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张恨水传》
作者:解玺璋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祖父听了他的问题,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闻于老百姓也。”是奏给老百姓听的呀!张恨水认真地说:“儿出斯闻之,初亦入耳。近则知其滴打呛咚之简谱,逐次如一,颇厌之。儿非日有所闻,且不耐,一日而再三闻之于百姓,百姓不厌乎?”祖父这回不笑了,而且认真地说:“儿为此言,长大将不能为官。衙中排场如此,遑问他人厌否?且吾不需吹鼓手,则一家哭矣。”

“最有益于我的,要算金圣叹了”,他说,“我十岁的时候,就看了《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榜》那些小说,那不过当故事看罢了。十三岁时,我同时读《西厢》、《水浒》,看到金圣叹的外书和批评,我才知道这也是好文章,得了许多作文的法子,后来再看《石头记》、《儒林外史》,我就自己能找出书里的好处来。而且我读小说的兴趣,也格外增加。以至于到现在,我居然把这当饭碗了。”为了感谢金圣叹送他写小说这个“金饭碗”,他甚至想过要改名“圣叹后人”。

关于张恨水与成舍我的相识,还有一种略带戏剧性的说法,中间人也是这位方竟舟君。据说,他来到张恨水的住处,随手拿走了张恨水刚填好的一阙《念奴娇》。过了几天,他又来见张恨水,进门就说,那阙词被一位朋友看到了,大为倾倒,读其词,便想见其人。这位朋友就是成舍我,他们因此而订交,合作长达十年之久。……这阙词七年后发表于张恨水主编的《世界晚报》副刊《明珠》:“十年湖海。问归囊,除是一肩风月。憔悴旧时歌舞地,此恨老僧能说。……”

他们旅行受挫,回到上海时,囊空如洗,几近绝望,张恨水此时则心灰意懒,不知所以,而郝耕仁却习以为常,自得其乐。二十二年后,张恨水在《无法安贫焉能知命》一文中忆及当时的窘迫曾说道:“后来在上海住法租界,大家穿一件破棉袍过冬。日无所事,在马路上大摇大摆走着。夜晚在亭子间里,哼出几首诗。次日亲送到《民国日报》去投稿,再遛一趟马路,‘又得浮生半日闲’。肚子饿了,花三个铜板,在湖北老面馆里,吃上一碗洋村(阳春)面,不管有味无味,反正把五脏庙修整了。”

张恨水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二日在《世界晚报》发表了一篇《妻的人选》,文章不长,且让我抄录下来,留此存照:绿荫树下,几个好友,谈至择妻的问题。有人说,要美丽的,我以为不如赏花。有人说,要道德好的,我以为不如看书。有人说,要能帮助我的,我以为不如买架机器。有人说,要能让我快活的,我以为不如找各种娱乐。说到这里,朋友不能再找出好的标准了,就问我要怎样的?我说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要一个能了解我的。能了解我,我自然心满意足了,好看不好看,是不成问题的。道德二字,更是和我合辙了。至于如何帮助我,如何使我快活,她当然知道,那又何须说呢?一个人要得一个人了解,这却要得人家相当时间的认识,所以男女双方由恋爱而进到结婚,至少要有一年期间的过程。

