今后就和她一起学着喂养老弱畜。我这才知道,这位蒙族大嫂就是来草原后,我们的第一位牧民老师了。

德木其格是分场达拉嘎,平日大部分时间都奔波在各个牧民点儿,忙着分场的工作,还常常到总场开会办事,呆在家的时间很少,即使晚上回来,第二天又早早地骑马出去。但每次回来都到我们包里坐坐,他汉话说不好,连说带比划地问我们的生活情况,我们也能大概明白。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妻子包勒乎带着我们干活。

这一年冬季宝日格斯台的雪大,牧民的畜群早早地赶往垻前雪少的地方去了。走之前挑出老弱的马牛羊,留在牧场圈养过冬。我们这个老弱畜点儿养着二三十头牛和一小群羊。大清早,我们在蒙古包里听到动静,开门一看,包日乎大嫂已经走向牲畜棚了。赶紧带上皮帽子跟了上去,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学着干活。她先拿二齿子从草垛上刂下一堆干青草,用叉子把草铺到圈墙根,然后打开棚圈门,把老弱牛轰出来吃草,再把棚圈里牛趴过地方的苇子、牛粪堆成一堆,盛到大簸箕里倒在圈外空地上,苇子分出来晾晒,冻牛粪堆起来风干。牛圈内打扫干净后再用同样的方法收拾羊圈,只是羊粪要用大簸箕筛净堆成一小堆,可直接烧火用。我们按照她的方法,跟在后面学着干。包日乎大嫂本来就少言寡语,又不会汉话,只能用手势,眼神,点头,微笑与我们交流。我们照猫画虎地干着,直到她满意为止。毕士宏在家干过农活,大簸箕筛羊粪既熟练又干净,包日乎大嫂看了后“咦—啦啦!”发出赞叹声。干完这些活儿,牛羊在圈内吃草,大嫂比划着让我们回蒙古包喝茶去,她也回去照看小孩子喝早茶了。

早茶后不久,包勒乎大嫂招呼我们把圈门打开,放出牛羊到外面草地上活动、吃草。草场已被雪覆盖,那羊很有办法,它用一只前蹄‘唰唰唰’把雪刨开,然后选细嫩的干草尖儿吃,尤其爱吃秋季结的干黄草籽,不时地还就上一口白雪,小小的羊群散成一片,慢慢地向前移动。牛可有些为难,它不会用蹄子刨雪,只得低着头用嘴拱开厚雪,拿舌头卷起草来吃。我们一个人跟着羊群,另一个人跟着牛群,第一次体会到放牧。天气好就多放些时候,让牲畜吃得饱些,为节省储备的干青草。草原上的冬天白昼很短,太阳很快就偏西了,我们把牛羊圈回来,来到井边饮水。包勒乎大嫂早已站在井台上,提着一个白帆布小桶等畜群过来。井台上冻着厚厚的冰,水井不深,井底还没有全部封冻,水提上来倒在长长的水槽内,牲畜呼啦一下子围上来饮水,几乎供应不上。我也学着打水,开始帆布桶总不听话,在水上漂着晃来晃去就是放不倒,毕士宏教我提起来在水面上晃,然后往下一沉,果然满满的一桶水打上来了,看来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呀!牲畜饮过水,在圈墙外立着、卧着慢慢地倒嚼。我们则把晾晒好的苇子再添上些新的铺垫到圈棚内,再刂些干青草围着墙根铺上一圈,近傍晚时放进牲畜吃草,天擦黑时轰进棚内,关好圈门,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有时候天好,牛群走得较远,远处还有别人家的牛群,我们开始认识牛的本领太差,时常把别人的牛也轰了回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想了个笨办法,把我们在学校的红卫兵袖章拿出来,撕成小条,给我们的牛尾巴上都拴上红布条,反正见了有红布条的牛就往回轰,准没错。包日乎大嫂看了直笑。一开始还行,渐渐地牛老甩尾巴,布条不结实,有的被甩掉了,我们又丢了牛,最后还是包日乎大嫂去找回来。

内蒙古高原的冬天真冷啊!记得我们刚到分场,住在场部土房,我洗完脸,端着脸盆出外倒水,一阵北风吹来,就觉得手指尖针刺一样,顿时没了感觉,脸盆也扔了。跑回屋一看,指尖发白发硬,已经冻伤。管理员宁布看后急忙到外面端来一盆雪,用雪搓我的手指,告诉我按他的方法做,我搓了一阵,手指尖渐渐变得红润,有了知觉。好在处理的及时,没造成深度冻伤,之后只是脱了一层皮。后来才知道,洗完手是湿的,裸露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下,寒风一吹最容易冻伤。现在住蒙古包了,六块哈那围成的包墙、伞状的顶子、以及地上铺的,都只是两层羊毛毡子。寒风中,包内的温度可想而知。虽然包内生着炉子,由于我们刚到牧场,没有储备牛羊粪等燃料,场部分配的牛粪柴禾也不多,除了做饭外都要省着烧。晚上睡觉炉火自然灭了,大家不敢脱衣服,穿着皮得勒还要蒙上棉被,有时觉得头冷再戴上皮帽子。一觉醒来,帽子周边的羊毛上挂满了白霜,等做早饭的同学生着了火,大家再起床。环境也让我们改变了城市的生活习惯,渐渐地转化为当地牧民的方式。冬季缺水,要到几里地外的小河上取冰块,或者在附近取积雪加热融化成水再用。早起洗脸、漱口只用一茶杯水,先含一口水漱口后吐掉,第二口水吐到手上洗手,从第三口水起吐到手上洗脸,直到杯水用完,用干毛巾擦手擦脸。不过后来我们承包了畜群,只要勤快,羊粪牛粪有的是,冬季把火烧得旺旺的,大锅化冰烧水,几个人在蒙古包里轮流擦澡也是常事,这是后话。

还说养老弱畜。有一天收工后刮起了白毛风(刮风下雪遍地走白毛),第二天早晨起来,蒙古包门推不开了,咣当几下开个小缝,原来门已被积雪封住了。一点点清雪,开门一看,一条雪檩子从蒙古包后一直向东南方向延伸,蒙古包几乎快要被雪埋掉了。我们七手八脚用木锨铁锹把积雪清开,包日乎大嫂也出来清雪。大家赶到棚圈前,圈后的雪已与墙平,圈内积雪也有半墙高。好在圈棚门上挡着苇帘子,牲口棚里没有进雪。清理完圈内的积雪,照常铺好干青草,打开圈门轰牛羊出圈,牲口冻得懒得动弹,好容易轰出大部分。有些瘦弱的牛站不起来了,试了几次都不行。包勒乎大嫂叫过我们,一人抓住牛尾巴根,一人扶住牛后胯,‘一二三’一起抬,加上牛本身使劲,先起后腿,然后再把住牛犄角抬牛头起前腿,扶着它走稳了到棚圈外吃草。这天上午的劳动量很大,那么冷的天累得我们满头大汗。

随着严寒冬季的延伸,老弱畜的体质也越来越弱,为了夜间牲畜棚里能暖和些,我们要不断地续些干松的新苇子,这就要到一两里地外的河边低洼地去割。备好镰刀绳子,穿着毡嘎达(毡靴),丫步杆儿(步行)踏着没膝深的雪一步步来到河边,芦苇被雪埋着,只露出两尺高的苇稍,镰刀必须伸到雪里才能割到芦苇根部,半天才割下一小把。王大堃是个急性子,挥着镰刀一通猛割,走出雪地一看,毡嘎达上被镰刀割出一道道口子,多玄那!好在毡靴厚,没被割透,否则不堪设想。割了大半天,把一堆堆苇子捆好背回来,准备傍晚垫圈。包日乎大嫂招呼我们该饮牲口了,可井口已经被冰冻成一个小洞,连帆布桶都放不进去,需要把冰刨开打水。天寒地冻的,戴上手套抓不住镐头。不戴吧,手又冻得生疼。我们包的谢强兴,比我小两三岁,估计在北京也没干过活儿,拿起镐头东一下西一下的,只刨下几个冰渣,扔下镐头两手放到嘴边,一边哈着气一边冲着我说:“刨不动,这家伙咋整?”我接过镐头,试着用过去在建筑工地刨冻土的方法,对准一个点,一镐一镐不停地刨,越刨越深,哗啦一下子,一大块冰被震开了,包日乎大嫂赞许的笑了。用这个方法轮流刨,很快井台刨平,井口打开,完成了牲口饮水。

德木其格家的小孩活泼可爱,开始对我们这些叔叔还有些认生,总是抓着妈妈的衣襟,躲在妈妈的身后,偷偷看着我们。包日乎大嫂和我们一起干活时,孩子总象小尾巴一样跟在后边,时间久了,孩子渐渐与我们没有了陌生感,时常跑到我们蒙古包里来玩,语言不通没法交流,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做这做那。一开始,我们几个猜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从留着短发,活泼好动,拽着狗尾巴玩儿的性格,我们猜是男孩儿。可是每逢穿上一件新衣裳或新毡靴,会跑到我们这儿扭来扭去地展示,又像是女孩儿。由于不知道怎么问,所以不得其解。有一天,我们包的王正云从外边跑进来,挺神秘地告诉我们:“刚才我看见德木其格家的小孩是蹲着尿尿,一定是个女孩儿。”大家这才明确。有时我们拿出在总场供销社买的水果糖给她吃,有时我们做了饺子、肉饼也给她,她总是拿着跑回家,到妈妈面前显摆。孩子在我们包里呆久了,包日乎大嫂总是站在她家门前:“巴登格日勒,依日勒!”地叫她回家。我们才知道,小姑娘名字叫巴登格日勒。

