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4年,51岁的工程兵上将查理.乔治.戈登辞别他的好友南丁格尔女士,踏上前往苏丹喀士穆的征程。那里爆发了严重的叛乱,因为与腐败的埃及帕夏政府和作,英国人也成了叛军仇恨的目标,数千平民妇孺被困,危在旦夕。这位在海外已经奋战了32年的老兵临危受命,此行的任务就是去组织断后,保护妇女儿童们撤离。无论出于职业军人的荣誉还是责任,他将是最后一个撤退者,多年的军旅生涯将在此役中达到顶点或就此终结。临行之际,他将自己生平的日记、书信等物托付给南女士,怀必死之觉悟,与故人诀别。

"我们这些前线军人对国家的贡献,还不如你们这些护士的二十分之一,可是谁把赞许给了你们?"

他回忆起弱冠之年在亚美尼亚初登军旅时的情景,英法两国世仇破天荒地站在一起,与土尔其结盟,对抗蓬勃扩张的俄国。那时他是工程兵少尉,一边按照典型英国人的方式工作,严谨、一丝不苟地执行测绘任务,一边以艳羡的目光望着原野上来去如风的库尔德骑士,在俄、土两大帝国边境线上自由驰骋。年轻的戈登将这些库尔德游侠当成是世界上最英俊和自由的男儿,可是,他又如何才能体味到到库尔德人没有祖国的刻苦忧伤。

(戈登上将)

一晃九年,不愿归国当测绘学校教官的戈登又报名参加了远征中国的军队。那一年他28岁,在中国没有遭遇想象中的冒险和猎奇:"中国的一切都那么地单调乏味,只要看一个村庄,就可以了解这个帝国的全部。"他平淡无奇地在京津一带度过了将近一年,为他的亲朋收集长城城砖一类的纪念品。"这里的人民对我们礼貌而友善,但官员们却仇恨我们。""你可以用任何恶毒的语言来咒骂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但中国农民是世界上最安静、最勤奋和最温顺的人。"

象过去一样,战争结束后戈登不愿随大部队回国,而是留在中国继续"享受"他的"世界大监狱"生活。1862年,李秀成对法国"宣战",大举进攻上海。为打破太平军对上海的封锁,英法联军宣布上海周边五十公里为非军事区,工程兵上尉戈登奉命测绘这一区域。他工作一如既往地认真努力,带着一支十几人的测绘分队在稻田水网中穿梭,时常受到太平军小分队的袭击。他很快对这一地区了如指掌并比"狡滑的长毛"更适应南中国的水网沟渠地形。他们执行测绘任务的同时,一边在稻田里搜救在清、毛双方交火中落难的农民们。有一次他从水沟里救起一个太平天国的小男孩,但是那男孩被救之后却在他身上抹了一身污泥。"我完全不喜欢太平天国,他们向儿童也灌输仇恨。"

(《太平大叛乱与中国的戈登》,1893年伦敦出版)

没有人喜欢这场中国人之间的战争,清军虐杀俘虏,妇女儿童亦无幸免,事后还要"传首示众",种种残暴令人毛骨悚然。尤其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被英国媒体报导之后使人们对这"古老文明"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几近破灭。而太平军劫掠成性,杀人如麻,任何一位有荣誉感的职业军人都不会对涉入这场战争感兴趣。当人们对战争的厌恶达到顶点时,为了人道主义和商业利益,呼吁英法采取更积极的政策也越来越高。很快,戈登被公认为是最熟谙长江下游水网地形的人,他的团队管理能力也获公认。这一年他因为精确的测绘报告晋升少校,然而升衔却使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英国公使布鲁斯已经接受清政府的提议,由英军指派一名军官统辖常胜军,与太平军交战。而这项任务被司令官派遣到了戈登的头上。

当得知儿子成为"中国皇帝的雇佣兵头子"之后,母亲给寄来十分沮丧的信:"很不希望你变成一个清朝官员。"可是军令难违,他回信道:"这场战争已经持续多年带来深重创伤,您不要为此发愁,结束它是正当的……我把您的照片随时放在眼前,请您和父亲放心,我决不胡来……我会寻找时机,胜利在望便卸去职务……"

