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挖掘机履带下面瞌睡已经多年,但我终究不能明白,这种履带与坦克的履带有怎样的区别。这是一种惩罚,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惩罚未必就是必然,那么,我只能把它视着对自己当年的怯懦或承诺应该支付的救赎的一种形式或命运。
群星垂照北方的大平原,天际有隐隐约约的声音,是牛郎抚弄天琴,是织女的纺车低吟,还是更远处的天狼嚎叫,这些都无法确定。和蜀国厚厚云层覆盖而温暖潮湿有所不同,北国的夜空空明得多,因而也寒凉得多。
其实,如此多的深夜不眠和星象流转,并不能给我这个守夜人很多启示。死者默默,永远年轻;苟活者虚长的岁月,增长的只是两鬓的白发,以及额上深深的犁铧,还有其它不可祛除的魔咒。
再点一支烟,熏黑自己的肺,堵塞一些叹息。裹紧寒衣,闭上眼,惟愿能够睡过去。
朦胧中有两个人影靠近,莫非是两偷油的蟊贼入侵。刚入工地时,我兄弟就告诉我,蟊贼来偷抢东西,只要保护好自己的性命。我屏住呼吸,并不吱声。
“校长不要惊慌,我们不是来偷油的!”其中一个影子说话。
呵呵,这工地深夜深处,知道校长名号的,非条子即妖孽。我欠身起来,靠挖掘机履带站定。
两黑影近前,借着星光,依稀可见两素衣古人。一浅须男头戴荷叶头巾,一方面郎竹筷挑发髻。
浅须男柔声道:“在下刘义庆。”
方面郎朗声说:“愚鲍照是也。”
我免不得错愕一下,回曰:“尊驾是《世说新语》临川王殿下?先生是《芜城赋》鲍参军?”
两人对视,会心一笑,云:“正是,正是。”
我汗流湟湟,心下默默地给自己额头画一十字架,曰:“王爷和参军的大作,文学史和文选上都有收集。不过,真正的用心和了解,到是因为细读大先生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的推崇,故此比别人多下过一点功夫关注。”
王子道:“大先生过誉得多。我等清谈而已,当不得他的法眼。”
参军说:“当年的清谈者流,无非就是你们今天笑骂的混俸禄公知党或救党派肉猪。孔融、嵇康辈贤者被屠戮、被流黜后的一种漫流。”
王子道:“参军所言甚善。身在神外,明哲唯恐不保,明哲何在?”
参军说:“以我二人而论,故作做作,何又寿夭?”
校长客气曰:“两先生过谦,过谦太甚。”
王子道:“校长不必客气。我二人中夜寂寞,出来走走,虽妄作针砭清议言,其实还是清谈而已。”
校长曰:“谨受教。并多求八卦。”
王子道:“旧秩序未必是东西,乱政的曹氏、司马氏更不是东西,狗狗咬架都吃毛。想崛起者,莫不是与马教毛泽东氏模式一致,先云阶级利益,继之以党派集团利益,再之以家族利益。临末,独夫民贼孤家寡人赌命,为天下弃,为天下笑。”
参军说:“如推特烂人莫之许言——在错误的道路上狂奔,想拦都拦不住。各是各的命,还拦个锤子!”
王子道:“这就是命,甚至天象星相也懒得有所指示,这就是夜观天象者辈没有发现而迷茫失望的原因。”
参军说:“这时候最无力的表现就是张扬所谓自信。因为无力,所以自信。”
王子道:“秦长城就是这样一种无力中的自信,黄河河堤也是这样一种无力中的自信。汤因比说过:所有一次性解决的浩大工程都是无力中的自信。三门峡要一次性解决,三峡也要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都拦在堤坝之内,结果可想而知。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其实就是在道路持续上的疑虑和无力感,就是在理论基础上的疑虑和无力感以及对制度缺陷的疑虑和无力感。”
参军说:“因为缺,所以补。什么东西说得多,就是在这方面缺少得多。”
校长曰:“时人何以自处?”
王子道:“顺其自然,看戏和八卦可也。促狭一点,狠抽一鞭子,喊一声马儿快跑!”
群星隐然退去,鸡鸣三声。
王子道:“我二人该离去了。”
校长曰:“请留八卦作结。”
二人相视一笑,云:“诺。”转身离开,有背书的声音传出,渐行渐隐。
“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天大白,换班的人来了。
挖掘机和履带完好无损,没有人来偷油。
给家人打个电话说平安,临末,曰:“昨夜遇妖孽兮,有王子和鲍参军来访。”
2013年5月20日 校长于津门梨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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