这一天早上,我们起来后看到旁边的蒙古包烟囱没有冒烟,牲畜圈前也没有包日乎大嫂的身影,正在寻思,就见大嫂拉着巴登格日勒匆匆来到我们包,把孩子往包里一放,指了指自己的头,一副痛苦的样子,没说什么就回去了。我们明白,是大嫂病了,让我们帮助照看孩子。我们留下一个人和孩子玩,其他人照常到棚圈干活儿。可巧,八中包的张子奋同学去分场场部路过我们包,他懂医术,是我们认可的赤脚医生。得知包日乎大嫂病了,让我们带着他去看看,大嫂穿着皮得勒躺在蒙古包里,也没生火。张子奋给她把了脉,试了体温,确定是感冒,又从我们包里找了药给她服下,我们还帮她生着了火,让她好好休息。到了傍晚,包日乎大嫂过来领孩子,看上去脸色好了许多,也有了笑容,我们这才放心,大嫂的病好转了。

狗是好伙伴

不记得哪天了,王正云从总场抱来一只小狗仔,可能刚断奶,圆滚滚的一身黄毛,十分可爱。因外边太冷,就在蒙古包角落铺了一小块毡子,算是它的地盘。每天小米粥,碎肉块儿的喂它,还教它到蒙古包外大小便。有了小狗,包里顿时热闹起来,除了睡觉时间,小狗总是找着你嬉闹,一口小牙,叼住你的手套帽子撕咬,不时汪汪汪奶声奶气的冲你叫几声。王正云请牧民给小狗取了个名字“布日格特”,蒙语意思是神鹰。小狗长得很快,我们养老弱畜的几个月就长得挺大了,它的住所也搬到蒙古包外,时常跟着德木其格家的大狗到处疯跑。这时候,又有一只流浪狗来到我们包,看那狗个头不小,黑灰色身子,四条腿颜色略浅,爪子几乎是白色的,如果耳朵再立起来,简直就像狼狗黑贝。这狗跟我们知青自来熟,给吃的吃,给喝的喝,毫不客气,一呆就不走了。白天与我们的小布日格特玩耍打闹,它在前边跑,逗着小狗在后边追,俨然是在教小狗学本领。远处来了生人,它冲出去咬,我们一喊它才回来。晚上卧在蒙古包边上的毡棚车下睡觉,夜里一有动静它也机警地站起来叫,真的把我们这里当家了。有一天牛倌牧民额尔道契尔来我们包,他的汉话说得不错,看见这条狗对我们说:“你们这条狗厉害呀,是一条善于跑的快狗。”我们问为什么?他接着说:“你们看,一般的狗只有两条前腿内侧挂着一个爪,后腿上没有。跑得快的狗两条后腿上也挂着爪。”我们叫过‘黑贝’狗一看,果然它四条腿上都有爪,我们原以为那是退化了的爪,挂在那儿没用,原来还与跑得快慢有关!额尔道契尔得知这是条流浪狗时说:“是条野狗啊,杀了吧!”我们哪里肯呢!我们想:如果是野狗,居无定所,而且怕人,怎么能只愿意在知青包住下呢?就这样,狗一直在我们包养着。直到后来我们要包畜群了,罕乌拉分场的知青李健来我们包,看到这狗便叫它:“希尼格,希尼格。”那狗又蹦又跳冲李健摇着尾巴。原来这是罕乌拉一家牧民的狗,名字叫希尼格。这家牧民是李健他们知青包的老师,两个蒙古包很近,希尼格整天在李健他们知青包呆着,原来这些日子这狗把我们包当成李健他们包了。

难熬的冬末

草原的冬季漫长,近三月份了天还那么冷,积雪仍然覆盖着大地。喂养老弱畜储备的干青草不多了,只能每天下午喂一次,牲畜要在外面多放些时候,让它们多吃些雪地里的干草。初春的阳光有了点温度,照在雪上表面略微融化,可一阵寒风吹过马上又结成冰,这可更为难了牲畜,羊刨不动雪了,牛更惨,用嘴拱雪牛鼻子都划出血道子。怎么办呢?我拿起木锨铲开一片雪地,露出雪下边的黄草,几只精明的牛羊跑过来坐享其成,我一看这办法行,于是继续开辟战场。渐渐地牛羊大部分都跟了过来。包里的其他几位知青也都拿起了木锨,就见我们在前边呼哧带喘地铲雪,后面跟着庞大的队伍在啃干草,性子急的牛甚至拱到了我们的屁股,十分壮观!一个上午把我们累得够呛,可牛羊还真吃饱了,卧在地上休息倒嚼了。就这样度过了初春青黄不接的困难时刻,到牧民大畜群回来交老弱畜时,我们这个老弱畜点损失率最低。

冬末春初,我们又接了一群老弱马群,有七八十匹,马群不怕雪大,冬季不走垻前。但是,强壮的马群流动性大,一些老弱马跟不上马群,因此分出来单独放养。虽是老弱马,但也不可能圈养,整天扔到野外在一定的范围内放养。可夜间须防狼,就要有人下夜。我们包以毕士宏为主,其他人也轮流给马群下夜。虽是初春,草原的夜里仍旧很冷,一个人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在漆黑的夜里,茫茫的雪地上,跟着马群时走时停地慢慢移动,是一种什么感觉?依仗着年轻,那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出发前,穿好皮得勒、皮裤、毡嘎达,带上皮帽子,外面还要套上件大哈,大哈是一件山羊皮大氅,毛朝外,最抗风寒,就是躺在雪地上也不觉得冷。收拾停当,拿上大手电和打狗棍就出发了。马群夜间要吃草的,我跟在旁边,刨个雪窝窝躺在里面,尽量别弄出动静惊着马群,有时还能打个盹。草原的夜静悄悄,耳边只有马群唰唰唰的刨雪和咯吱咯吱的嚼草声,不时有的马打个响鼻,马驹子嘶鸣两声,一会儿又恢复了安静。看着马群的影子渐渐远了,我再起身悄悄跟过去,或者超在它们前头刨坑坐下,等着马群慢慢地走过来。忽然,马群一惊,远处跑来一条黑影,我以为狼来了,赶忙打开手电一照,原来是我们包的狗希尼格,顺踪迹找我来了。我把狗按在身旁趴下,怕它影响马群,暗想:这狗还真不错,来和我做伴儿啦!马群觉得没事儿,又散开继续吃草,吃饱了大马原地站着,马驹卧在母马身旁打个盹,也算睡觉了。狗在我这儿趴了一会儿,呆得无聊,就悄悄溜走,回蒙古包了。我和马群就这样且走且停,直到东方天色微微发白,再把马群往回圈,一夜平安无事。

捡牛粪

四月份,草原上终于吹来一阵阵温暖的南风,积雪开始融化,首先是凸起的地面上露出了一片片黄草地,低洼的地方已经成了小水泡子,到处散发着湿漉漉的草场气味。牧民的大畜群从垻前转场回来,驻扎在春季接羔地点。我们喂养一冬的老弱畜,回归各群了。分场给我们每个知青分配了马匹和鞍韂,这回大家可以纵马在草原上驰聘,真正像个草原新牧民啦!知青重新分配工作,有的下到牧民家帮助接羔、放萨哈(带着羊羔的母羊群,因跟不上大羊群所以单独放)。有的到牛倌牧民家帮助放牛,有的打零工,还有个别的当了马倌儿,他们都向南转移。而我、毕士宏、王大堃、八中包的冯启泰、孟庆瑞五个人留在冬营盘捡牛粪,为全分厂知青下一个冬季储备燃料。方圆十几里地几乎就我们几个人,又没有牲畜牵绊,精神极为放松,狂喊乱叫兴奋不已。原来两个包的狗也合在了一起,我们包的希尼格、布日格特,他们包的嘎拉、巴拉。大小四只狗受我们影响也玩得更欢,追逐猛跑、嬉戏打闹。积雪化了,时常露出冻死的牛羊,我们把畜皮剥了上缴分场,死畜都很瘦,身上仅有的一点儿肉揦下来喂狗,有时候狗也会自己跑到剥了皮的死畜那儿啃骨头,这段时间它们食物很丰富。

捡牛粪是个磨人的活儿,我们五个人,一个在家做饭,其余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开,身背大粪筐,手拿粪叉子,一路上边走边寻。见到较干的牛粪就叉起来扔到筐里,较湿的就给翻个个儿。草原上有个规矩,凡是见到翻过来的牛粪,就认为是有主儿的,你不能再捡。我们翻过来的,晒两天风干了再来捡。捡回来的牛粪堆在较高的坡地上,几天时间就堆起一大堆。近处渐渐捡完了,又到另一区域大扫荡。为了有的放矢,我和毕士宏还骑马到远处寻找牛粪盘。这一天已接近中午,走到分场西面临近呼吉乐图大队地盘的小山包上,向下一看,只见半山坡上有一个圆圆的坛子似的东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出于好奇,我们催马下去看个究竟。走到近前,马死活不往前走了,直打响鼻。我们只好下马观看,圆鼓鼓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等我俩转过来,看到草丛里的一双脚和盖着布的头,才看出是一具死尸。从远处看到圆滚发亮的是死尸的肚皮,由于暴晒充气,鼓涨成坛子模样。我俩也没多呆,上马赶了回蒙古包。回来一说,冯启泰和孟庆瑞心里痒痒,也悄悄地跑过去也看了一遍。后来从牧民那里得知,那地方确实是呼吉乐图牧民抛尸体的地方。蒙族牧民也和西藏一样,有天葬的习俗,人死之后用牛车运尸体到山中,传说是走到哪儿,尸体从车上颠下来,就放到那儿了。若头朝西北,脚向东南就算升天了。其实,牧民还是精心摆放,谁不愿意死者升天呢?因这个地方是冬营盘,一年大部分时间无人放牧,这具尸体刚放不久,还没有被兀鹫、野狼吃到,我们在这无人区游走,才得以看见。