尽管极不情愿,戈登仍必须接受清廷的二品顶戴,比当初华尔更高,他成了大清的镇台大人。总兵的官阶勉强可以翻译为准将,1863年初,他走马上任,那时常胜军士气低落,刚刚经历了白齐文的叛逃和一场300多人伤亡的败仗。"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糟糕的一群人",这支军队的外国军官们混身江湖气,习惯靠大吵大闹解决问题,动不动相互老拳相向,任何鸡毛小事都可能引发一场斗殴。戈登尤如一位罗马将军置身于日尔曼蛮族的军营中。他上任后一改华尔和白齐文那种雇佣兵式松散自由的管理,代之以严格的军营纪律,按英国人的军事管理逻辑:"士兵兜里有钱,手上有枪,闲游浪荡下来就会变成欺压人民的无赖。"

(写生画,戈登的常胜军在训练中)

军官们刚开始不习惯英国正规军式的严格军营纪律,他们思念与自己称兄道弟一起撒野的白齐文,并呼吁白齐文回归。但戈登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并找出解决之道。常胜军的军官们过去并不信任自己的士兵,总是怀疑士兵会开小差溜号,或者不听号令擅自脱队扒劫。他们动不动用皮鞭和拳脚来驱赶士兵们听从号令。

戈登迅速退伍了一群难以管束的老兵,重新招募新兵,将队伍缩编至1500人,向李鸿章要求高额的军饷以保证士兵无需抢劫亦能丰足。他整束军纪和勤务,视士兵为战友,并向他们灌输军人的荣誉感,拒绝杀俘杀降(最后还是会被杀掉,只不过不经他手而已)。他的训练非常严格,训练课时是过去的两倍以上。戈登得到的回报亦非常可观,他把士兵当人而不是当打仗的机器,士兵便以典型的中国式勤奋来回报他们的司令官,他们在训练之余并不沉迷享乐,无需军官督促,他们自己组织起来演练钻研各种科目。在戈登的调教下,中国士兵们的观念很快从自卑的、视当兵为走投无路的下等生存之道,向自信、富有责任感和荣誉感现代职业军人转变。他们不辞艰难营救同伴,路遇落难平民施予援手。常胜军虽然编员锐减,战斗力却丝毫不减并受到交战地区平民们的拥戴。

(天津英国租界戈登堂,为纪念这座城市的规划者戈登而命名,文革中被毁)

随着连续几次胜仗,士兵们士气高涨,由衷敬爱自己的司令官,连那些思念白齐文的军官们也转而敬慕起这位新首领来。战争的进程并没有多少值得夸耀之处,他们用火轮船运送陆战队,沿水网绕开太平军的正面防线,突袭抢占关键据点,使太平军投入数万人力构筑的防线迅速失去意义。这一切根基于常胜军强大的侦察能力、堪比任何一支近代军队的工程技能(比如架设浮桥和对敌军工事的解读能力)、以及在水网地形中火轮船的机动能力。吃了几次败仗之后,太平军听见常胜军的火轮轰鸣便四散奔逃,这支一千多人的军队在号称数十万的敌军面前所向披蘼。

戈登率领常胜军水陆并进攻城掠地,他手握一根藤条,训练时用来纠正动作,打仗时挥舞藤条冲锋在前。衬衫里揣一柄左轮手枪,这柄枪只开过一次火,处决了一名私自败逃的叛兵。他的藤条被士兵们称为"胜利魔杖"(此处找不到中文原话,系从英文译回)。淮军大将程学启率大队人马配合他们行动,接管他们攻下的城市。李鸿章非常高兴,更多的不是因为戈登的节节胜利,而这支军队如今已变得可以控制不足为患,在给曾国藩的信中他洋洋得意道:"一扫昔日洋勇骄慢之习,剿逆之志弥坚……哪怕花四、五十万两白银何足惜哉!"

在大陆另一边,海峡对岸的英格兰。戈登少校声名雀起,按英国习惯,他被称为"中国的戈登"。

修戈待袍泽 2019-01-16

作者 editor