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我要修一座房子。我一定要修好一座房子。我的房子筑在最美的风景上。我毫不怀疑我有建房子的天才和梦想。我的房子将平地而起。

我出生在房子里,我住在房子里,我怎么不能建房子呢﹗房子的构造:首先是门坎。依此类推,门楣,门框,檐门,一共四种门了。

窗:窗台,窗格子,窗房。台阶。墙。檩。山墙。梁。屋檐,屋顶,柱子。

在修房的过程中我的体重也在增加,我的腹部像是一道门坎。我的眼睛是窗台。

我的手是台阶。我的后背是墙。我的身体演变成一座房子,形式和内容完全统一。

我现在住在我自己的身体里。以手作窗,以脸作门,以排骨做书架。我还想到了书架。

每天早晨八点半,我从我的脸部出发,通过我手指的道路,我走出我的身体。

我把我的身体留在原地,我的灵魂去远方寻找水果。我房间的锁生在我的赤肚脐上,那个小小的圆圈是一把锁。下午五点半,我打开锁,我放进食物,我坐在胃里蠕动。

我会走到心脏,把血挤出来,然后看着血来回游戏。

我在我的房间——我的身体进出自由,自我对峙﹑折磨﹑安慰。我挂了幅对联。

试看天下谁能敌。

我的男朋友,他对我的房间的设计不满意。他告诉我不要门,把你的腹部剖开了吧。

我有私心,我不想让外人看见我所吃的食物。我怀恋我吃过的红烧猪蹄。多么好听的菜名。红烧,油煎,清燉,这是一种构造,非常有节奏。我的身体正在被谁红烧,油煎﹑清钝。我想经历了这三种阶层的身体,那一定百炼成钢,钢铁就是这样练成了,房子也就是这么建成了。

鞭炮

我注定要出逃,在这除夕之夜。我可以忍受垂死挣扎,忍受一朵睡莲朝我飞来。但我不能容忍鞭炮。这太过份,过份的象你在不知不觉中犯了重婚罪。

我出逃的路线也有限,我明白我其实逃不出鞭炮的视野。他们是空气无处不在。我只要呼吸他们就在我的呼吸之间,横行霸道。

我此时想到凡高他把耳朵割下真是明智之举,而且送给一位妓女更是天才的证据之一。

我现在明白,我为何不能绘画,或者没有找一位画家作情人。

我的耳朵功能敏感之极。声音对我尤其重要。我听见鞭炮就睡不着,如同你失去左手,而右手又需要左手才能完成一件私人化的事,有关欲望。

我听见鞭炮我必须逃出房间。

如果鞭炮能跟踪我到大街上,它们过楼梯就休息了转道回屋,我表面微笑,我有了胜利者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来得非常及时,使我第二天能够精神焕发,神气活现。

但今天的鞭炮炸响在大街上,沖在空气里,我不可能充耳不闻,除非我是凡高。除非我还找着一位妓女,能送出我的耳朵。我试¨用耳机把声音阻挡在外,但却徒劳无功。声音是如此地尖锐,达到了细如流丝的境界,你防不胜防。

我试¨运用我的情感力量,从内心出发,组合成一道屏障,我把自己浓缩在此间。

情感的力度和宽度有限,越用越少,不可再生。骨质时常增生。这是两回事。

鞭炮突然袭击我,刺入我的喉管,停在里面,静如处子又仿彿能行走如风,穿堂而过。我尖叫了,听起来我象放出了一枚鞭炮,把自己炸开,飞向空中,那姿势不过是一块不明飞行物。

鱼:

去年春天回家,一路上天气很乾燥。春天里的花粉四处漂浮。我走在冒烟的白油路上,白油路软棉棉的,我的鞋子沾满了白油。我路过寺庙,和尚们都热得气喘。

我想我妈的关节炎不知好了吗﹖我的背包里装¨帮她买的几瓶深海鱼油。大家说能治关节炎,我知道,如同论证吃鱼聪明﹑虎鞭壮阳都属于精神胜利治疗法。

回到家,妈还是老脾气,一定要翻遍我的包裹。我只好拿给她翻,她的手变得异常灵敏,她身体的部位却因此和谐了,我甚至看到微笑浮现在她的眼角,把鱼尾纹掩饰得美丽无比。

我失落的心像从高空一跌而下。但我没有办法阻挠她。我知道阻挠她也没有用,她会在我熟睡时悄然爬下床,继续革命。

我们相处了三十年,我是作为三十岁的离婚女人离开她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外面的世界是陌生的,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听不懂人说话,我心如乱麻,但没有无时无刻明里暗地注视我的妈了。我身体轻松,从体重上可以表明。可我知道我每次出轨行为,我习惯性的先找足理由,如果我妈问我,我该说什么话对付她。

妈是一个背景,你搪塞不了的。

很多前年,我说我要走了。我还清晰地记得她在躺了二十多年木板床上叹息,她叹息了三天三夜。她的呻吟声把我的耳朵灌进了水,咕咚咕咚地乱响。

但我的离意已定,我将乘风而去。

现在我回家,我又看到她不变的积习。离家七年,我三十六岁了,我七十四岁的妈还在翻我的背包,希望从中找到什么呢﹖是我遇到的男人们的痕迹吗﹖到这份上了,和她还有什么关系。我妈显然一无所获。她又关心我的行踪,明天去看谁,后天你有何安排。现在治安很坏,不要去H城了。她知道H城我有二位男朋友。

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妈一惯以这样的警句暗示我,我有福且不知福。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妈就是我的福气了。福和气也分不开的。

我离家后,我妈养了金鱼。我看着金鱼在我的视线里游动,她们向我挤眼睛,她们是母鱼,我一个一个地数着,看着,池子里找不到一条公鱼。我满目所见全是拖着大肚皮的母鱼。她们要生产了。

妈大吃一惊,怎么会没有公鱼,没有公鱼怎么会有母鱼﹖我妈的逻辑性不容怀疑。我说,没有天那有地,没有你那有我。唱过的歌词沖口而出。

我妈笑着,你总算懂事了,知道没有我,就没有你。

我也笑着,早知道了,只是没有明说。

我妈指着一条鱼说,这不是公的吗﹖她的手摸我的头。

我妈定是老了,老了的人分不清公母。分不清公母的老人,站在阳光下是很有趣的风景。算了吧,我对自己说,家还是原来的家,这是你出走的地方,你睡过的床,你青春的气焰停留在此,无法化解。

我说,妈,我的那个木制的摇车呢。

我于是就坐在摇车里。可我摇不到外婆桥。外婆很早就饿死了,饿死的时候她那对发着绿光的玉镯破绽开了,再滑进她的皮肉。

摇车吱吱地响,我也吱吱地响了起来。我妈害怕了,她说你再响下去你就是老鼠了。

我喜欢倾听我身子发出的声音。声音越发大了,我很清楚,这样的声音快撑破我了,我只能带¨声音跑到海边。我想一跃进入海水,所谓洗礼的新生。

我的手里握着一条鱼,我把她放进一个玻璃杯子。

让我多放点盐吧。

你放得大多了。妈说。

第二天醒来,鱼死了。我再次靠近海,波浪起伏,海水自动进入我,我才相信海水有盐份。那条鱼重新朝我游来,我的手打开,她就过来了。我想我至少能养活一条鱼。

鱼还是死了,沉在杯底。

妈抱着我说,你不是一条船。

是的,我也不是一条母鱼,我只是那摇车,在老屋内吱吱地响。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文章来源: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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