经过我们近一个月的辛苦劳动,运到分场部的牛粪已有百十多车,精心堆放在一起有好大一堆,宁布帮助用苇帘子和碎毡块把牛粪苫上,用半拉子汉话对我们说:“这个冬天瑟格腾的柴火,就多多的有啦!”我们也为冬季全分场知青不愁烧的而感到欣慰。

承包畜群

春末夏初,草原上已是一片葱绿,当年的羊羔子蹦蹦跳跳的完全能够跟上畜群了,牧民离开接羔棚,开始慢慢地向夏季草场转移。分场又给知青调换了工作,除了一部分人继续在牧民家帮工外,开始试着让知青承包畜群了。我、毕士宏、张子奋三人承包了一群羊,有一千二三百只。还有两个女生包也承包了羊群。我们的蒙古包就扎在乌兰哈达山下。不知是巧合还是分场有意安排,牧民朝乐蒙家就扎在我们附近,他家也放着一大群羊。我们刚住下不久,朝乐蒙主动来到我们包,“赛努,赛努!”热情打招呼。仔细打量朝乐蒙,中等身材,体格健壮,三十多岁年纪,穿一件蓝色杰布恰(挂布面的皮得勒),有棱角的面庞透着俊朗,说话总带着笑容,看着就十分热情干练。没想到他汉话说得不错,问长问短的和我们聊开了。我们刚接畜群,什么都不会,正好多问问这位有经验的牧民。他是有问必答,从放羊到下夜,说得仔仔细细。我此时认定了:这是我们的第二位牧民老师。

我们包三个人,一个白天放羊,一个给羊群下夜,一个做饭干家务活儿。早上起来趁羊群未动,吃过早饭。放羊的备好马,跟着羊群慢慢启动,朝着预定的方向让羊群散开,随吃随走。这一去就是半天儿,日头过了正午,羊群吃了个饱,要趴一会儿,慢慢倒嚼。这时可把羊群放到看得见的山坡上,骑马回包喝点奶茶补充点干粮,算是午饭了。

一个刚刚接手的羊群,都是从牧民各个羊群中分出来的,羊之间互不相识,短期内也未公推出领头的羊来,各自为政,总爱分散乱跑,羊倌就得往一块儿圈,比较难放。遇到别的羊群了,尤其是听到原来羊群熟悉的叫声,就总想着往那个羊群跑。若真掺和到别的羊群里就麻烦了,人家羊群的羊耳朵上都有记号,我们的羊群是大杂烩,掺群后说不清哪只羊是我们的,少了也只能自己吃亏。所以我们开始放羊都格外精心,总是骑马跟着羊群,有时中午那顿茶就顾不得吃了。见到羊群歇够了,又开始移动吃草,必须马上骑马赶过去,一直到太阳偏西才往回赶,天黑之前回到蒙古包旁。

我们用三张柳条席耙,后面扎上苇子,围起一个半圆形的羊圈。一头是蒙古包,另一头是毡蓬车,这就是晚上羊群睡觉的地方,当地叫羊盘。待羊群卧下了,我们进包吃晚饭,喝茶,聊天。等放羊的和做饭的睡下,下夜的穿着大皮得勒,拿着手电,钻进毡蓬车里给羊群下夜。那时我们养的狗还没长大,不能帮助主人完成夜间守护羊群的任务,下夜的人几乎一夜都不能合眼,羊群稍有动静,就要打手电围着羊群转转,一直到天明。

一场雨水过后,青草长得更旺,草原上开满细碎的野花,旭日升起,晨雾弥散,披着一冬天白雪的广阔草原,此时彻底改变了容貌,看着这草原的美景,我们简直陶醉了。这天朝乐蒙骑马过来,邀我们向夏营盘转移。第二天一早,两家的羊群沿山坡赶着向南走,我们开始拆蒙古包装车。为适应畜群转场的需要,分场给我们每个知青包配了六七辆勒勒车,平时就停放在蒙古包旁,每逢搬家,打头一辆是毡蓬车,里面装被褥衣服。拆下的蒙古包架子和毡子放在两辆车上。再一辆车装箱柜小桌等家具,一辆车装着个大木头水缸,还有一车装肉食、粮食和炊具。最后装上一车干牛粪,全部家当就都装上勒勒车了。不远处朝乐蒙家七手八脚的也在装车,他却跑过来帮我们把每个车的东西捆牢,然后套上牛,勒勒车串成一串,沿着牛车轧出来的车辙,向南边的夏营盘进发。

在夏营盘,我们扎包的地点是朝乐蒙选的,南面是查干温都尔山,山北坡下有一块平地,我们包扎在东侧,朝乐蒙家在不远的西南,正西还有马倌小白依拉的家。初到夏营盘有一种新奇的感觉,这里已经不是牧场北面广阔无际草场,而是起伏的山峦和谷地,查干温都尔山是这里的最高峰。山的背阴面,成片的白桦林顺着山沟直到山脚下。山顶上的积雪还没完全融化,与树木花草点缀着山坡有好几种颜色。再往东去像是一条川,有湿地、小河、柳树丛和一些沙丘,还有通往垻前的路。扎好包准备烧茶,木缸里的水不多了,趁着犍牛还没撒开,我套上水车向朝乐蒙打听在哪儿取水,他拦住我说:“打水的小河不算近,天不早了,等明天我们一起去吧。”说着他拿起铁锨,在我们包东边的低地上,铲掉草皮,挖了个一尺见方、二尺来深的小坑,再把草皮贴在坑壁上,在靴子上抹了抹手,拉着我回包坐下说:“等一会儿,到坑里打水吧。”我将信将疑,他又聊起别的。说这里离山近,山里有狼,夜间下夜要精心点儿,他家扎的更靠山根,因为家里有四条厉害的狗,不怕有狼。夜间如果他家的狗叫的凶,让我们就多注意些。朝乐蒙走后,我提着小水桶到那小坑前一看,呵!满满的一坑清水。我拿茶缸子舀了半桶水回来烧茶,这水还真不错,只是有一点点青草味儿,烧出茶来没什么两样。又学会了一招草原生存的技能。

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已经和朝乐蒙很熟了,也时常到他家串门。朝乐蒙年纪不大却有一大家子人,妻子乌云看起来瘦弱些却十分能干,汉话更好,家里虽有大女儿帮助,因孩子多,家务活仍旧很繁重。朝乐蒙的弟弟白依拉是牧场出类拔萃的马倌,娶妻生子分包单过。老爷子怎么称呼不记得了,有五十多岁,和朝乐蒙一起生活,能说一口地道的林东汉话,经常赶个牛车到垻前,用羊油、肉干和奶制品换回垻前的蔬菜。朝乐蒙大女儿花拉十五六岁,做饭、下夜,是她妈妈的好帮手。二女儿都达过拉十二三岁,跟着姐姐干活。大儿子乌力吉,年岁与都达过拉相仿,据说是抱养的,像是得过小儿麻疲症,个子不高,走路腿有点跛,可是骑在马上却游刃有余奔跑自如,他是家里放羊的主力。下边还有杰林台、达林台、图木勒巴根三个男孩。这一大家子人虽说生活不富裕,但也过得其乐融融。我们开始称呼朝乐蒙‘巴克希’(蒙语老师的意思),他连忙摆手,“不要,不要,还是叫大哥吧!”其实他真是一位称职的老师,包放羊群的点滴经验都教给了我们,使我们这些‘只吃过羊肉没见过羊跑’的城市学生,能够这么快的融入草原,掌握放牧本领,朝乐蒙居功至伟。他家的乌云大嫂在生活上也给了我们很多照顾,我穿的第一件特勒格(布面蒙古袍)就是她帮我做的。

剪羊毛

盛夏的草原,阳光充足,直晒之下也感觉很热。但是只要有遮阴的地方,风吹过来还是凉爽的。我们把蒙古包围墙上的毡子从下边掀起来,蒙古包像是个凉亭,坐在里边喝奶茶,穿堂风吹过,别提多舒服啦。这时的羊群也怕热,不爱在中午时分吃草。绵羊披着一身厚毛,越热越往一处挤,总是把头低下来,伸到前面羊的阴影里躲避阳光。山羊好一些,不扎堆,但遇到灌木和小树棵子,会不停地蹭来蹭去,身上的羊绒就刮下来许多。这就告诉我们:该剪羊毛了。