能从清苦日子中品尝到诗情画意的人,一定是个有“诗心”的人,这也是周南最让张恨水得意之处。张恨水在《劫余诗稿》中讲到一件事,他们住在海棠溪的时候,一天,周南在山窗外晒旧书,发现一张残破的旧报,上面是一首五言古诗,题目为“悠然有所思”,但“独缺署名”。她诵读再三,觉得很像张恨水的作品,便拿给他看,笑着说:“此似君作,发表于《南京人报》者乎?”这件事让张恨水兴奋不已,他写道:“余大笑,因吟曰:’喜得素心人,相与共朝夕。’”素心人就是心地纯洁,淡然处世,能把日常生活过出诗意的人,这才是张恨水心中向往的人。那天,他大喜若狂,“余复大笑,笑且一日数次”。周南问他为何这样高兴,他说:“三年来,非相与伤感物价,即为群儿顽劣事相争执,闺中之乐,甚于画眉者,此调生疏久矣。窃以为卿仅知予不谈物价,仅知予厌群儿嬉戏,大背人情,今觉殊不然也。乃一见而识吾诗,十余年相聚,诚未白费,焉得不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恨水并不认为“旧诗”有什么不好,他宣称自己是“旧诗旗帜下的一个信徒” 时,一直都很坦然。当初,新文学家“颇以旧诗人之颓废,詈为无病而呻”,对此,他亦不以为然。一次,他借梁任公的诗“生平不作呻吟语”而加以发挥,认为:“虽胸襟不凡,然就诗言之,殊属矫枉过正。盖无病而呻,自属不可,有病而不呻,非人情也,亦非诗情也。” 那些年,他写了不少文章,为旧诗,乃至为古典文化辩护。他认为,旧诗的价值,至少“有令人记诵的魔力,不像新诗会受人家的厌弃”。他说,“设若任取一本旧诗给人看,除非那人根本上不爱诗便了,否则他决不能说看了头痛。”他还谈到自己昔日读旧诗的体会:“旧诗的近体,诚然是有些束缚人的(但是作家功夫到家,也不受它的束缚),古体却不如此。读者若是偶然肯翻一翻唐诗,念一念《将进酒》、《高轩过》、《蜀道难》,那样才气纵横的文字,你才知道旧诗一点不会束缚人。”

他拟了一张采办的清单,看上去很有意思:

必备品:行军床、温水壶、旅行药品、伞、雨鞋、手电、灯、指南针、表、精盐、茶叶、手巾囊、口罩、罐头、饼干(以上两项,若游华山,千万带着,别忘了)。补充品:打汽炉子、锑质锅壶、滤斗、糖(西边糖很贵,华山上也缺少)、水果、日记本、茶壶、碗、筷子、小刀、行李袋(或油布)、望远镜、地图、寒暑表。

这张清单是他西行归来后提供给将要去西部的人作为参考的,其中有些一定是他从此行中得到的切实经验。他提醒西行的人一定要带上滤斗:“因为到甘肃境里去,沿路的水都是黄泥汤,能过滤一下,自己在打汽炉子上烧着喝”,才可以放心。

即如无报无势之文豪如张恨水者,以其嬉笑怒骂频频,土肥原亦奉之惟谨。……土肥原曾请人携张著之《春明外史》与《金粉世家》各一部,婉恳“赐予题签,借留纪念,以慰景仰大家之忱”。而张固傲骨狂士之流,居然改赠以《啼笑因缘续集》一本,上题:土肥原先生嘱赠,作者时旅燕京。

张恨水说,他的小说“始终在那生活稳定的人家,为男女老少所传看。有少年人看,也有老年人看”。但女性读者尤其喜欢他的小说,据他自己讲:“我十几年来,经过东南、西南各省,知道人们常常提到这部书(指《金粉世家》)。在若干应酬场上,常有女士们把书中的故事见问。”他的母亲也喜欢其中的故事,每天晚饭后,都让儿女们念给她听,数年如一日。研究者们还证明,鲁迅先生的母亲也是喜欢读张恨水小说的,查《鲁迅全集:书信卷》,1934年5月16日至10月20日之间,鲁迅在致母亲的五封信中都提到为其购买张恨水小说一事,前后至少在10种以上。

当时,陈寅恪正在医院治疗眼疾,“据陈氏学生石泉、李涵回忆,陈氏在住院治眼疾期间,他们曾轮流看护:‘李涵在值班时,陈师常要她念报或读小说,借以消遣。他尤爱听张恨水的小说,但每听到小说中主人公的不幸遭遇时,就为之不乐,很动感情。’陈流求也回忆:‘在他极苦闷时,也请来陪伴的燕京的同学阅读小说,那时他很愿意听张恨水先生的小说。我想不仅是因为小说中着重描述他无限思念的北京城,深切同情贫苦百姓,更是对抗击外侮的民族精神有所共鸣’。”

在张恨水的思想中,儒家、佛家、道家的东西纠缠在一起,互相作用,互相影响,最终成为他的精神禀赋和性格基础。所以,要公正地对待张恨水,首先要公正地对待传统文化,承认传统文化可以养成一个健全的人格。

余世存工作室 2018-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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