牧民剪羊毛和刂羊绒是采取互助形式。羊倌家剪羊毛,牛倌、马倌家抽出人手来帮工,集中人力突击剪一群。我们包和朝乐蒙家互助,不放羊的知青也来帮忙。清早把羊赶出去吃草,到中午羊已经吃饱,用几块柳条席耙圈起来,把毛熟透的绵羊抓出来剪毛。朝乐蒙家几个人都是剪毛好手,我们先在一旁看。只见他把羊放倒,捆上三个蹄子,从羊脖子后背处开始,一手扒开羊毛,只见厚厚的旧毛已经脱离羊皮,缝隙之间是稀疏的新毛,朝乐蒙说这就是熟透了,于是大铁剪刀顺着缝隙下剪子,剪断稀疏的新绒毛,半片旧羊毛就连剪带剥地下来了。翻过来再剪那一半。剪完毛的绵羊光秃秃的,撒开之后,呼扇着大尾巴,连蹦带跳地跑去吃草,就像脱去冬装一样爽快。刂山羊绒是用粗铁丝做成的小耙子,在山羊身上顺着毛刂,细细的羊绒就挂到耙子上了,一只山羊产绒不过几两,但价值却很高,在市场上见到的羊绒制品,其实羊绒含量只有百分之几,手感却非常好。按照牧民的示范动作,我也剪了起来。开始还好,没费多长时间就剪完了一只。可遇到没有完全熟透的绵羊,旧毛离开皮的缝隙太小,插不进剪刀,剪起来就比较费劲,要扒开一点儿剪一点儿,好不容易剪完,再看那羊不是光溜溜的,而像没出徒的理发匠剃的光头,留下一道一道的痕迹。有时候一不小心,剪子绞破了羊皮见了血,我正在束手无策,朝乐蒙走过来,抓了把“六六六”粉涂在羊的伤口上。我不解其意,他告诉我:夏天,羊的伤口暴露在外,苍蝇叮了会下蛆的,蛆虫敷在伤口处,靠吃羊的血肉越长越大,伤口溃烂的也就越大,就不好治了。我才知道,这苍蝇居然能在活体上下蛆繁殖,太可恨啦。还有一次,我剪完一只羊,撒开的时候,羊带着捆腿的绳子跑了,我站起身刚要追,被朝乐蒙的女儿花拉叫住。就见她抓起一把羊毛,用双手搓了几下,露出个绳头用呀咬住,往下一手攥住一团羊毛,双手合十,象洗手一样搓了起来,那动作象印度舞者的手势,既熟练又漂亮。眨眼功夫,二尺多长的羊毛绳就搓好了,绳尾打了个结交给了我。我都看愣了,没顾得再去抓羊,非要跟她学搓绳子不可。羊毛剪了大半天,羊群又该放出去吃草了,我们收拾好装羊毛的麻袋,集中起来等待分场过称、运走、记工钱。

药浴

剪过毛的羊群要进行药浴,在夏营盘选一适中的地方,挖一个二尺多深长方形的坑,放一个大铁槽子,槽帮三面直立,仅有一面是一个斜坡。此时总场的兽医图木勒必到现场,他矮矮的、胖胖的,挺着肚子,总是笑呵呵的,活像个弥勒佛。指指点点地安排往铁槽子里放水、加药。据说加的药主要是“六六六”粉。铁槽子一端是斜坡开口,另一端围着一大圈柳条席耙。羊群赶过来,圈进席耙,只有跳进水槽才能从另一端斜坡出口走出去。开始羊群挤挤攘攘哪个也不敢跳进药水里去。牧民在席耙这边呼喊,用套马杆轰赶着。羊群里总会有两三只体壮、胆大、爱冒险的羯羊(骟过的公羊),首先跳下水槽,药水刚好没过脊背,扬着头走向出口。要不说有‘羊群效应’从众心理呢,有带头跳下的,后面跟着也陆续跳了下去。呼啦啦的就像非洲角马过马拉河一样,个头大的羊走过去,个头小的是游过去的。由于羊身上带走了些药水,这边还要不停的添加,直到一千多只的羊群洗完药浴。

我们的牧羊犬

夏营盘南边就是重峦叠嶂的大山和浓密的树林灌木,在这里放羊必须随时随地防御狼害。记得那是来牧场后的第二个夏季,我们包和朝乐蒙家仍旧在这块草场放牧。一个漆黑的夜晚,刮着小南风。先是南边朝乐蒙家的几条狗狂叫起来,下夜的打着手电。静了一会儿,我们包的狗也警觉起来,这一年,我们养的狗已经长大。朝乐蒙头年还从垻前给我们抱来一只狗仔,是良种牧羊犬,起名叫班布拉(蒙语小老虎),仅一年多,个头长得比一般狗都大,站立着狗的后背也有70公分高,头大打架凶狠。布日格特首先叫着冲了出去,跟着班布拉跑出去,还有嘎啦、阿斯楞也都叫着往南跑。我们都被惊醒跑出包来,拿大手电顺着狗跑的方向一照,就见远处的夜幕里有几对儿绿色目光,那应该是好几只狼呀!我们拿着套马杆,呼喊着追了过去,狗仗人势,在远处叫得更欢并且传来撕咬声音。我们再往前追赶,撕咬声停了,手电光下三只狗回到我们身边,却不见班布拉。等了好一会,班布拉从远处慢慢悠悠走回来,拿手电一照,狗头上有血,仔细查看没找到伤口,就见犬牙及嘴角上挂着一撮灰色的狼毛,看来是班布拉把狼咬了。张子奋兴奋地抱住狗头不停的夸赞。这时班布拉发出嗞嗞的吟声,我们再往它后边一看,狗的屁股上也被狼扯了一个大口子。赶紧回包用消炎粉涂上伤口,拿出肉干儿来奖励斗狼功臣。

在夏营盘放羊,白天我也见到过狼。那一天太阳快落山了,我赶着羊群顺着小山坡往家走,羊群散开随吃随走,我牵着马在坡顶坐着等羊过来。忽然坡下的羊呼噜噜往上一跑,我赶紧上马跑到坡前一看,一只灰黄色的狼正在追我的羊群。我大喊一声挥着套马杆冲了下去,那狼胆子很小,见了我掉头就跑,速度极快,我追了一会儿,惦记着羊群,就转回来圈羊了。

打狼

这里的牧民每年都要打一次狼。一般是在“五一”左右,此时狼熬了一冬,身体瘦弱,再加上狼崽还在哺乳期,掏狼崽也是打狼的内容之一,以绝后患。清晨,天才蒙蒙亮,牧民约好了,骑马挎枪带着狗一起出发,我们也骑马跟着去看。到了山边树林处兵分两路,一路预先跑到很远处包抄埋伏,这一路一字排开大呼小叫的向前推进,为的是把狼轰得向前跑,进入包围圈。我在轰狼的这一队。第一次参加打狼,兴奋的不得了,也扯着嗓子嗷嗷怪叫,催着马穿过树丛前行。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到远处狗叫起来,这边的牧民告诉我说,那边一定是见到狼啦!我更加兴奋,真想跑过去看看怎么打狼,就在这时“呯呯”前边传来两声枪响,随后静下来。我们这边的牧民拍马向前赶,兴奋地对我说:一定是打到狼啦!当我们赶到前面时,那一队人马已经集合起来寻找狼窝了。我就见德木其格的马鞍后面搭着一只灰狼,用干其嘎(马鞍后边的皮条)捆着,顺着狼头还在滴答淌血。大家边走边聊兴奋不已。

草原狼十分机警狡猾,狼窝都藏在隐蔽的密林深处,若没有狗帮助搜寻,很难找到。这里的牧民寻到狼窝后,先看看有几个出口,分别把守住。再放狗进行试探,确认成年狼在不在里边,才让狗钻进狼窝去掏狼崽。抓到的狼崽就地摔死,带回去剥皮。我们还听说,有的地方牧民抓到狼崽不马上杀死,而是折断它的四条腿,放回狼窝中,它不能行走,而母狼却要不停地喂养它,直到长大,母狼被拖累得疲惫不堪,第二年,牧民到此处杀死长大了却不会走路的狼,又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张成年狼皮。这只是听说,我们没有亲眼所见,听起来有些残忍,但是,当你亲眼见到被狼咬的羊群,横躺竖卧、死尸遍地的场面时,就不难理解牧民打狼的这些做法了。这一次我们打狼,虽然找到了一个狼窝,却是空空如也,狼崽已被转移,看来人和狼的斗智斗勇远远没有结束。

搞运动与保牲畜

在夏营盘的几个月,水草丰盛,羊群吃得膘肥体壮。绵羊圆滚滚的身上又长出新毛。当年的羊羔已经长大,但还没有脱掉稚气,吃饱了草后总是蹦蹦跳跳地嬉闹。此时的羊虽然胖,牧民说是水膘,入秋后还要到秋冬草场上抓油膘。秋冬草场休闲了一个夏季,牧草茂盛,虽然草已开始发黄,但草梗上结满无数的草籽儿,随风摇摆,这可是牲畜的最爱。草籽中含有丰富的养分和油脂,羊群要靠吃它长膘,储藏脂肪,以抗寒冬。

随着九月中旬的第一场雪,草原一天天的冷起来,金黄的草地不时也要银装素裹。牧民们要操持着过冬的准备啦。由于这两年的冬季,宝日格斯台牧场的雪都比较大,我们到牧场的那年冬季,据说是六十年不遇的大白灾(雪大造成灾害),没有转场到垻前躲灾的畜群损失过半。今年冬天雪情如何谁也说不准,有备无患,大家在议论着走垻前的事。1968年初冬,全国还在搞文化大革命,牧场也不是世外桃源,除了读“两报一刊”、学习上级文件外,内蒙地区那时正在挖什么“内人党”,弄得蒙族干部人人自危。白音温都尔分场的北京知青虽然也参加“挖肃”运动,但是很讲政策。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信,尤其反对武斗。这在当地蒙族牧民、干部中留下很好的印象。牧民居住得相对集中时,晚上各家出人,集中到一家蒙古包中开会、学习。有一次白音温都尔分场开会,总场干部和农分场的知青代表也参加了。会上提到牧民的畜群,尤其是羊群,冬季要走垻前,引起了争论。农分场的个别知青比较激进,认为走垻前畜群分散,无法组织集中学习,是破坏“挖肃”运动的阴谋。这言论遭到牧民的反对,牧民的理由是:要抓革命,也要促生产。不能让国家的财产白白受到损失。争执不下时,我们分场的知青代表也发表意见:农业分场冬闲可以脱产革命,而牧业分场却是抗灾保畜的紧要关头。况且家家都有半导体收音机,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毛主席的指示,要实事求是嘛!这个发言引起大多数牧民的共鸣,都说:塔日吉那,塔日吉那!(对的,对的!)最后,德木其格拍板,白音温都尔分场畜群冬季仍然要走垻前,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冬季转场路途遥远困难重重,事先要做好准备工作。一是要把畜群中的老弱畜挑出来,留在冬营盘喂养。二是检查修理搬家的勒勒车,防止途中误车。三是准备好过冬的肉食和粮食,因为第二年三月末才能回来。于是我们和牧民一起开始冬季转场前的准备工作。

宰杀肉食

刚来牧场的那年,冬季肉食是牧民帮我们宰杀的,我在一旁也看出了些门道。这次要我们自己宰杀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分场分给我们知青过冬的肉食是每人七只羊,半头牛。我们和女生包采取互助的方式,男生负责宰杀,女生收拾下水灌血肠。真正干起来,这活儿也不很容易。我们学着当地牧民的宰杀方式,找一片干净的雪地,把要宰杀的羊放倒,四脚朝天,不捆不绑,左手攥住羊的两条前腿,右腿跨过压住羊的下半身,腾出右手,用锋利的电工刀,在羊胸部偏下的肚皮上剌一个十公分的口子,伸进右手,摸到横膈膜,在上方捅一小洞,手继续进伸,感觉到跳动着的心脏,顺着心脏后边摸到大动脉血管,拉断它,一股热血涌到羊的胸腔,这时羊已经断气。接下来用刀从中间挑开羊皮,一直划到四个蹄子。然后趁热用手把羊皮一点点揣开,尽量不用刀子,保证不划破羊皮。揣羊皮是个累活,大冬天也能弄得你满头大汗。羊皮剥开后切断四蹄,把羊皮平展开来,在羊皮上面清理五脏下水,再把羊大卸八块。摘下来的羊肚和羊肠由女生清洗干净,这可是个苦活儿,冰天雪地用凉水冲洗,冻得手生疼。她们冲洗下水,我这里掀开羊的胸尖儿骨,打开胸腔,把羊血舀出来加点儿食盐灌血肠用。卸下心肝肺,剌下胸膈膜后开始卸羊。卸羊的关键是找准关节,找对了一刀下去豁然断开,找不对剌上千刀也不断。最难的是把肋骨一根根从脊柱上剔下来,每根肋骨与脊柱连接都是错落的两个小关节,而且不在一个平面,刀子切开一个关节后要立即转向,才能找到另一个关节。所谓大卸八块是:两条后腿,两条前腿带着肋骨,一块胸尖,一个脖子,一个脊柱,一个羊头。卸下的带骨肉放到蒙古包顶子上,很快冻结实,收到柳条席耙圈起来的勒勒车上。女生这时按照牧民的方式罐制血肠。羊的肠衣不用抻开,切一块羊肺塞进羊肠的一端,挤出一段空间,灌上清水,再封上一块羊肺,用手顺着肠衣向前挤压,经过两块肺的擦拭和一段清水的洗刷,这一端再把羊血、食盐、荞麦面粉及五香粉调和成糊状食料,用一段漏斗状的羊肠子做工具挤压进羊肠。最终,待羊肠中的杂物、羊肺、清水都从羊肠的另一端挤出去了,羊血和食料也到了另一端,略微挤出一些食料后,羊肠两头封口,一团羊血肠就灌好了。把灌好的血肠与羊心、羊肝、羊肺、羊腰子、羊大肠,统统放到洗干净的羊肚中(羊四个胃中最大的那个),冷冻后收起。羊皮挂起来风干,准备总场收购。宰杀羊的雪地上见不到一滴血,一只羊就这样宰杀完毕。那时分配给我们的肉食羊,都是由分场干部、牧民代表鉴定作价。根据羊的品种、大小、肥瘦定价。小一些的每只五六块钱,大一点的七八块钱。宰杀羊后,完整无损的羊皮可卖四块钱。如果不灌血肠,羊肠衣也可卖两块钱。这样一只羊几乎是白吃了。宰杀完肉食,一部分带到垻前,另一部分用牛皮裹好,放在分场部储存,留作第二年开春转场会回来后食用。转场前的工作准备就绪了。

艰难转场

宝日格斯台的冬季转场,是抢在大雪封住道路之前,牵着勒勒车,拉上全部家当,赶着畜群边吃边走。每天行程大约三十里地住下,若好天就继续前行,这样行走十二三天,来到垻前昭乌达盟阿鲁科尔沁旗的地界,那里地势低了很多,又有坝上山峦遮挡,风缓雪小气温也相对较高,是躲避白灾的好去处。

十一月份,宝日格斯台牧场又下了几场雪,路上的积雪已有些厚度,走垻前转场该动身了。我、毕士宏、张子奋这个放羊包,仍然和牧民朝乐蒙家结伴前行。开始两三天还好,因为途经的仍是宝日格斯台的地盘儿,地势平坦,道路熟悉,纵然有些河道沟坎预先也有准备。再往前走接近坝上,山路崎岖,上坡路多,拉车的牛和勒勒车都出了问题。因为牧场畜群集中走垻前,家家都是长长的一串勒勒车,套车好使的犍牛不够用。分场分配给我们拉车的好犍牛只有四头,其他几辆车就得用差一些的牛。好在朝乐蒙夏天帮我们栓了两头四岁口的生个子犍牛,老实,有股子冲劲儿,但毕竟年岁小,没有耐力。那天是毕士宏放羊,远远地在前边轰着羊群。张子奋牵大花头牛套着毡蓬车走在车队最前面,后面是装蒙古包架子、毡子的车,再后面一辆接一辆一共八个车。每头牛的龙头都拴在前边的车尾上,形成长长的一串,这就是蒙古草原上特有的勒勒车队。我骑着马跟着车队前后巡视,时不时的轰赶一下牛。当走到一条上坡路的中段,牛都累得够呛,前边几头成年犍牛虽然也呼呼地喘着粗气,但还是用力地向前走着。两头生个子小犍牛累得吐了舌头。最差劲的是临时配给的牛,有一头牛打赘坡不愿往前走,结果把牛龙头抻断了,我重新接上龙头,用马鞭抽打着,但还是走走停停,影响得整个车队没了节奏。朝乐蒙家的车队已经走远,寒冷的西北风夹杂着雪颗粒在路上不停地刮过,照这样何时才能到达今天的驻地呀?我心急如焚,火冒三丈,大声吆喝,不停轰赶。这头牛却咕咚一声趴下不走了,任凭你抽打纹丝不动。前边牵牛的张子奋也跑过来,一边劝我别着急,一边拉拽牛龙头,那牛还是不起来。情急之下,我冲过去,抓起牛耳朵狠狠地咬了一口,这牛蹭的一下爬起来,瞪着大眼睛往前紧走。张子奋哈哈大笑,说:“这招儿还真灵!”又赶紧跑到前边牵牛去了。我站在原地苦笑着,心中充满无奈。

勒勒车翻过一道高高的山梁,牧民称它是腾格日大坝,再往前走应该就是垻前了。道路上积雪少了些,下坡路也多,牛车行驶速度快了许多。垻前的道路不像我们坝后的草原路平坦,石头很多。这对我们的勒勒车是个考验。我们的八辆车里,只有两辆是带金属轴承、铁辐条、硬橡胶轮胎的车,当地称之为“轻便车”。其他几辆仍是木轴、木轮毂、木头辐条、木头车轮的老式牛车。虽然出发之前进行过加固,但十来天的长途跋涉,老旧车仍经不住折腾。这一天行至下午,下坡路上一块石头没绕过去,咣当一下,一辆车的木头车轮被撞散了,一车东西侧(zhai)歪在路上。我们支起车轴,卸下车轮,把散落的木头辐条重新插进木轮毂,再对上掉下来的那块弧形木车轮,找小木楔子塞进榫子缝隙,车轮总算又装上了。但是用力一晃,还觉得不牢固,走起来难免再散架。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朝乐蒙从前面纵马过来,见此情景,二话不说,从路上抓起两摊新拉的牛粪,啪啪啪地糊到车轮毂插辐条的木榫处,车轮的榫眼也糊上许多,我们在一旁惊讶的看着,朝乐蒙干完活儿用雪擦着手说:“等一会儿,牛粪冻结实了再赶路吧!”就这样直到驻地,我们的木头牛车再没坏过。不得不让我深深地佩服朝乐蒙的生活经验。

过了大坝又走了一天,进入到一条山谷,两边是耸立的大山,中间夹着一块谷地,虽然不是很宽阔,却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山下。谷底平坦,长着许多柳条和灌木。正中间一条小溪从山上缓缓流下,此时虽已封冻,但踏开薄冰还能见到流水。傍着山坡有一条牛车路,沿着这条路往前走,隔段时间就能见到一个用高高的树枝扎起的牲畜棚圈,当地牧民叫它“苏勒荆”。这里就是阿旗牧民的春季草场,苏勒荆是接羔用的羊圈。我们和朝乐蒙家各选择了一个苏勒荆,在旁边扎下蒙古包,这个冬季就要在这条山谷里度过了。原来我们牧场与垻前相邻的阿旗牧民有个约定俗成的协定,秋季坝后草场好,草籽丰富,阿旗牧民的畜群赶过来抓油膘。冬季坝后雪大,宝日格斯台牧场的羊群到垻前躲避白灾。多少年一直如此,互助合作,互利双赢。

垻前放牧

在垻前山谷里放羊可不像坝后草原一样,都是山坡地,有些地方还十分陡峭。羊群撒在山坡上,不容易散开吃草。好不容易散成扇子面形状,调皮的山羊却径直地往高处爬,当年的依西格(山羊羔)在山石上蹦来蹦去,羊群很容易失去控制。山陡石头多,骑马不方便,我们只好爬山追着羊群。为了适应山地,毡嘎达、马靴都不穿了,从箱子里翻出大头鞋和棉胶鞋,扔掉套马杆换成打狗棍,索性步行放羊。遇到往远处跑的山羊,捡一块小石头扔过去,也能把它吓回来。偶尔一只山羊羔子爬上一块大石头,玩耍了一会儿却不敢跳下来,站在石头上咩咩地叫个不停,我们还得爬上去把它抱下来。一天下来腿累得酸疼。后来看到朝乐蒙家乌力吉放羊,仍然骑着马,遇到羊群爬高了、走远了,大喊几声,远处的羊群还真的掉头往回走。我们放羊时也试着喊了喊,还真灵。原来山谷里回声大,羊群受到惊吓就往一起聚。当然,随着羊群慢慢习惯,我们的喊声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怪才能奏效。

有一天羊群回来,我发现有两只羊羔子走路摇晃,嘴里还往外吐白沫,赶忙去请教朝乐蒙,看后说,这是羊误食了山上的毒草,叫哈拉布拉。一般长在较高的山顶,成年羊分辨得出来,一般不会吃,而羊羔子没有经验有时会误食。说完用玻璃瓶灌上酸奶汤子,给中毒羊从嘴里灌进去,可以解毒。从此,我们又学着辨认毒草,什么哈拉布拉呀,狼毒花呀,放羊时躲着走,生怕羊再误食。垻前放羊不容易,而下夜却轻松了许多。晚上把羊群圈到高高的苏勒荆里,关好圈门,又有几条狗把守,我们可以安心地在蒙古包里睡觉,万无一失。

在垻前渐渐生活习惯了,也有了空闲。有一天,朝乐蒙骑马过来,叫上我和他一起去串门儿。我俩骑马并肩顺着这条路走出好远,已经出了山谷,来到开阔的草场,这是垻前牧民的冬营盘,有许多白兴格勒(土坯砖房),我们到了一家牧民家,他家用木头栅栏围起一座挺大的院落,除了几间土坯房外,院中还有一座秸秆儿和泥做的蒙古包。一扣院门,里边传来凶猛的狗叫。户主人叫拉布腾出了房子,见了朝乐蒙,热情的打招呼,问长问短,看来双方相当熟悉。进屋上炕,聊了一阵闲天儿,朝乐蒙送上带来的礼物,无非是成坨的羊油、黄油和奶豆腐。还把我介绍给这家牧民,说是玛乃博津乃瑟格腾嘉洛(我们北京的知青)。垻前牧民的蒙语细听与坝后的还有些差别。虽然他们的对话,我大部分没听懂,但也听出来与我们知青有关,还提到了狗的事。接着主人把我俩带到院子里,在土坯房背后有个不小的狗窝,两条大狗呼的站立起来,见到生人一通狂吠,被狗主人喊住。再瞧那两只狗,硕大的身材,有半人多高,黑背黄腿,斗大的脑袋,一张血盆大嘴,煞是凶猛。朝乐蒙不停地夸赞,户主人也十分得意。后来我才知道,朝乐蒙这次拜访垻前朋友,是给我们预定下他家的狗崽儿。果不其然,这年开春,朝乐蒙就抱回来两只小狗崽,一只母的他家留下,一只公的给了我们,这就是后来我们蒙古包的斗狼爱犬班布拉。

返场接羔

快开春了,我们从垻前返回牧场,虽说仍然是来时的路,仍然要走十几天,可总觉得没怎么费劲就过来了。也许是路熟悉了,又有了些经验,做了相应的准备吧,很顺利的来到牧场春节接羔点儿。乌珠穆沁的羊群,由于气候原因,种公羊是单独放养的,大畜群里只有母羊、羯羊和羔羊。每年的十月份,才把若干只种公羊撒到畜群中放上十几天,与适龄母羊交配。这样,到第二年四月份母羊集中产羔,待青草长出来时羊羔正好断奶,入冬时羊羔已经六七个月,能够抵御严寒过冬。

我们的蒙古包就扎在接羔棚旁边。接羔棚是土坯垒的棚圈,三面围墙,向阳面敞开用木栅栏围挡,阳光可以晒进棚内,地上铺着干松的苇子,给带羔母羊和新生羊羔夜晚住,暖和干燥。这个时期,放大群羊的人要背着一个毡子缝的大口袋,随时遇到母羊产下羊羔,等着母羊把羊羔舔舐干净,羊羔“三跪六拜”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围着母羊转,本能地吃上第一遍奶后,就把羊羔抱起来,装到毡口袋里,产后的母羊跟上大群吃草,我们快马奔回接羔棚,放下小羊羔,再回到畜群放牧。一天下来要往返跑上十几次,虽然累一些,但这是收获的季节,看着一个个新生的小羊羔,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有时候也会遇到难题,正常的生产是羊羔的头和前腿先伸出来,然后是身子和胎衣一并生出。可有的母羊胎位不正形成难产,只生出头来,前腿却别在里边,翻来覆去总生不下来。这时我们就要过去帮忙接生,掏出羊羔的前腿,轻轻往外一拽,立即离开,后边的事让母羊自己去做,不然的话母羊受到惊吓,生产完不顾羊羔,调头就跑,可就麻烦啦。傍晚大群羊回来,生过羔的母羊会跑出羊群,寻找自己的羊羔,我们赶紧把羊羔放出去,母羊叫着找,羊羔叫着迎,互相闻一闻来确认,一般不会找错。母羊站着用头抚蹭着羊羔,羊羔则钻到母羊身下跪着吃奶,那副母子情深的景象实在令人感动。但是还有个别母羊,不认羊羔,多数是第一次生产的两岁羊。这时就要按照牧民的做法,拉过母羊,挤些奶水抹到羊羔身上,或把羊羔在母羊的尾巴下蹭几下,然后把羊羔塞到母羊身下,让它吃奶。牧民口中还不停地唱着:“淘啊……淘、淘啊……淘”。据说这是在劝母羊,“认孩子吧,认孩子吧!”不知是母羊闻到羔子身上有自己的气味,还是反复听到歌声条件反射,不久这母羊就会认羔子了,能带着羔子喂奶、吃草。

产下的羊羔渐渐多了,形成了一个小群,就要把带羔母羊从大群中分出来与羊羔一起放,当地叫“放萨哈”。因为羊羔食量大了,一天要多次喂奶,并开始吃些嫩草,又怕跟不上大群,所以母子成双组群单放。我们三个知青就要两个人放两群羊,一个人下夜兼做饭,确实辛苦。这样从接羔开始近两个月,直到萨哈群与大畜群汇合。

六月的草原已是一片葱绿,天气暖和,羊群又吃上青草,放牧进入到最好的时段。小羊羔基本断奶,一个个吃得膘肥体壮,一身柔软雪白的绒毛甚是好看。吃饱了会在草地上蹦蹦跳跳,玩累了倒头睡,畜群向前走了,羊羔还在原地睡着,我用套马杆轻轻碰一碰它,忽然惊醒,“咩咩”地叫着跑向大畜群。夜间在营盘上也不老实,母羊都卧在地上倒嚼或睡觉,小羊羔却精神十足,蹦来蹦去地玩耍。有一次我在毡蓬车里下夜,群里一只壮实的依西格(山羊羔)竟然跳到车上,我一把抱住它,抚摸着锦缎般的绒毛,抓住两只刚刚露头的犄角,贴一贴羊羔小脸,能感觉到它的心跳,把玩一会儿放下,它奶声奶气地叫着跑回到母羊的身边。不久,我们的畜群又开始转场到夏营盘了。

首次探亲

1969年7月我第一次回京探亲,因为来内蒙快两年了,离家这么长时间,家中父母很是惦念。一起回京的还有同分场的几名知青。我们乘牧场的马车到罕乌拉,转乘长途汽车经西乌旗、林西、大阪来到到赤峰,再换乘火车经承德才回到北京。由于我们两年来在草原上风吹日晒,脸色几乎与当地蒙族牧民没有什么两样,颧骨上也有两块明显的“高原红”。再加上当时都穿着蒙古袍,身上膻味十足,火车上的旅客还真把我们当成蒙古人了。可是当我们聊起天儿来,一口的京腔京味儿,又引起他们的注意。有的凑过来与我们攀谈,得知是到内蒙草原插队的北京中学生,大为惊奇,不停的问这问那。还说:“看你们真像蒙古人,吃生肉吧?连眼睛里都是红红的血丝。”我们听后笑了笑没言语,心里说:“哪儿的话,这是几天的路途劳累,没睡好觉的缘故。”要回家了,我们心里高兴,王正云吹起了笛子,演奏《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我用重音口琴给他伴奏,袁春敲着高低两个木鱼,打出马蹄声的节奏。一下子列车员和整个车厢的旅客都集中过来听我们演奏。也许是因为北京知青的特殊身份;一副蒙古人的打扮和形象;又演奏着欢快的草原歌曲,所以得到大家的高度赞赏,一曲终了热烈鼓掌要求再演。于是,我们又合奏了《我是一个兵》等曲子。大家还合唱了蒙族歌曲《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和于军表演了男女声二重唱《毛主席派人来》、《草原人民想念您》两首歌曲。列车长过来了,邀请我们到其他几个车厢去演出,每到一处气氛都十分热烈,在耳朵里总是样板戏和语录歌的日子里,几首草原风格的歌曲,也能给车厢里带来一片清新。

回到北京后,我们几个首先去看望了在北京养伤的冯启泰。他是头年当上我们分场的大车老板子,赶着一辆四匹马拉的胶轮大车。辕马和三匹拉套的马一色雪白,大鞭子一甩,车轮滚滚十分威风。东奔西跑的为分场和牧民运送粮食、物资。1969年春末,牧民和畜群都在向夏营盘转移,他的大车向夏营盘运送东西,大车刚翻过浑顿伦河西边的小山坡,一匹新拴的拉套马,见到牧民朋斯格阿爸家的蒙古包,拼命地跑起来,带动得另外两匹拉套马也向蒙古包冲去,冯启泰拉闸、吆喝无济于事,跳下车去控制辕马,谁想坡下有道沟坎,大车颠簸,一下把冯启泰带倒,车轮从他身上斜轧过去。他的左臂粉碎性骨折,髋骨和锁骨也有骨裂。由于当时牧区医疗条件有限,再加上交通极为不便,牧场都没有通汽车,辗转到西乌旗、锡盟,都没有办法,最终回到北京,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期,左臂严重感染,只能截肢。面对这样的肉体痛苦和精神打击,冯启泰能够挺过来吗?我们回京看望他,一是想给他一些安慰,二是建议他是否留在北京生活。没想到见了面,看他那精神面貌,早已从伤病的阴霾中走出来了,并且练会了一只胳膊料理自己的日常生活。见到我们,兴奋地询问牧场和知青的情况,还打听我们回京探亲住多长时间,决意要与我们一起返回牧场。望着他那只空荡荡袖子,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是多么坚强的意志品质,是何等乐观的生活态度,是对草原多深的眷恋之情啊!我家同院儿的邻居马老师,是分司厅中学高中的班主任,当听到冯启泰的情况后,一定要我邀请冯启泰,给她们学校69届学生作报告,讲一讲内蒙插队的经历和克服困难的精神。

这次回京探亲,我们还分别走访了分场其他知青家,把大家在草原的情况依依介绍给各位家长。由于在草原没有通讯条件,消息闭塞,家长们都很惦记孩子,每次与我们聊很长时间,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我母亲因文革中受了刺激,离京到宁夏中卫我大姐家休养,我又去宁夏探望母亲。在大河机床厂宿舍住了几天,见到母亲换了环境,在大姐、姐夫的精心照顾下,精神已恢复正常,我也就放下心返回北京了。

九月底,我住家的东城区北新桥街道清理临时户口,几次催促国庆节前一定要离京,正好我们惦记着牧场,也想回去了。于是,几个人约好,加上冯启泰,匆匆乘车返回草原。到了西乌旗再往宝日格斯台却没有车了。等得我们心急如火,正巧吴晓明当时也在西乌旗,她去央求旗委的小车司机,送我们一段路,司机还带我们看了看那辆吉普,但最终还是没能成行。我们归心似箭,一商量,决定步行回牧场。于是大家背着手提包,大踏步前行,有顺便车搭一段,没车就压步杆儿,经哈日根台、罕乌拉,走过双石砬子、一棵树,再翻过一座山坡,远远的见到总场场部了。

组建兵团

1969年春天,为了中国北部边疆战备需要;为了缓解国内粮食物资的极度短缺;为了疏解大批中学生的就业压力,中央批准成立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军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寓兵于民。5月7日,内蒙兵团正式成立。它是以知青为主,还包括现役军人、复员军人、地方干部、农牧场职工组成。原计划组建六个师,一二三师在巴盟,四五六师在锡盟。1969年首先组建了一二三六师,1970年才组建四五师。六个师共30个团,306个连,共接收知识青年26507人。

我们宝日格斯台牧场是1970年筹建五师四十五团的。开始来了五个现役军人,都是北京军区医院的干部,马玉山教导员为首,还有韩干事、王助理、张俊、小王(女)。他们与牧场的领导包福柱、刘凡一起商量筹建兵团的工作。当了解到,这里两年前已经来了68名北京知青,在各个分场干得不错时,产生了极大兴趣,抓住各种机会与我们交流。当然我们对解放军也是尊敬有加,又是北京来的,交流起来无话不谈,我们的基本情况很快就被了解的清清楚楚。之后我猜想,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把这批北京知青列为组建兵团的骨干了。

不久,我还在白音温都尔分场放羊,接到总场通知,调我和农分场的王凯南到总场学习会计。接到通知我还有点想不通,在下边好好的放着羊,凭什么让我当会计呀?到了场部,兵团筹备组马教导员和牧场革委会副主任刘凡跟我谈话,说很快要组建兵团了,要来很多兵团战士,要来许多汽车和农业机械,大规模的农牧业生产建设,财务管理是很重要的一环。目前场部会计只有一人,承担不了这么大的核算业务,因此要从北京知青中抽调人学习财务会计,为组建兵团做准备。刘凡还对我说:“我脑子里一直认为你是个做会计的材料,父亲是多年的老会计,你的性格也适合,所以你是不二的人选。”我惊愕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既然是领导决定,又是兵团组建的需要,那就干吧!没想到从此就与会计结下了不解之缘。

从事农牧业团会计

1970年8月,内蒙建设兵团组织财务会计培训班,我和王凯南随五师各个团新任的会计们到呼和浩特兵团司令部学习。兵团财务采用的是增减复式记账法。我们学习了会计学原理,资金平衡,复式记账方法。从建账,设定会计科目,到审核原始凭证,制作会计凭证,再到记账、结账、报表,最后进行财务分析。整个核算过程,反复学习、演练、讨论、总结。这些财务知识和核算方法,对于我和凯南这样的老高三学生来讲并不难,很快就熟练掌握,学员测试时成绩名列前茅,得到师部财务科崔助理的夸奖。八月份的呼市天也挺热,凯南延续了浙江南方人的习惯,光着脚在宿舍和楼道里跑来跑去。崔助理还给她起了个美名“赤脚大仙”。学习结束回到牧场已是秋末,我们正式来到牧场财会室工作。

牧场原有的会计张家垚三十多岁年纪,白净脸,两只大眼睛一张大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在内蒙纯牧区很是少见。原来他家乡是安徽,也算是知识青年吧,不知什么原因,六十年代初就离家闯荡到草原来了。我们到牧场时,他的夫人孩子也在牧场,夫人肯定也是安徽家乡来的,一口的安徽话我很难听懂。张会计蒙语也学会了不少,能和牧民交流,多年当会计,蒙语数字说得极为流利。他为人不错,对于我们这两个学徒,很和蔼、很耐心的传授业务。牧场财务用的是西方会计的借贷记账法。也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刚刚学会的增减记账法和牧场现行的借贷记账法总是打架。增减记账法符合中国传统观念,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办好了争取盈利。核算方法直观,常人容易理解。是分资金来源和资金占用两类科目,求得资金平衡。具体记账规则是:两类科目同增同减,同类科目有增有减,增减必相等。报表是资金平衡表。而借贷记账法则是西方人的观念,借钱办事,负债经营,挣了慢慢还债还有盈余,亏了再借,亏大了破产。讲求的是资产、成本要与负债、损益、所有者权益平衡。此时“借”与“贷”已经失去字面的含义,纯属一个记账符号。资产、成本类科目,借表示增加,贷表示减少,余额一般是借方余额。而负债、损益、所有者权益类科目,贷表示增加,借表示减少,余额一般是贷方余额。记账规则是: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报表是资产负债表。为了用借贷记账法不出错误,我和凯南都把这些记账原则写成小纸条,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时不时地提醒自己。就这样直到1971年底,兵团五师45团组建,现役军人和大批的兵团战士到齐,原牧场的三个分场组建成一、二、三,三个牧业连,又在牧场东边组建了四、五、六,三个农业连。总场部改为团部,周围组建了机运连、工副连、基建连。后来位于白音花的43团合并过来,撤掉45团番号,并过来八连(煤矿)、九连(农业连)后,统称43团。一个团部机关,十个连队,两千来号人,农业、牧业、工副业、基建、运输、供销等这样一大摊经营核算任务就落到张会计、我、凯南、和一位出纳员阿日布其乎四个人身上了。好在绝大多数的连队会计都是我们北京知青担任,智商和能力绝对够用,开始连队也没独立核算,采用报账制,经过短时间的培训,他们很快就能胜任了,这也大大减轻了我们的负担。

原牧场是以畜牧业为主力,牧民以家为单位包放畜群,生产、生活成本自负。农分场人员不多,种地有限,只是种些牲畜饲料。全牧场人员的口粮都是外购。场部有一点工副业也只是木匠,毡匠、铁匠,为主业服务的。每年销售肉食牛、羊和军用、农用马匹,还有羊皮、牛皮,羊毛、羊绒等畜产品,有不小的收入。牧场脱产的管理人员很少,畜牧业的成本开支也很节约,加上牲畜存栏年年增长,牧场的经营状况是资产增加,年年盈利。

可组建了兵团,以农业为主业牧业为辅,增加了一千多人,机械化生产,一大批汽车、拖拉机和农业机具,人吃马喂,机械喝油,又建了那么多房子,本身生产成本就很高。再加上内蒙草原沃土层很薄,不适合开荒种地。头一年收成尚可,第二年就下降,种上三年原土层的那点儿养分耗尽,就尽长蒿子不长庄稼了。再换块地方耕种,原来开出来的大片土地就被沙化了。所以内蒙兵团的农业总是亏损。43团是有牧业的,但牧业的那点儿盈利远远补不了全团亏损的窟窿。象42团、44团没有牧业的团,就更活不下去了。

团部和连队的主要领导都是现役军人,他们习惯了军队的供给制,不懂得经营管理。只知道完成任务指标,不考虑生产成本。只会伸手向上级要钱,不会精打细算的花钱。可生产建设兵团不是军队,国防军费不包含这块开支,是要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经营亏损势必资金紧张,团部领导又要花钱,与我们财务人员产生了矛盾。主管生产的李副团长,山西人,略懂些经营,到财务股来,要花一笔钱,我们说没钱了。他却反问:怎么又没钱啦?当给他讲清钱都用在哪儿了,他才明白以前钱花得手大了些,这算是明白人。团部康政委可就不是这个态度了。他来到财务股,听说又没钱了,非要张会计拿出账本给他看看。开始我们还以为他要了解43团的经营情况呢,挺高兴的抱出账本。他看到总账科目中上级拨款一栏余额是五十万,脸立刻沉下来,质问张会计:“这账上不是写著有五十万吗!怎么说没钱了呢?”张会计给他解释,这是复式记账法,来源方只标明上级曾经拨过五十万元,可占用方也标明了钱都用在什么地方了,买汽柴油,修机械,兵团战士津贴伙食费等等都花完了。他还不明白说:“花完了怎么账上还有数啊?”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也说不清。康政委转过头去问财务股负责人沈助理,沈助理也是现役军人,可能在部队只当过司务长,也不懂会计,平时从不关心也不干涉财务股的业务,只是和其他股的现役军人聊大天儿,我们有些事情请示,他总是说:“你们看着办吧。”这次政委问到头上了,只好说:“我也弄不清那玩意儿!”这下子康政委急了,问张会计:“你说,你把钱都鼓捣到哪儿去了?”我要出面解释,还被政委拦住。张家垚家庭出身不好,平时谨小慎微,被这样追问,一时张着嘴不知如何回答。临走,康政委还给后勤处王副处长留下一句话:“这样的地富子弟,怎么能掌财权呐!”后勤处当然不认为钱是张会计弄没的,也没有接这个话茬儿,不了了之了。但是,确实给张家垚心里留下阴影。他又极其聪明,不久就向后勤处提出申请,要求调到供销社去工作了。不知是不是康政委的原因,团部又从所谓“嫡系部队”七连派了两名兵团战士,到呼市兵团司令部学习会计。有传言说是准备回来接替我和凯南的工作。我俩也没往心里去,仍旧按部就班的做着财务核算工作。张会计走后,我们显然工作更忙了,除了日常处理业务,记账外,每月汇总连队报账、结账、报表,以及年终决算,都忙得我俩抬不起头来,遇到查一笔有差错的账,工作到很晚,团部发电机都关了,我们还点着油灯蜡烛拨拉算盘。凯南时常弄得头痛难忍,我催着她才肯回宿舍睡觉。

1972年末,到兵团学习会计的两个兵团战士来到财务股,一个男生是赤峰人叫冯国庆,另一个女生是集宁人叫陈秀珍。小冯和我住一个宿舍。我和凯南手把手教他俩制证,记账,汇总,核算,报表等财会业务,抽空还一起演练珠算,进行打算盘比赛。生活上一起开伙做饭,其他方面也照顾得十分周到,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同事和朋友了。财务股没有股长,业务上我负责,他们给我封了个头衔“总会(kuai)”。有一次,小陈悄悄对我说:“总会,我们来财务股之前,七连长小于子(大家都这么叫)跟我俩说‘你俩好好干,学会计就是要顶替那两个北京知青的。’可现在看,你俩业务能力这么强,人又那么好,干嘛要顶替你们呀!”她说的是心里话,我也只是笑笑,没说什么。此时原43团的两个财务人员也合并过来,财务股兵强马壮,团结和谐,工作上处处走在前边,在团部机关里是被公认的。曾经被评为43团先进集体。

草原大火

1972年5月初,我在呼市兵团司令部参加财务工作会议,5号那天,兵团司令部有些异样,纷纷议论,东部一个团草原著火,烧死烧伤了不少兵团战士。细一打听,确定是五师43团4连,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不肯相信。春季干旱,青草未出,草原著火也是时有发生。我就参加过两次草原扑火。都是在牧民的带领下,放过火头,顺风追着火扑打,身后总是烧过的草地,直到把火逼到无草的山坡顶、道路旁、防火道边、最后扑灭。牧民甚至教我们,打火时要带着火柴,万一你站在未烧的干草地上,火要烧过来了,自己要顺着风先点火,烧出一片地,迅速站上去可避免烧伤。怎么这次草原著火会烧死烧伤人呢?会议结束后我回到团部。兵团、五师和团部的三级领导正在做善后工作。扑火中牺牲的四连兵团战士共69人,其中包括我们一起插队的北京知青、四连副指导员杜恒昌大哥。兵团和内蒙自治区给他们追认为烈士,在宝日格斯台草原的西山坡上,从此矗立起一座烈士陵园。

当我几次来到烈士陵园,站在杜恒昌的烈士墓前,沉痛地缅怀牺牲战友的同时,也在深深的反思。四连营地周围开出了宽宽的防火道,营地东边是开垦出来的大片土地,荒火来了能烧到什么呢?营地西边是山沟,除了高高的荒草别无它物,而恰恰火是从山沟西边烧过来,战士是顶着风、迎着火冲进火海的。战士无疑是勇敢的、守纪的、无辜的,追认为烈士毫不为过。可事件本身何尝不是一起重大的责任事故?是现役军人对草原扑火的无知和指挥上的冲动,没有把尊重人、尊重生命放在第一位,造成69个年轻鲜活的生命瞬间丧失,得到的只是永久的后悔和沉痛的教训。

知青伉俪

我在团部财务工作这段期间,分散在各个连队的北京知青都是我这儿的常客。八个连队的会计都是北京知青,本身业务上就紧密联系,对账,查账,领工资,报表都要到团部财务股来,赶上饭点儿就吃饭,太晚了就住下,都说我这里是他们的旅店和饭馆。工作之余一起吹口琴、唱歌,一起聊天,十分快活。谁能想到,这份纯真的友谊居然延续了几十年,直到我们都进入花甲、古稀……

1974年兵团为了加强管理,建立团部、连队两级核算体制,让直接从事生产的连队都独立核算,显示出生产经营的盈亏成果。各团要选派一名主管会计,到内蒙乌拉特前旗兵团二师师部,参加会计辅导员学习班,准备回团培训连队会计。我又被派出学习。乌拉特前旗离包头市很近,学习结束后我请了几天假,到包头看望未婚妻于军。

于军也是1967年一起来宝日格斯台插队、北京女三中高三的知青。我们俩恋爱和订婚的过程并不浪漫,既没有草原上的敖包相会,也没有小河边的谈情说爱,回忆起来,很像是水到渠成的事。从67年一起分到白音温都尔分场放羊,到70年底都调到团部,三年的时间里,虽然很少有单独相处的时间,但是耳濡目染,彼此也都了解对方是怎样的人。当时我觉得她性格开朗率直,为人朴实大方,能歌善舞活泼乐观,虽是独生女却没有娇骄二气,是个不错的女孩儿。当于军在总场的好友、刘凡的夫人吴玉梅找到我时,才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我俩明确了恋爱关系。不久她调到西乌旗五师师部生产科做统计工作,我俩就信件来往。好在我做团部会计,也经常到师部开会、报表,和她还能见面。当时一起插队的知青柯国放在师部,给后勤部孙部长当秘书,孙部长与我也熟,那里常常是我和于军见面的地点。1972年内蒙自治区招中学教师,看上了兵团或插队的北京老高三的知青,于军被调到包头师范学校当教师。我这次到包头,就住在昭潭包头师范的教工宿舍。我和于军还到昆区包钢三中去看望当教师的插友王大堃和寿瑞蒨.我和大堃骑自行车带着女友横穿包头市,到青山区会见也当教师的插友刘力达。

1974年于军调干回北京,到北京五十七中继续教书。1975年8月我和于军在北京登记结婚。我五姐陪我俩在百货大楼买了身的确良衣服。婚礼也十分简朴,只请了双方亲友在江苏餐厅吃了一顿饭。之后还在我们的住处、北官厅居民大楼里,请了在京的插队知青前来聚会,一大桌凉菜,大桶的生啤酒,开怀畅饮。知青朋友们给我俩送上衷心地祝福。婚后一个月假期结束,我仍回宝日格斯台43团当会计,她在北京教书,两人开始两地分居生活。

1975年6月24日,国务院批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体制变更,撤销兵团、师两级机构,农牧业团改为国营农牧场,归盟、市、旗领导。43团仍然改回宝日格斯台牧场。西乌旗派来蒙族干部毕力格图担任场长,除了现役军人全部撤出,其他管理架构仍暂时不变、维持着运转。此时我家里也有些变化,五姐随军,户口从北京迁到太原,与在太原海军通讯学院工作的姐夫一起生活。父母身边没有子女在京,我符合困退回京的条件了。于是父亲几乎每天要跑到米市大街煤渣胡同、东城区知青安置办公室,催办我困退回京的批准手续。在来去的路上,时常到冯启泰、王大堃、沈熙、王媛家串门,与他们的家长互通情况,交流经验,为的是早日能把孩子办回京。

我的这个情况毕力格图场长是知道的。在他找各个部门负责人谈话时对我说:“小邬啊,按说你这个财务骨干应该提拔为干部,可是师部江副师长交待工作时提到了你,说你爱人小于现在北京工作,你早晚要回京的,提了干部就很难调动啦!还是等你办知青回城的手续吧。”我听了十分感动,感谢兵团、牧场的领导对我的关心。之后的时间里,我抓紧时间办了两期牧场的会计学习班,把自己所学到的、和在实践中体会到的农牧场财务管理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们,使我在离开牧场的时候,心里能够更踏实一些。

1976年5月,北京发来了同意我困退回京的手续,在牧场没有遇到一点障碍,很快交接完工作就准备回京了。一起工作的同事依依不舍,知青好友前来送行,孟庆瑞还在木工房给我打了一个大木箱。此时朋友相聚,开始喝酒了。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发现自己的酒量还可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在锡林格勒大草原上一起生活工作了九个年头,现在虽然离别了,但也预示着北京的再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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